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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人心岂止稻粱谋(中)

    “少弟此次回乡,还需于族中挑选几名可堪造就的后辈子弟送入长安。听敬声讲,陛下近日似是有意补充郎官,借此机会为他们谋一个前途。我公孙氏一族在朝中尚属幸贵,多几个有官身的子弟作为羽翼总比外人要放心。”公孙贺正色说道,对于这件事的重视程度显然非同一般。

    “小弟必不负大兄之托。”公孙敖也认真地回应道。

    “等族内比较出众的子弟到京后,敬声也要多与他们亲近一下。族中未来是以你和子阳侄儿为尊,这些族内子弟就是你们兄弟在朝堂上最可信用之人。”公孙贺侧头对公孙敬声嘱咐道。

    “是,父亲!”公孙敬声恭敬地说道。

    在公孙敬声看来,父亲公孙贺这样安排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整个公孙氏的嫡脉当中论爵位、论官职都是以他父祖为尊,未来的族中主事之人非他莫属。堂弟公孙子阳就和他的父亲公孙敖一样做一个好帮手就可以了。有了父祖两代的积累,再有家族的助力,他有信心将公孙氏带到一个崭新的高度。

    “切记,与族中子弟相处时要时刻谦逊待人、举止有度。千万不可不成臂助,反成仇雠。”说到一半,公孙贺突然声色俱厉地训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你做侍中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成天和几个纨绔子为伍,斗鸡遛狗、流连花丛之事倒是很在行。我且问你,这几年中你有没有结交过几个真正可以倚重的俊才?”

    “父亲大人,孩儿知错了。”公孙敬声避席认错道。

    “大兄不必太过担心。敬声侄儿天生聪颖,兼之出身高贵,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而且敬声在内朝为侍中已三年,办事干练的名声就连我这样的闲散之人都有听到过。至于那些荒唐之事,只是少年人都有的小毛病,本就无伤大雅。”公孙敖出言劝说道。

    “就是因为他还年轻,所以才要让他警醒一些。行事干练又如何,在朝为官不懂得做人早晚是要出大事的。魏其侯当年何其显贵,一朝事败就落得个身首异处。”公孙贺的眉头依旧紧锁,恳切地说道,“你我都已经老朽,他和子阳侄儿就是公孙氏未来的首领,你让我怎么放心把家族交给这样一个纨绔子。”

    闻言,公孙敬声的头埋得更深了。

    在公孙敬声的想法里,一直是颇有些自得于身世的。除了太子刘据、冠军侯霍嬗,汉室的年轻一代中又有谁人能比他更高贵。

    仅仅单纯地比较各自的家世,在侍中、郎官三千人里更是仅有霍嬗一人比公孙敬声稍高了一筹而已。父亲是列侯、九卿之一的太仆,姨母是当朝皇后,舅父是大将军,公孙敬声的身份亮出来也很能亮瞎一部分的眼睛,所以行事之时总是有些谄上傲下之举。

    同时因为他身份的缘故,公孙敬声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内朝当中某一个小团体的领袖。只不过其团体成员多是卫氏的基本盘以及一部分旧勋贵成员的子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内朝做官就是为了镀金,所以能力上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地方,倒是各种纨绔技能都门清。骄纵奢侈、不守法令,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做过。

    听到父亲举的例子,公孙敬声着实是有些警醒。魏其侯窦婴,论起与刘氏的亲近并不比他们公孙氏差,能力、权势更是甩了他父亲好几条街。不就是因为与武安侯田蚡交恶,最后遭遇陷害而死。

    “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吗?”公孙贺冷声追问道。

    “孩儿知道了!”公孙敬声大声答道。

    此时此刻,公孙敬声的心里也确实有那么几分触动,也想过要改正自己的错误。

    看到低头认错的公孙敬声,公孙贺的心下就一叹。也不知道这次训斥之后,公孙敬声的这般端正的态度能维持多长时间。

    儿子的天分很好,不光堂弟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更是一清二楚。只是因为出身的缘故,公孙敬声从小到大一直就是骄纵成性,没少做下荒唐事,白白浪费了他的天赋。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多次想要管教,奈何慈母多败儿,仗着有母亲、姨母的庇佑,公孙敬声可以说是屡教不改。

