第一百五十二章 面授机宜
论起世铎与载涪之间的关系,并不见得比载沣与载涪之间来得亲密,甚至于在以往载涪的心中,载沣因为是奕譞之子的关系,反而显得要亲近一些。但在维新二年以来,形势和局面的发展,特别是皇室费用的严厉管制,愈发对这些满脑子铁杆庄稼思想的人不利,不但生计和丰润大受影响,而且连地位和声望都日渐底下。
因为,自维新二年以来,随着各方面财政的清理,旗务方面的财政开始了一个紧缩和规范,所谓紧缩,是指减少了在俸禄银米之外的额外开支,所谓规范,是指对发放流程和发放规律做了统筹性安排。对于一般的旗丁而言,这两眼措施的实施不仅无害反而有利——他们可以不用饱尝拖欠之苦。但对于载涪等近支宗室和拥有一官半职的人而言,这个过程就显得不那么令人爽气。
虚支冒领、截留贪赃,原本就是这些旗下大爷的拿手好戏,按照他们以往的手段。10人份的俸禄,能有6成能发下去就算不错了,还有4成往往就是管事之人和带兵者的丰润。而在费用报销上,10两银子若是有5两银子用在正道上,那已经算是主事之人“恪尽职守”了——想想内务府原来敢要价4两银子一个的鸡蛋,就知道这些招数实在太过稀松平常。
但随着皇帝掌控力度的不断加大,世阎王名头的不断响亮起来,想要浑水摸鱼越来越见得困难。如果真按照旗兵的俸禄银米一板一眼来的话,神机营这批大爷早就活不下去了,他们日常都是大手大脚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份清苦。现在倒好,居然想要裁撤神机营,这不是要我们的命么!
所以载涪等人一触即跳,他们跳起脚来的目的无非是不愿裁撤——虽然世爵世禄不会有任何影响,但撤了神机营,难道真叫我们去喝西北风不成?
“这两年来,皇上的魄力大了,身边的小人也多了。”
“嗯。”载涪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然后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皇上就是被这批乱出主意的人给带坏的,要不是当时康有为给他出的馊主意,老佛爷能在瀛台关他10年?好容易侥幸捱过了老佛爷升天,又来这手,真是……”
这种编排、指责皇帝的态度已经够得上“大不敬”的罪名了,但世铎挑拨心切,哪里会顾得上这等小事,只自言自语地说:“就怕咱们旗人里头有人想不通,来个清君侧,到时候闹腾起来可就不好收场。”
“就现在这模样,想不通的人多的海了去了。”
“所以,载涪。神机营虽然皇上有要裁撤的口风,但毕竟还没有成事,你们平素要多担待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留意。我老了,将来还是要靠你们的嘛……”
这话,言者有心,听者更有心,载涪心领神会,所谓“清君侧”云云,这不是绝好的借口么?
“王爷,您放心吧,有我在,这帮小兔崽子翻不了天。”
“我知道良弼他们的禁卫军在拼命排挤你们,也知道载泽对你们的种种苛难,可是……”世铎故意顿了顿,用另外一种口吻说道,“凡事总是事在人为,没有声势哪里来的地位呢?”
