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灵儿等人离开秦淮河畔,来到江宁看望杨暖一家,老头儿年已七旬,却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率领全家二十余口出门迎接。
杨暖那八个日本籍老婆,如今都能讲一口流利的南京话,轮番上前给许灵儿问安,这场面令冯安等将士深受感动。
杨家隆重设宴,款待许灵儿一行,临别又送上一份厚礼。
许灵儿等人自南京北上,经天津卫、出山海关,于万历三年(公元1575年)三月三抵达抚顺,早有探马禀报给辽东总兵李成梁。
关外春寒陡峭,杨柳刚刚发出翠芽,抚顺城外旌旗招展。
李成梁头戴乌纱、身着大红官服,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率全家男女老幼迎出城外。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在笙乐伴奏的唢呐声中,荣儿和素儿下了轿子,带着一群丫鬟齐声问候,这时,许灵儿迎上前去,三人喜极而涕,紧紧抱在一起……
如今,努尔哈赤已长成壮小伙儿,只见他挺立在李成梁的马前,兴奋地讲道:“总兵老爷,请允许小儿前去迎接姐姐。”
李成梁放声大笑,挥手答道:“去吧。”
于是,努尔哈赤飞奔向前,越过走在前面的李如柏,大老远就高声问候,抹着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倒在许灵儿的近前。
许灵儿感慨万千地讲道:“小罕子长大了……”
这时,李如柏也到了,上前躬身施礼,问候道:“拜见姐姐,弟如柏和荣儿无一日不为姐姐祈祷……”
陈素儿讲道:“如柏,快迎接灵儿姑娘和卫队进城吧。”
努尔哈赤帮忙牵上马,众人跟随李如柏来到城下,许灵儿上前拜见义父李成梁,父女之间自然一番深情问候,随后,冯安给李成梁见过礼,呈上胡守仁的书信,这才浩浩荡荡开进抚顺城。
把冯安等人安置在总兵府住下,在欢愉的氛围中,李成梁设宴招待大家。
吃完饭,陈素儿就把许灵儿叫进客厅,李成梁早已在此等候。
陈素儿动情地讲道:“灵儿啊,这次回来千万别再走了,过几天如松也会回来……”
李成梁知道,此刻不能谈论如松,急忙打断她的话。
“我儿,无论如何你都是李家人,曾有人传言,说你加入海盗女营,我刚看罢胡总兵的书信,才知道怎么回事。但现在锦衣卫已经将你除名,这样也好!我已经托人往日本给奕儿带信,今年无论如何,王冲夫妇都得把你父亲给送回来,今后你不必再东奔西走了。”
许灵儿不知该如何应对,红着脸低声答道:“谢谢义父大人,谢谢姨娘!”
陈素儿也劝道:“今后,咱全家再也不要分离了。灵儿,你可知道?为了把你接回辽东,老爷给那随军的太监,花费至少五万两银子,求他们在京城帮你说话,这才把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守有摆平,答应今后不予追究,说实话,真不容易……”
李成梁忽然变得非常严厉,急忙加以制止:“素儿,休要胡言乱语!”
许灵儿起身答谢:“让义父和姨娘费心了,女儿感激不尽!”
