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走了么?”
“嗯。”戚绣站了起来,她的腰背竟然挺起了,昂起头跟着李略。不过她做做样子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李略,因为她跟得那么近,内心也有些惶恐吧,需要一个人给她支持。
她走得很慢,尽量保持着举止不出纰漏,李略照顾她也慢慢出门。
顿时“哗”地一声,前军骑兵小队整齐地举起了缨枪,直属宮卫军这帮人不仅是皇帝亲随战兵,常常也做样子货跟着皇亲国戚的仪仗壮声威,动作那是整齐划一相当好看。一下子把戚绣给吓了一跳,她的削肩微微一颤,脸上红扑扑的,但还是把持住了。
直属宮卫军南门军使方超一脸肃然,但早看出这厮是相当机灵的人。方超一见李略接的不是年长的人,而是一个年轻妇人,当下就在马上把上身倾斜,执军礼道:“末将等恭候夫人移驾上轿!”连招呼李略都省了,可能这厮已经念头通达:此时对那女子客气,比拍李略的马屁有用。
戚绣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百姓顿时哗然,一时间嘈杂不已,很多人都是认识戚绣的。她在这里住了几年,春明街上的居民肯定大多认识,甚至一些隔得远的也知道,因为那黄家二少四处散播谣言,令她名声差、市井间舌根又多。
“那不是绣姐儿么!”
“哪个绣姐?”
“戚家的……哎呀,不知道算了。”
“小声点,你以前没得罪过她吧?嘿,何婶可得当心了,你背地里老说她坏话,她肯定知道!”
“你们说,那李游击光宗耀祖了,怎么……不过戚绣真是长了俊模样,我早就说人家不是一般人儿。”
其中一个穿着破烂长袍的人却摇头道:“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荒草……”
拥挤在一块的人,没人懂那文人说甚,但立刻就有人在那说:“年初说南诏作乱,那略哥儿随军出征肯定是上阵立了大功,这才做上大官了!”
“是啊,人家男人在外头打仗,家里妇人被欺负。”
“那不是略哥儿的妇人,是打铁铺的帮工……”
戚绣非常紧张,昂着头在众目睽睽下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轿子跟前。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脑袋尖瘦的半老徐娘扑倒在街边:“绣夫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一边求她一边用膝盖把身体挪到了戚绣的脚下,竟然一把抱住了戚绣的脚踝。戚绣眉头一皱,低头看,原来是杂货铺的王婶。
人们纷纷侧目,李略也笑眯眯地瞧着看戏。
突然人群一阵骚乱,只见一个肥婆娘奔了过来,二话不说,“扑通”一下就跪倒,一大堆肉像小山堆一样轰然趴在街上。这不是猪肉铺的老板娘么?或许是王婶的表现鼓舞了她吧,连王婶都怕成那样了,胖婆娘终于依样画瓢,正道是一只鸭子上岸,一群鸭子就会跟着上。
“俺错了!俺错了!”胖妇一跪下来,比李婶更狠,咚咚直磕头。接着她又用那粗声粗气的嗓门喊道:“绣姐啊,你可不要叫人杀我!”
戚绣直着脖颈,连正眼都不看她们,只是用余光俯视二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根本就看不起你,就算你们以前欺负我,我也只有鄙夷。”
“是,是。俺们怎敢和绣姐您比呀!您不计较了?”
戚绣又轻轻说道:“你连嫉妒我的资格都没有,我懒得和你计较,放手!你碰到我的脚让我很厌恶,嫌脏!”
