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一早,等护军都尉公孙敖的马车停在富丽堂皇的南奅侯府门前时,公孙敬声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侄儿恭迎叔父!”公孙敬声躬身一礼道。
“敬声免礼。”公孙敖敦厚地笑了笑,跟随着公孙敬声的脚步走进了府邸。
公孙敖能和卫青成为好朋友,不单单是因为他从馆陶大长公主的手下救了卫青一命,两个人的性格投契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两个人走到客厅不远处,就看到一名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此刻正站在屋前等着两人,就是当朝太仆公孙贺。
“大兄!”公孙敖行礼道。
“少弟不必多礼,我们进屋谈。”公孙贺回礼后,就拉着公孙敖的手走进了正厅。
在汉武帝一朝中,有三个姓公孙的人很有名气,分别是齐地菑川人公孙弘和同是出身北地郡义渠县的公孙贺、公孙敖。
前面的那位公孙弘跟后两位公孙贺、公孙敖除了姓氏一样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联系,甚至于祖上都不是一个民族的。
平津献侯公孙弘乃是春秋时齐鲁之地某一小国的公孙之后,标标准准的中原血统。
要说起公孙弘,这位曾经的实权丞相,他的官场经历可以说是汉室历史上的一个奇迹。
公孙弘年轻时只是薛地的一个狱吏,后来因为犯罪被免官,不得不去海边养猪。
等到了不惑之年,公孙弘才拜入公羊学大儒胡毋生的门下,学习《春秋公羊传》的各种儒家经典。六十岁以“贤良方正”举荐入朝堂任博士,后因出使匈奴后的复命之言不合武帝心意被免官。
七十岁时,公孙弘才再一次被菑川国推荐再度入京任博士,凭借着一封有关天人之道的策问得到了武帝的赏识。随后又担任过左内史,为期四年;迁御史大夫,为期两年;迁丞相,为期三年。
短短十年间,一名七旬老翁做到了从布衣到丞相的四级跳,并成为西汉“以丞相褒侯”的第一人,最终死在了丞相任上。对比武帝朝的其他丞相一个个因为有罪而罢官、失爵、丧命,公孙弘简直可以说是武帝朝中唯一一个得以善终的丞相。
不过公孙贺、公孙敖这一对未出五服的堂兄弟也不是什么一般人,在武帝朝的政治版图中也有着重要地位。
北地郡义渠县的公孙家族,祖上乃是战国时期义渠某一部的王子,标准的少数民族后代。再往上攀扯,似乎能追溯到西周时期的西戎部族,大概和匈奴的浑邪部有那么一点远亲关系。
不过自秦国平定义渠部族以后,公孙家族就成为了诸夏的一员。从汉初开始发迹,经历两代人的努力后成为汉室比较显赫的一个政治家族。
公孙敖的父亲只是北地郡的一名普通官员,在家族中也算不得耀眼。只不过公孙贺、公孙敖这一支乃是公孙氏嫡系,公孙敖才能得到家族之力的支持以骑郎的身份侍奉天子,并在此期间遇到并救了一生的贵人卫青。
有卫青这个够意思的朋友帮忙,能力平平的公孙敖历任过太中大夫、骑将军、校尉等职,并最终受封合骑侯。
公孙敖的个人能力究竟怎么样,只要看他对匈奴作战的记录就差不多能了解。三次寸功未立,一次损失麾下七千名骑兵,一次迷路误期。只有元朔五年的北伐中蹭了点功劳,并因此获封合骑侯。
所以有的时候人能不能成功,并不完全取决于你的能力强不强,你要是有一个卫青一样给力的朋友,封侯拜将肯定不是梦。