为了打破这尴尬局面,李成梁开始讲述自己的功绩:
“自为父守辽以来,兵不畏死,将士用命,收服女真诸部,前年在宽甸修筑六堡,辽东安宁多了,现在重新开放集市贸易;而如今,如松在山西大同戍边,却不断遭受蒙古部族的骚扰,每日从死人堆里钻来钻去,我已托兵部侍郎大人,给他个省亲的机会……”
明白李成梁想要说什么,许灵儿把头埋得很低,羞答答地讲道:“恳请义父大人多容我些时日,终身大事当受父母之命,如今,我父还在日本受苦……”
正在李成梁无可奈何之际,努尔哈赤急匆匆闯进来禀报。
“老爷,有十万火急的突发军情,一股蒙古部悍匪来势凶猛,正在侵扰洮南、白城一带,扈伦海西女真哈达部送信来了。”
“知道了,本帅即刻着如柏出征。”
“老爷,哈达部首领派来的使者说,此次出征非老爷亲自出马不能服众,当年,王台曾献上过叛匪王杲,如今他年老体迈,其属下蒙骨孛罗飞扬跋扈,导致王家诸子不服、内忧外患,老爷可不能不管。”
“女儿啊,这几天,让你姨娘和弟妹好好陪陪你,你看,为父又该打仗去了。”
众人一起给李成梁送行,努尔哈赤跟在许灵儿的身后,低声讲道:“姐姐,等我回来给你打狍子,呵呵,那狍子肉吃起来可香了。”
“谢谢你!小罕子,今后好好跟着李大人干,等着大人给你加官晋职。”
在李成梁出征的这段日子,送别冯安等将士,天渐渐暖和了,春暖花开,素儿和荣儿每日陪着许灵儿出外踏青……
四月初,李成梁征战归来,一见陈素儿便问:“再过几日,如松就该回来了,这些天,你们可劝好了灵儿?”
“请老爷放心,灵儿说,在日本的时候,已把这桩喜事给她父亲讲过,许郎中当然没有任何意见,我看啊,她还是忌讳如松先娶亲。”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松长大了,要上战场,刀枪无眼,万一有个闪失,我不能不为长子留个后。”
陈素儿帮他解下战袍,又给他换身衣服,这时,努尔哈赤已经打来洗脸水,李成梁洗漱完毕,坐在逍遥椅上。
倒掉洗脸水,努尔哈赤又赶紧端来洗脚水,帮着李成梁把长袜脱下,双手放在脚盆里试试水温,才让他把脚放进去,开始认真揉搓。
看着这个壮实的女真小儿,李成梁对他充满好感,闭上眼睛似乎很享受……
忽然,李成梁感觉他停下了,好像在看自己的脚底板,便忍不住得意地问道:“小子,你看到什么了?”
“回禀老爷,有三颗红痣。”
努尔哈赤说罢,把这脚放进盆里,继续使劲揉搓……
“小子,你知道我为何能官运亨通吗?”
再次把这只脚抬起来,仔细端详那三颗痦子,努尔哈赤答道:“老爷,那是你给朝廷杀敌立功换来的。”
“小子,这你就不懂了?我的福气和官运,全在这三颗痦子上!”
努尔哈赤摇摇头,瓮声瓮气地答道:“老爷,我脚心有七颗红痦子,为何就没有福气和官运?要不,脱下来给你看看?”
李成梁闻言脸色突变,盯着他看了片刻,显得非常郁闷。
“你下去吧,我累了。”
但努尔哈赤不明就里,还在使劲搓;忽然,李成梁猛的一踢,溅他一脸洗脚水。
“老爷,请问小儿做错了什么?”
“你快先下去吧。”李成梁突然十分暴躁,大声高喊:“素儿、素儿,快过来帮帮忙!”
素儿慌慌张张跑进来,看着尴尬万分的努尔哈赤,赶忙将他打发出去,再瞅瞅满脸愠色的李成梁,柔声问道:“老爷,怎么了?”
而李成梁还在运气,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得杀了这个小混蛋!”
“小罕子犯了什么错?”
迟疑片刻,李成梁缓过神来,却答非所问。
“得给我看住了这小子,可不能让他跑了!”
“老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你不知道传言,说辽东乃是龙脉之地,将来要出真龙天子,还有那小儿童谣:脚底板,圆溜溜,七星红痣龙抬头。这事早被随军太监传给了朝廷,锦衣卫托我暗中打探,看这脚底板有七颗痦子者,到底是何人?”
“难道是小罕子?”