    不过纨绔归纨绔,这些年来,公孙敬声倒是没有犯过什么大错。就是他们那个由勋贵子弟组成的团体,在内朝中也没有真的因为成员行事无状而结下什么厉害的对手。

    内朝的势力,主要由五个派系构成,分别是以霍嬗、张安世、金日磾为核心的天子亲信派;以李陵、李禹这对堂兄弟为核心的北方将门派;以公孙敬声为核心的勋贵派;以士大夫家族为主的东南士子派;以各地大贾后人为主的商贾派。

    和前面两个核心比较明确的派系比起来,后面三个派系的份量稍显逊色。

    为首的霍嬗,不仅是宠信为朝中第一,又有庞大的霍氏外戚集团作为依靠,张安世、金日磾等派系核心也都是倍受天子信重的年轻人。这样一来,天子亲信派在内朝的能量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北方将门派的势力稍弱一些。李陵、李禹两兄弟为首的将门子弟,如果说宠信肯定是比不上霍嬗等人,但是因为将门子弟的基数庞大,这个派系声势也很浩大。

    李氏兄弟的祖辈、父辈当中出过一位三公、两位九卿、一位两千石,真要是说起来,陇西李氏的家族名望在朝野之中也不能算低的。如陇西李氏这样的家族,再有几代高官接续下去,也能形成一个老牌世家的雏形。

    再加上李禹的妹妹又是太子的妾室,万一以后为太子生下几个儿子,也不是没有成为外戚的可能。汉室的外戚可不同于后面宋、明、清等朝代中被压制的状态,出将入相也只是平常之事。

    由于出身以及为首的霍氏、李氏两个家族的仇恨,天子亲信派和北方将门派这两个内朝中势力最强的派系之间一直有龃龉,常常会发生一些小摩擦。

    反倒是以公孙敬声为核心的勋贵派与两方的关系还能说得过去,大概是因为勋贵派由这种纨绔子弟组成的团体在内朝当中表现出的就是一种人畜无害的状态,任是谁也不会将一伙纨绔子看得多么重要。

    “好了,起来吧!”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公孙贺又问道,“对了,敬声。霍子侯重新入值禁中,与往日可有什么不同?”

    公孙敬声起身答道:“自霍子侯重新入值禁中,天子对他的宠信与往日并无不同。孩儿和他见过两面,只是觉得他的身上有两个地方不同于往日。”

    “哦,说来听听。”公孙贺很有兴趣地问道。

    “第一,霍子侯此次重新入值宫中,行事较往日更沉稳了五分,不似十岁孩童。第二,霍子侯与人交际之时,态度也比过去强了不少,同僚中有不少人对他改观颇多。”公孙敬声继续说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公孙贺抚须叹道,语气之中有些遗憾,“真没有想到一次中毒以后,霍子侯会有这样的变化,可惜了。”

    “父亲,可惜什么?”公孙敬声有些疑惑地问道,完全不知道公孙贺的可惜究竟指的是什么。

    “可惜了霍子侯这次大难不死,反而还改掉了他最大的缺点。”公孙贺答道。

    看到自家儿子依旧疑惑地眼神,不得不继续解释道:“霍子侯自小就受到天子宠信,天下间没有几人能与之相比;为官理政、兵法治军在你们这一代中也是出类拔萃。就是性格太过骄傲,除了几个要好的朋友以外,于同僚之中并无什么交好之人。”

    傲上凌下,这是冠军侯霍嬗的为人。谄上傲下,这是他的儿子公孙敬声,可是自家儿子也没有霍嬗的那份宠信和天资啊!这也造成两个人的为人处世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差距,但朝野当中对于霍嬗的重视程度远高于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可是没有人知道这究竟只是小孩子的一时脾气,还是霍嬗此人天性如此。若是霍嬗真的一直这样傲上凌下,未来这个冠军侯也成不了大气。若是霍嬗长大成人后,性格有所改观,以他的天赋和天子的宠信,未来甚至能取得比他父亲霍去病还要高的成就。