这已经隐隐约约在煽动神机营了,载涪虽然喝多了几杯,神智却是清醒的很,对世铎“事在人为”弦外之音拿捏得很准,自然忙不迭点头称是。
“八旗八旗,有八旗才有天下,现在有些人连八旗都不要了,这天下是打算不要了还是怎么着?”世铎的口风中没有一句对皇帝的直接攻击,但字字句句都是对现状极其不满意的抨击,“这个人,不管是谁,只要他要动摇咱们旗人的根本,只要他想破坏大家的生计,无论官有多高,爵有多重,本王都一定要和他斗到底。看看到底是他重要还是列祖列宗的基业重要。”
“王爷,若不是还有像您这样明白事理的人,这天下早就要改姓了。”载涪不失时机地拍了马屁。
“我老了,不中用了,将来还得靠你们。”世铎叹了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向载涪诉苦,“10年前,我当时也是心软,总想着有些人会回心转意,会善加领悟,没想到却成全了白眼狼,悔不当初。”
这是在骂谁?载涪心里疑惑,但他明白这肯定也和这桩事情有关,看看天色已晚,他不便多留,便起身告辞。
世铎安抚他:“不要担心,凡事有我在,天塌不下来!”随即又命人取来一张银票,轻描淡写地说道,“过年总得有个过年样,总不能连节都不过了,这点银子你回去给大家发一下,数不多,也算是老夫的一点心意。”
“王爷,无功不受禄哇。”
“什么功不功的,你能明白老夫的苦心,能替老夫分忧就是最大的功劳哇。”
载涪感动得痛哭流涕,拜了好几次,终于一步三回头地告辞了。
载涪走了没多久,世铎就接到禀告,有贵客求见,接过帖子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前几天私下里联系的川岛浪速。
“王爷,好几天不见,近况可好?”川岛身着和服,恭恭敬敬地给世铎行了礼。
“好好,没想到这么冷的天还能碰到川岛先生,真是难得。”
“今天和几个朋友在外面赏雪,路过王爷这里,想起很久没有来拜访了,特来讨杯酒喝。”川岛一边说,一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怎么样,王爷不会嫌我唐突吧?”
“哪里,哪里,你尽会开玩笑。”世铎大笑,“先生的那些朋友呢,怎么不一起来本王府上坐坐。”
“不了,人太多,又不太守皇家的规矩,给王爷添乱可就太失礼了。再说了……”川岛拖长了声音,“人要是太多的话,难保没有人别有用心,给王爷编排一个里通外国。”
“哼!”世铎脸色微微有些发红,“谅他们也不敢。”
“难说,难说。哈哈哈!”
寒暄毕,两人扯上了正题。川岛具有公私两重身份,论公,他是内政部所办警察学堂的日本顾问,论私,他是肃亲王府上的贵客,常年住在肃亲王府,跟各方面势力都有比较密切的来往。这两重身份京师之人尤其是高层大多知晓,唯独他尚有一种隐秘的身份却不太为人所知。
川岛浪速作为日本玄洋社和黑龙会的要人,肩负着打探中国情报,拉拢中国亲日人事的使命,虽然他从未是日本官方组织的一员,但他与军方也好,与政府也罢,联系都极为紧密,堪称非官方的官方人士。
“听说新年过后,贵国要开展一系列的革新措施?”
“确实有此一说,主要还是为了向贵国学习。”世铎的语气很平淡,“不知道肃王爷对此有什么见解?”
“肃王爷公务实在太多,已到了忙不过来的境地。”川岛先不说善耆的意思,只道,“按照我们日本人的观点,中国的举措虽然是必须的,但在方法上考虑并不周全,在步骤上亦有些操之过急。”
“不知川岛先生有何高见?”
“别的姑且不论,单说这次预算编制和军费压缩就有些太过理想化。”川岛喝了一口酒后,胸有成竹地看了下去,“出发点都是好的,为了加强国防,节省军费开支,培养一支新式军队。可是,中国旧军这么多,与方方面面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哪能说撤就撤?新旧军队待遇不同,原先早已为旧军所诟病,现在来这么一道旨意,让下面人怎么想?再说,再说……”
“再说什么……”
“不能再说了,免得有人举报我干涉他国内政。”川岛不知不觉地说了一句。
“川岛先生莫开玩笑,这都是庸人出的馊主意,您但说无妨。”
“那我可就说了。从前次武昌新军叛乱的情况来看,新军亦未必可靠。如果新军不可靠而旧军尽裁撤,天下万一有事,如何独善其身?”
“妙,妙!”世铎一拍大腿,“先生这番话,可是说到本王心坎上了。”
“还有,神机营近在咫尺,又系老醇王的旧部,单从情面而将,就有一千个不必裁撤的理由。万一生变,君王何以当之?”
世铎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