王婶急忙放开手,戚绣走到轿子后面。李略的动作很有点现代绅士一般的装模作样,主动为她掀开帘子,并伸出有力的胳膊让她做扶手上去。
被一个身穿官服头戴翅纱的人躬亲照顾,被两列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恭候。在拥挤的人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的身上,有了强权者的衬托,一时间戚绣就像一个高贵的贵妇,成了万众羡慕的焦点。
她豁出去了,起码在这一刻,哪怕仅仅在一刻,她没有了自卑、没有了伤心。见李略伸手臂,她便顾不得许多,坦然地轻轻伸出手扶住郭绍的手臂上轿,她的掌心里有茧子,但人们看不到,手背却比较白净……对,要把自己最光鲜的一面露在人前,把艰辛的茧子默默藏在手心。
她最后回头看一眼铁匠铺,目光一扫,又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街道里边的楼上,那个娼|妓。涂脂抹粉打扮得妖里妖气,这贱人!已经沦落到成为在家里接客的暗|娼,还不忘在人前践踏戚绣的自尊,说“她迟早要接客,接客也甭想和我抢生意,没那姿色”。不要脸的贱人!一脸的粉就是姿色?哼!现在怎么样了,只能躲在窗户后面悄悄看,都没胆子出来!
戚绣上轿了,轿子调了个方向,拿牌伞的人换位置,后军作前军开道。
李略也翻身上马,就在这时他忽然有个想法:如果是杨贵妃面对这些人,会是什么样子?她肯定不会和这些人说话,更不会允许别人碰到她。而且可以揣测杨贵妃的心思,恐怕人家根本不关心这些人是什么想法,怎么看自己……也许,这些市井七姑八婆在她眼里就好像一群蚂蚁?人会在乎一群忙着搬家忙着一点蝇头小利的蚂蚁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么……
也许吧,只是揣测。毕竟杨玉环从来都是锦衣玉食,哪怕兵荒马乱也从未坠落过凡间,她在世人眼里根本不是人,而是仙女一样在天上遥不可及的存在。
但戚绣完全不同,她今天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是忍着没流于表面罢了,细看她的神情,细微之处真是丰富极了。她会生气,会伤心,会羞涩,会要面子,会想报仇……只是方式和男人们不一样。她不是在报仇,当面不带脏字地羞辱那几个妇人做什么?也许她的报仇还是比较无力的,不是所有人都要脸、更不是所有人都脸看得很重要,对一些不要脸的人,你羞辱她有什么用?
不管怎样,李略觉得今天这事儿还算圆满。当下便对围观的人众置之不理,骑马走在轿子前头,依旧和他刚领到的仪仗队、卫队大摇大摆地上朱雀大道。
东市去崇仁坊的路是交通要道,那里又是官宦权贵的聚集区,这里每天都会遇见有富贵人家、小官小吏走,不过高级文武一般不会在大街上乱晃,早上倒可能遇到;因此寻常人走大道是不会走正中央的。而今天,李略的人马便是光明正大地在中轴大道上开进,路上不必回避,让别人让路就行了。
杨贵妃赏赐的府邸,这宅子占地已经够大了,可在王侯富贵世家中,只能算座别院;哪怕是座别院,也是尽显气度和讲究。宅子一共可以分作三部分:前院和正院,中间一道门楼,后面有个园子;全部的房屋可能有数十间。中间的门楼修得像阙台一般,骨架方正线条流畅,楼上的封闭走廊成拱桥一般的弧线,粗狂的构造中又有华美之感。
后园以一座池塘为核心,中间开凿出的一口泉眼就尽显这地方的选址考究了。深层的地下水通过这口难逢的泉水流出地表,形成活水;活水注入池塘,池塘的水又通长安的排水渠……风水一下子就活了。
难怪杨贵妃也只是让李略住,没有给地契。这院子虽然不大,可能贵妃出手的时候也有点舍不得。
李略把戚绣接到了这里。戚绣今天很高兴,刚下轿就悄悄对他说:“我会回报你的。”
李略扶着她下轿,笑着道:“瞎说啥呢。我愿意照顾你是我心甘情愿的。”
进了府邸一番收拾后,李略和戚绣说罢,便把从铁匠铺里带回来的一些东西交给戚绣,又把一个布口袋给她,里面是一些打碎了的金子银子,还有从官署领回来的五十贯铜钱,都一股脑儿放里面。他带着一大袋十分不便。
他便随手抓了一把金银出来放自己的腰袋里,又说道:“老唐、老卫他们找了个铺子,请大伙儿吃流水席,我先去付钱,下午才回来。老莫头……把马牵到门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