公孙贺的水平就要比他的堂弟强不少,至少做官水平相当高。建元六年,天子就把他拔擢为九卿之一的太仆,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二十五年之久。对比一下其他三公九卿一两年就换一茬的频率,公孙贺的这个任职年限记录在这个武帝朝的高官中绝对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公孙贺比他堂弟强的地方不仅仅是权术,家世上也要高出不少。公孙贺的父亲公孙浑邪在景帝时期就担任过典属国、陇西太守之职,还因为七国之乱中的功劳受封平曲侯,可以说是高祖以来北地郡公孙氏家族中最为显赫之人。公孙贺也因此得以多次从军有功且为平曲侯之子的缘由成为了太子舍人,当今天子的潜邸之臣。
这一份家庭背影和际遇,再像堂弟一样抱住卫青的大腿。公孙贺还因为长得一表人才还娶了卫君孺,成为了卫青、卫子夫的大姐夫,当今天子的连襟,成为了卫氏外戚集团的一员。尽管公孙贺的军事能力和堂弟一样都很水,但是也顺利跟着卫青地混下了南奅侯的爵位。若是按照原本的历史,未来的公孙贺甚至登上了丞相的宝座,并且一坐上去就是十三年。
“坐!”走入正厅的公孙贺对公孙敖说道,叔侄三人就分宾主落座。
“大兄,你可知今日小弟前来拜访的用意?”公孙敖问道。
“陛下六日前在朝堂上宣布了平准之策,你大概是听说了什么苗头才来找我。”公孙贺一脸淡然地道,“说吧,到底是有什么风声。”
“不错,正是为了此事。大兄你是知道的,公孙氏一族之中对货殖之道的了解以我为首,族内的大部分产业也都交给了小弟来负责经营。因此,小弟对各勋贵族内经营的产业都有一定的了解。小弟听说韦氏、杜氏、田氏、安陵氏等关中大贾近日常常私会,似乎是在谋划着什么事情。”公孙敖道。
公孙敖打仗和当官的本事只能算是一般,可对于商贾之事倒是颇为擅长。最近十几年,公孙敖经营各项产业给公孙氏家族带来的万万钱以上的收入,这也是他在族中地位仅次于堂兄公孙贺的原因之一。
不过受限于汉室的传统,公孙敖并没有直接出面经营产业,而是采用了目前各大族都在采用的代理人模式。贵族们的尊严总归还是要讲究的,真要是赤膊上阵操持末业,家族难免会为人所耻笑。
参与私会的商人中就有几家与公孙氏的白手套联系颇为紧密,公孙敖的这个消息也是从他们那里传来的。
“这些人联合起来又能干得了什么事情,囤积居奇、拉高粮价还是掺杂作假,来来回回不过就这么几招罢了。再或者是请他们的身后之人出面,带头上疏反对平准之策。只要陛下想做,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太常杜相夫常朝当日就提出了异议,不一样灭有效果。当年的均输之法、算缗告缗,也没见得他们阻止了下来。”公孙贺嗤笑言道,“而且别的家族不提,田氏一定不会参与到这些事情里来,张氏的两兄弟里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目前关中最出名的几家的大贾如韦氏、杜氏、田氏、无盐氏等,实际上都是列侯、贵戚的白手套。比如关中田氏,表面上也是近百年的豪强家族,然而实际上目前族中最大的靠山就是杜陵张氏。
田氏前一代的家族掌门人田甲更是早在张汤为长安吏的时候就开始进行资助。果不其然,张汤的官运一路亨通,一步步爬上了廷尉、御史大夫这样的三公九卿之位,也给田氏带来了丰厚的收益。
就算是张汤已死,田氏一族依然依附于张贺、张安世两兄弟,一个二十来岁的太子庶子和一个不满二十的议郎,二三十年后的前途简直不可限量。除了继续为两兄弟官场上的交际、打点提供支持以外,像张贺三年前娶亲的时候,一应花销也都是由田氏一手包办。
公孙贺此前多次接触过张氏两兄弟,这两个人的智慧、才干在官场的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以他们和天家的亲近,必然不会让田氏去行那螳臂当车之举。
