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无防备地被扔回现实,一头扎进了黄沙里。
李元稳稳当当地站在被时光剥落了花瓣的石质莲花祭坛上。他身后是荒废干涸的古河床,前方是沙漠怪诞而嶙峋的躯体。
一团和气的月亮罩在头顶上,近得让人想往沙子里躲。
说是与天斗其乐无穷。可一个普通人,拿什么与天一搏。我咬紧了牙,还是没能站起来。铁人三项消耗掉了我所有的力气,还有我走出这沙漠的可能。不愧是死亡之海啊。
李元想要扶我起来。月亮紧贴着他,好似那铺天盖地的宿命。
我向来不相信命运。人定胜天的念头埋在我们中国人的骨子里,可现在我意识到,原来那是因为老天爷高抬贵手。李元倒是一直被盯得死死的。
“这路根本没个头儿,我懒得走了。”我推开李元的手,一屁股坐到地上,扯着干裂的嘴唇朝他笑了笑。“你自己去死吧。”
李元眼里的哀伤比月光更沉重地压下来。
可能到现在为止,我才真正地看到尹月臣。我的朋友李元并不是骗子,他只是被见鬼的宿命逼得不得不成为一个没有退路的人。现在那个人好不容易有了选择。
“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多谢你的秋裤。”我呵了呵手,并没有觉得暖一些。也不知是指尖丧失了感知,还是我自己已经和周围差不多凉了。
李元不动。我实在没力气再仰起头看他,更没力气去读他藏在月色下的表情。
“还是说你不想死了?”
沉默是最直白也是最浪费时间的答案。我舔了舔嘴唇上的伤口,在心里笑了一下。
“别说,这月亮还真好看,那几颗星星也挺不错。你挡着我亮儿了。麻溜儿走吧。”
月亮不总是等人。尤其这还是个不合时宜的,能要命的月亮。
李元走了。
沙如雪,月似刀。
我在原地歇了一会儿,撑着勉强缓过来的一点力气把自己挪到了那个只剩下底座的祭坛下面。这里好歹能挡一挡风。虽然离了李元,我今夜指定是走不出去了,但只要苟活到天亮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反正我又不急着去送死。
夜已经过去了一半,然而危机却并不会打折促销。失温是离我最近的一种死亡方式,这还不算上夜间出来觅食的野兽。我可不指望着能来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只为了用体温帮我熬过这个晚上。
首先我跟沙子的接触越少越好,除非是想用自己温暖整个沙漠。好在莲花祭坛就在河谷尽头,而这里有不少尼罗河的沉积,足够我躲过两个方向的冷风。再多的我一时也顾不上想。
说干就干,我一点一点绕着祭坛往回蹭。可蹭着蹭着就感觉身体开始往沙子里陷。或许真的如我们所料,这就是通向图特摩斯三世神殿的路,阿佩普也很可能往来于这沙漠之下。而我又踏上了被这破蛇钻空的沙漠。
我第一时间仰面躺下,屏住呼吸,强忍住挣扎的冲动,尽量让自己下陷得不要那么快。可无济于事,还是沉到了沙子里。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耳朵里灌进来的都是血液流动的声音,每一次心跳都像是重重擂在鼓面上,震得视线开始涣散。
透过黄沙,我好像看到了一轮明晃晃的月亮。
接着我的身体可以动弹了。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我拼命挣扎,四周的沙子竟然像是水波一样被划开。来不及细思,就见一个物体朝我“游”了过来。
那绝对不是任何正常生物行动的方式。
我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跟那个奇怪的生命一起往上方游去。
不知为什么,明明在往海面上游,身体遭受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刚刚那个生物游得更快一些,却已经是再也进不得一步。它仰起头,嘶吼声顺着海水传来,撞得我生疼。
一汪圆月盖在海面上。
此时我浑身的骨头都要被压碎了,却拼命要朝月亮靠近,直到像块破布一样摔回了深海。
陷进流沙中的感觉就像是浮在深海里一样。就这么飘在海里等死,直到我被人从沙子里挖出来。
“咳咳咳咳…”呛水一样呼哧带喘了好一会儿,我才抬起头。
李元弯着腰,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繁星展开在他身后的夜幕里,而他恰似那颗闪耀在四千年前的北极星,甚至让那邪气的月亮都失色。
我看着这水中的月亮。
在河道里神明的祭祀是他的故事,刚刚溺水时才是我的。
“你怎么还没走?”
纵使心头萦绕的疑惑有增无减,李元去而复返,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下运气好的话,两个人都不用死了。我当然不想被一个人丢在沙漠里,也不希望李元一心求死。
“我昨天刚说过死之前都会保护你,难不成今儿就要我食言?”
“那你不去死了?”
