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略叫唐靖边留下,唐家媳妇韩氏陪着戚绣在那小屋里过夜。在李略看来,今天简直就是一场闹剧,但想想戚绣那么看重,寻思了一遍,觉得把别人的事……真当成一件事,才是实诚的待人。
在春明街一夜无事。次日一早他便去羽林军官署领东西去了,并让卫伯文带着亲兵队中午到兴庆宫。李略拿着任命状去官署,领到了不少东西,官服、甲胄等个人用品,另外还有杖、伞、轿、牌、锣等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好几个人帮忙搬运才拿走。领完了,居然还发五十贯安家费。羽林衙门的一个吏员带着一群差役把李略的东西搬出来,然后遇到了在衙门门外等候的一帮人,便把东西交接了。文瀚、卫伯文二人带着亲兵二十人,按照李略的意思都穿常服,不带兵器。
文瀚干过文官,便在那里分东西,教大伙儿的队伍位置。
就在这时,忽见马行街那个方向来了一大群衣甲鲜明的骑兵,个个披坚执锐,并举着军旗,整整齐齐地向兴庆宫开进。
李略站在那里瞧了一会儿,等骑兵走得近了,渐渐认出当先二人,其中一人不是羽林军大将军陈忠玉么?率领的是兴庆宫的直属宮卫军。
他忙叫大伙儿让路,等主将部队先过去,并在路边做好准备向陈忠玉执礼。
李略刚刚抱拳,陈忠玉就高高抬起右手,示意军队停下来。
陈忠玉从马上跳下来,径直走到李略面前。李略便握拳拜道:“末将见过大将军。”
“哈!李游击。”陈忠玉一脸笑容,至少看起来态度是相当和善的。李略希望他是真的和善……不过想来应该问题不大,二人虽然从前不认识,但也没结怨,他陈忠玉不好好地做大将军,和自己这个副将过不去作甚?唯一注意的不过是此人的品行、性格什么的,就看好不好相处。
这时陈忠玉又道:“早上在官署里见到李游击领东西,叫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李游击这是要风风光光去接人啊?”
李略听罢,心道:这厮好坏暂时不知道,但他一定有点八卦。
李略便报之以轻松的笑容:“是,末将是有这个打算呢。”
“哈哈!”陈忠玉不知怎么很开心,指着身后的一众骑兵道:“人多才有声威,李游击带那点人,不够。这是南门第一屯的两队人马--方超,第一团军使,让他带人马护卫。”
陈忠玉后面的青年武将弯腰执了一礼。
李略听罢愣了愣,心道:陈忠玉是上官,算不上巴结自己,但如此作为必定算得上示好。
当下便高兴地抱拳道:“这如何使得,叫大将军亲自带人过来。不过是末将的一点私事,算不得要紧。”他一边说一边稍微琢磨,便干脆地领了好意,“多谢大将军!改日请大将军喝酒以表谢意。”
陈忠玉大方地挥挥手,又道:“那我先告辞了,改日到军营再叙。”
“大将军请慢行。”李略忙客气道。
当下他的心情好极了!在这唐代,原本就是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连父母都没得倚靠,现在大将军都来示好,当下心中大爽,觉得道路是越来越宽了!贵妃的后台硬啊。
兴庆宫的直属宮卫军不是正规野战军,人数完全比不上通常的一个军,分东南西北四屯。这个南门军使方超,本来军职不高,但直属宮卫军一屯兵本来就不多,所以他手里一屯骑兵还是有点实力的。李略保持着上峰将领应有的姿态,然后对方超还算客气。
一众人立刻从二十来人,猛增到八十多人。队伍立刻变得浩浩荡荡的。轿子是红顶盖,四人抬,亲兵们穿着常服,抢着抬轿子。李略先进轿子里换了刚拿到手的衣服,他顿时想到昨天莫老头的表现,换甲胄反而叫老百姓不好认,很多人不懂得看抱肚甲上方的花纹辨别;反倒是并不那么有权力的文官官服,老百姓认得官服。李略便干脆换上了官袍,把漆纱帽也戴上。
换好后刚出来,便让众将士哄然大笑。
李略不予理会。他是不坐轿的,一般在京城里只见文官、勋贵或妇人坐轿,一个武将懒得坐轿,上马便走。
仪仗队伍准备妥当,便向春明门方向开拔。
大伙儿过了春明桥,向左一转,前面的人便敲起锣鼓来,嚷嚷道:“闲杂人等,回避……闲杂人等回避!”