“素儿,帮我把洗脚水倒掉。”
许灵儿知道,再过两天如松就该到了,心中又开始惶惶不安,如今,荣儿也改变了态度,弄得她连个说知心话的都没有,此刻,正在屋中郁闷之际,忽然透过窗户发现,努尔哈赤带着一大群兄弟来了。
只见他们提着几只狍子,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刚走到门前,努尔哈赤就大声喊道:“姐姐,今日请你来尝尝美味。”
“好兄弟,谢谢你们!”
许灵儿打开门,请他们进来。
只听努尔哈赤讲道:“走吧,姐姐,跟我们一起去炖狍子肉,汉人做不出我们这味道。”
“请你们等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关上门,许灵儿开始坎坷不安,必须赶在如松回来之前,尽快离开这儿,现在倒有个机会,于是,她重新把行李整理一遍,换上身麻利的衣服,挑选几件长途跋涉必需品,装进随身的褡裢,顿时感慨万千,心中别是一番滋味……
忽然,就听陈素儿在门外哀怨:“小罕子啊、小罕子,你让我找得我好苦!”
努尔哈赤等人外出打猎刚回来,不知府里出了何事,惊诧地问道:“姨娘,怎么啦?”
许灵儿打开屋门,正要开口询问,只见陈素儿惊恐万状,拉起努尔哈赤就进了屋。
“小罕子,快跑吧!”
努尔哈赤变得满脸惊愕,急忙问道:“姨娘,到底怎么啦?”
“别问了,快跑!不要让人发现,有人要杀你。”
许灵儿也很吃惊,问道:“姨娘,什么人要杀小罕子?”
“还能有谁?老爷!”
“若是老爷决定杀小罕子,怕他无论如何也跑不掉。”
“这可怎么办?”
发现陈素儿快要急哭了,许灵儿有些难以置信,讲道:“这样吧,我正准备外出买东西,让小罕子陪我出趟门,姨娘,你说会不会有人拦着?”
“不好说,试试吧。”
于是,努尔哈赤安抚好舒尔哈齐等人,先把他们打发走,陈素儿这才领着二人走出月亮门。
来到总兵府的马圈,喂马的军士问道:“少奶奶,你们要出远门吗?”
陈素儿尽量装得很自然,微笑着答道:“不是我,我出门要坐轿子的,是灵儿姑娘要出门买东西,过两天就是她大喜的日子,让小罕子陪着她一起去。”
军士牵出两匹马,分别交给许灵儿和努尔哈赤,陈素儿陪着他们有说有笑,轻轻松松就出了总兵府。
等他们二人骑上马,与饱含热泪的陈素儿招手告别,陈素儿就觉得眼前一黑,赶忙闭上双目默默祷告……
二人跑出抚顺城,发现后面并无人跟踪,快马加鞭往前飞奔,一口气跑出三十多里,努尔哈赤才追上许灵儿。
“姐姐,他们为何要杀我?”
许灵儿勒住马,答道:“好兄弟,不要问了,既然姨娘要你逃命,你就快点逃吧。”
“谢谢姐姐和姨娘的大恩大德!”努尔哈赤依然不明就里,劝道:“姐姐,你回去吧,舒尔哈齐还等着给你炖狍子肉。”
许灵儿苦笑一声,答道:“傻兄弟,我也不准备回去了。”
“可是、过几天如松将军就回来,姐姐,你要去往何处?”
“我要回日本去救我的父亲。”
“姐姐,你是我们女真人的菩萨,是你救下赫图阿拉满城的百姓,将来你们途经辽东时,不要忘记来看看小罕子。”
“好!小罕子,姐姐一定会去看你的,我们就此别过。”
于是,她对努尔哈赤挥挥手,便催马上路。
望着她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努尔哈赤高声呼喊:“姐姐,女真人不会忘记你的恩德,一定要回来看看我们……”
一直等到许灵儿在视线里消失,努尔哈赤这才怀着迷茫的心情,跨上马仰天长叹,奔驰在那白山黑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