他笑着摇摇头。我有点高兴,但是一咧嘴又给自己疼得够呛。
李元二话不说,把我从地上弄起来,然后转过身去。
“上来,咱们一起走。”
“好家伙,这待遇以前法老都未必有。”
我现在连站稳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嘴皮子可以耍一耍。如果李元真的没回来,别说熬到天亮了,我就是活着挪到河谷里都不一定能成。
李元的背就像是一张电热毯,散发着温暖又安全的气息。一撮头发从他圆圆的后脑勺上支棱起来,在我眼前晃悠。虽然不够可爱也不够毛茸茸,但还真有个生命只为了用体温让我熬过这个晚上而来了。
我不自觉地笑了一声。
“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李元说话时,他的背也微微震颤。
“我在想既然你不怕冷的话为什么还要穿秋裤。”
李元的脚步略微一顿。
“因为我不想仗着‘转化’就不当个正常人。”
本来我也只是岔开话题,却没想到他真的回答了。
“还好你穿了。”戳了人家肺管子,我只好干巴巴地说,没有不识趣地加一句“正常人可不在大白天就穿秋裤。”
“是啊。”李元侧过头,我能看见他的眼睛。
一放下心来,我原本紧绷着的精神也就松了劲儿。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后来我没力气说话了,就换李元一直说。他叫我时不时给点儿反应,不让我睡过去。
围在脖子上的绷带被李元的体温一烘,稍微泛起点儿铁锈味儿。那闻起来带着疼痛的味道实在说不上好,可却分外吸引我。我得强忍着才能不去咬李元的后颈,就为了能多尝一些他的血。虽然都是一米六,但我对后颈肉可没兴趣。李元也不是唐僧,吃了他的肉又不能长生不老。
疲惫和低温让我意识逐渐模糊。
“王煜,王煜!”
李元使劲叫我的名字。我张了张嘴。明明回应了,可他却像是听不到。李元沉默了下来,把烧刀子举到我嘴边。那绝对是烈酒,呛得我眼睛疼。等见到279的时候我说不准已经凉了。那时候楼时麒可能得吓一跳,以为我俩在表演什么他老家的赶尸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不然,我们可能会在地底下碰面,一块儿问从埃及去奈何桥的路。
脑子里正胡乱想着,突然李元紧张地直了直背。我以为碰上了什么危险,正要垂死挣扎一番,就听见他唱:“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还没咽下去的酒全贡献给了沙漠。
“说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哈哈哈哈,全都有啊~”
我趴在李元肩头笑得快背过气,没想到他竟然能牺牲到这个地步。
李元不为所动,继续荒腔走板地唱着。难怪前面他死活不肯唱歌,真的是很难听了。
这下我就是想睡也睡不成。笑了一会儿,可慢慢意识又开始模糊起来。等再回过神,嘴唇正贴着李元后颈的皮肤。那里有一个结了痂的齿痕。
我吓了一跳。要不是没力气,可能李元得被我咬下一块肉。食欲的复苏让我觉得自己又可以了,同时也为了远离诱惑,我于是非要从李元背上下来。
李元挣不过,安静地看着我的眼神里流露出刺眼的悲伤。
合着以为我是回光返照了。
我懒得吓唬他,生龙活虎地往前走。李元追了上来。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的,我俩相视笑了半天。虽说都闹不明白咋我就直接还了阳,但这总比刚才喘了上气没下气的时候强。
“我刚才咬你了?”我有些尴尬。
“嗯,你牙口还挺好。”李元忍俊不禁。“饿了吧,应该不太远了,再坚持一会儿。”
“放心吧,那口猪颈肉能撑半天呢。”
漫天的星星,尘埃一样地撒在天幕上。李元抬头辨认北极星的方向。那些星尘突然往下坠落,我们凝固在了原地。落在李元睫毛上的,绝对是一片雪花。
他眨了眨眼。无数的雪又落在了我们之间。
布莱克爵士说过,十二年前他跟着那对犹太夫妇找到了图特摩斯三世藏在沙漠里的神庙所在,那个女人便是用自己的血和一块血珀打开了神庙的大门。
结合李元在南极见到的那块矿石,和亚诺给我讲的【沸雪】所能做之事,眼下这个情况估计是那些人已经找到了地方,没等我们就开始了祭祀。
细如糖霜的雪纷纷扬扬,把星空遮挡了个干净。
“走吧,既然这里受到了影响,那咱们方向是对的。”李元收回视线。
我们踏着雪,沉默地往前走。
“李元你看!”我睁大眼睛瞧着面前覆盖着薄薄一层白棉被的沙漠。
短短的一场雪,沙漠回敬了一汪花朵。埃及的众神或许不在天上,但祂们一定在沙漠里。因降雪而努力绽放的这些生命里,注视着奇迹的生命里,有一个可以不那么快凋零。
“白色的沙漠。”李元轻声说。
天放晴了。眼前细致的沙子在晨曦下是剔透的白色。这么不分明的时间,竟然也清晰地过去了
李元安静地注视着太阳,任雪融化在他脸颊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