一队衣甲鲜亮的铁骑兵整齐划一地拿着缨枪开道,接着两个举着木牌子的随后,一块上写“肃静”,一块上写“回避”,后面还有牌子,写的是李略的官职。中间李略带着一顶轿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商业街。
这条街根本不是交通要道,哪个当官的吃饱了撑的才从这里过。一时间匆忙让道的、收地摊的把街面搞得乌烟瘴气。正值中午,街面上的人非常多,有的已经匆匆在吃午饭了,都跑出来看稀奇。人们被驱赶到路边,街边一时间挤满了人。
李略心道已经搞成这样了,索性豁出去胡搞一通,当下便坐在马上抱拳对一众老百姓道:“本官李略,新任游击将军、赐男爵!以前本官就住这儿,可能在场的邻里不少都认得本官,哈!”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哪个当官的会在大街上和百姓说这种废话?
但只有他一个人有笑容,大伙儿都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地围观这霸气的排场,这么多骑兵护卫?
接着文瀚下令仪仗卫队停下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矫健地跳下马,步行至铁匠铺前,门板已取了两块,走了进去。
里面仍旧到处都是些炭渣、铁器,戚绣已经端坐在凳子上等着了。她的脸颊绯红,穿着一身没补丁的布衣裙,显然不是新的、是以前就有的衣裳……女子真是难以理解,以前她都穷成那样了,却依旧有一套看起来还行的衣服。李略也顿时醒悟、发现一个疏忽,怎么不给她钱先准备一身好衣裳?
“李郎……”戚绣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在微微颤抖。
破落的风箱,烟熏的灰黑墙壁,胡乱堆放的半成品铁器、煤渣。她就像那重重尘土中的珍珠。
她的双腿紧紧并着坐得很端正,手拽着自己的衣角,丰腴圆润的胸脯因激动或紧张上下起伏,呼吸有些沉重。她这样看着李略,一双明亮的杏仁眼,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感情。似乎很兴奋、很期待,却有带着些许胆怯,泛着红晕的脸颊和抿着的朱唇好像呼吸困难一般。
戚绣的皮肤白净,但还没到如羊脂一般的地步,可能因为生活环境的关系发迹、眉间等细微之处不修边幅,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却不能常见的邻家漂亮姐姐,亲切得仿佛伸手可及。她不仅亲切,也有着邻家姐姐一般的幻想、小心思和小心眼,甚至一些虚荣心。
她受到过伤害,吃过苦,走错过路……就像李略前世的姐姐,这种奇怪的感受让李略难以自持心底最深处的情绪。虽然他仍旧能保持理智:相隔千年,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不过理智与情绪无关。
李略心道:这样美丽的女人,无论她有什么样的过往,却在这里熬了长达数年的青春岁月、认真地活着,她将要离开这里。
“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么,准备好了没,车仗已经到了。”李略道。
他觉得戚绣当然愿意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过更好的日子,只要是食人间烟火的凡人都不能免俗,显然戚绣并不清高。
李略从南诏回来得到了巨大的好处,这几天都沉迷于兴奋之中;因为他也不能免俗,对于出人头地的欲念根本就无须掩饰……满足欲望,显然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如果有人分享,快乐将得到升华。
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分享的。刚才在门外抖威风显摆的时候,李略认真观察过围观众的神色,揣测他们的心情……除了敬畏,只剩下漠然。你好不好关别人屁事,或许很多人巴不得你马上就横死,省得看你嘚瑟显摆,比如昨天那个肥婆,她愿意你好?这些人,和他们分享能得到一点爽快感么?
如果出人头地了之后连一个愿意付出和分享的人都没有,连一个关心的人都没有,何尝不是一种悲哀!显然李略愿意分享的人,首先包括戚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