“大兄所言甚是,小弟也觉得韦氏、杜氏、安陵氏等大贾联合起来也不能成事。只是平准、均输之策最终都是从我等大族身上割肉,我族也需要对此有一个方略。族中众人,官爵之高、权势之大莫过于大兄,识见也高众兄弟一等,小弟心中有些想法,想请大兄参详。关中各大族的行动必定取得他们想要的效果,只是行动一旦开展,关中的物价必有波动,我们公孙氏要不要暗暗配合他们从中牟取一些利益。”公孙敖恳切地说道。
即使当官的本事再差,当公孙敖既做过两千石的太守、将军,又曾经有过合骑侯的爵位后,看待事情的眼光也要远高于这些商贾。
关中各豪强家族的背后都有各自靠山,有勋贵们盯着,这种几大商贾家族的联合行动本来就未见得能正常开展。只是如果成功行动了之后,关中的粮、油、布等物资的价格肯定会有波动,到时候以公孙氏的家底也能从中牟取相当高的利润。
“此议不妥。”公孙贺摇了摇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韦氏、杜氏他们是关中的豪族不假,可是就以他们几个家族的能量,加上背后的几个列侯、外戚也不可能行事不留痕迹。囤积居奇是可以收获暴利,但若是惹恼了陛下反而不美。我们公孙氏一族,始终要把出仕做官当做正途,货殖之事挣得的财货再多也抵不过一个两千石。”
就算是能让族里的产业规模规模翻一番又有什么用处,真正想在如今这个时代成为人上之人还是需要做官。在公孙贺看来,为了财货上的收益惹怒了天子影响到族内子弟的前途那才叫得不偿失。
公孙氏本来就是北地郡的大族之一,等父亲公孙浑邪担任典属国、陇西太守并且受封平曲侯以后,公孙氏就成为了北地郡第一大族。等他们堂兄弟二人在跟随卫青征讨匈奴,并都被封侯以后,公孙氏的声势更上一层楼,如今在朝堂上也算是一方有头有脸的小势力了。
“依大兄的意思,我们就暂时什么都别做了?”公孙敖正色询问道。
公孙贺略一沉吟,转头问公孙敬声道:“敬声也听我们说了这么久,你对此事有什么想法?”
“孩儿以为,我族也用不着什么都不做,若是到时候少府出面稳定物价,叔父不妨出手相助于少府。利润多少还是能有一些,总比一无所获要好。再就是通过此事还能让陛下知道我们公孙氏的忠诚,对侄儿和子阳的前途也有好处。”
“敬声果然聪敏。”公孙敖夸奖道。
“侄儿不敢当叔父之赞。”公孙敬声恭敬地道。
二十出头的公孙敬声也是天子任命的八位侍中之一,父亲是当朝九卿之一,母亲卫君孺是皇后和大将军的长姐,身份之贵重可想而知。但是在内朝的表现还很不错,一贯以机敏著称。
“少弟过誉了。敬声能想到这一层固然很好,可是还是把问题想得简单了些。韦氏、杜氏等大族的密谋有八成以上的可能不会实施,他们这些大族的身后之人都是老谋深算之辈,行事不会如此鲁莽。如果没有关中七成以上的豪强参与此事,根本就掀不起什么波浪,桑弘羊这些年主持大农之事,为国库和少府积攒了大量的钱粮。”公孙贺微微颔首,对儿子的想法表示赞赏。
“那大人的意思是?”公孙敬声追问道。
“你刚才提到帮少府稳定物价之议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纵然只有百一的可能,族内也可以想做好准备。少弟过段时日回北地郡一趟,北地太守崔宽和郡尉冯旁都与我族交好,可以联合他们一起依平准之策强购北地郡的各项物资。其他几个我族能够影响到的郡国都依此行事。”公孙贺从容地答道。
官商勾结这种事情从古有之。
自从管仲开启了国家调控经济的“官山海”模式,官商勾结都是发家最快的模式。他们公孙氏又是官、又是商,不搞官商勾结怎么才能发财致富。
“大兄之意,小弟明白了。过些时日,小弟就会回乡一趟。”公孙敖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