    这一次有人下毒暗害霍嬗,就是为了先下手为强。管你霍嬗以后能不能改观,我直接让你没有了长大成人的机会。

    想到这里,公孙贺复又幽幽叹气道:“这次霍子侯要是中毒死了,也就一了百了,我儿未来在朝堂上也就少了一个腹心之患。”

    “这……”公孙敬声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觉得你父亲的想法有违正道吗?”一旁静静听了许久的公孙敖突然问道。

    “叔父明鉴。大司马和我还是表兄弟,子侯也是我的表侄,说到底霍氏也是我们公孙氏的亲戚啊!”公孙敬声不由大急道。

    “亲戚又如何?兄弟相残、父子相忌这样的事情不提史书上有多少,自汉室立国以来,皇室、贵族中这种事也屡见不鲜了。只要他妨碍了公孙氏的未来,就是把他当成是敌人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公孙敖的面色一肃。

    公孙敬声再次端详了一下和平时大不一样的叔父,若有所思。

    “看样子,你也明白了一些。”公孙贺轻声言道,“亲戚之间的血缘说重要也不假,毕竟血浓于水。但是在利益面前,亲缘又不算什么了。如果他们霍氏一族一直这样位高权重,我们公孙氏又何来出头之日。总不能依附完卫氏之后,还要再去依附霍氏吧?”

    听到公孙贺的反问,公孙敬声不由得点了点头。

    卫氏势大,公孙氏又是追随大将军卫青北伐匈奴获得的军功,依附于他们也并不丢人。

    卫氏的三个表兄弟,一个比一个无能,偏偏比他还要纨绔十倍、百倍。以后的卫氏外戚集团,说不定是以谁人为尊。

    霍家现在就光棍叔侄两条,从前煊赫一时的霍氏外戚集团声势远不及卫氏外戚集团。

    公孙氏与霍氏相比,和天家的亲近程度差不多,家族之庞大犹有过之。公孙氏怎么就不能后来居上,成为卫氏外戚集团的首领家族,并且带领这个集团继续压制霍氏。想到这样一个权倾朝野的政治集团以后可能就要在他的掌握之中,又怎能不让人为之迷醉。

    “孩儿明白了,多谢父亲和叔父为敬声解惑。”公孙敬声郑重行礼道。

    公孙贺看到儿子的神情,就知道刚才的那番话对他的影响极深,于是就趁热打铁道:“明白了就好,你就是这一路走得太过顺利了。从小就享有天下间少有的富贵,十八岁就成为了侍中,位卑而权重。犯了错也有你的母亲和姑母为你求情。自始至终,为父也没有能好好地管教过你,才养成你这样骄纵奢侈的个性。若是为父和你的叔父都不在了,你和子阳有九成九可能不会带领公孙氏继续兴旺下去。”

    “儿子此前让父亲和叔父失望了。”说话间,公孙敬声的气质竟沉稳了几分。

    “这就好,我已过不惑之年,你父更是已逾不惑之年,我们二人又能护持你们兄弟几年。要不是看你的行事虽骄纵奢侈,但是始终没有闯下大祸,你父可能早就要好好地管教于你。既然明白了,以后就好好改正。就算表面上还是昔日的做派,也要做到心里有数,以后行事的时候要谨慎,朝堂之上还不知道有什么敌人等着你犯错。”公孙敖面色平静地说出了一段当年的隐情,“当年的大司马霍去病不就是因为行事太过锋芒毕露,才遭群臣所忌。当年将李敢打伤大将军的消息告知大司马的人就是得到了我公孙氏的授意。”

    “当年大司马射杀李敢竟是受了我公孙氏的挑拨。”公孙敬声有些震惊地道。

    大司马射杀李敢的时候,他才十四岁,这样的机密之事根本接触不到。还真是没有想到,居然是公孙氏在暗中挑拨的结果。

    “只是传递消息就足以,大司马和大将军情同父子,必然会对李敢有所报复。我和你叔父是真的没想到,当时大司马竟然直接射杀了李敢。”公孙贺坦然地说道,“大司马行事锋芒毕露是有的,但从来不是这样耐不住性子的人,这中间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大司马当年病死和霍子侯此次中毒的情形极其类似,说不定也是那帮老狐狸中的一个所为。他们家族兴盛的时间比我公孙氏还要更早几十年,有些不为人知的的手段也实属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