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过后天晴得惊人。未散去的云团竟像是丝绸扯成的,把满天繁星织进去,铺了漫天锦缎。
我一直没能睡着,在李元猛的坐起来时我回身看向他。
“你看,星星出来了!”李元指着夜空。那璀璨群星交织成的王冠映在他眼睛里,都失了色。
我眨了眨眼。
李元朝我伸出手。月亮刚升起来的时候,因为疼得太过,李元硬生生掰断了一块墙砖。那被风沙淬炼千年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掌。他掌心的血就像是掰断了的一截月光,又好似向着那月光献上鲜血一样。
我借力站起来。月光很凉,他的手很烫。
“你确定我们要现在去找那个神殿么?”我看着他,期待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李元摇摇头:“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
这意思就是他非走不可了。我叹了口气,无奈立刻被寒冷具象化了。
“那就走吧,”我跺了跺脚,“再等会儿我可就走不了了。”
李元却矗在那儿不动了。
“你怎么这么磨叽?”我瞪他一眼。
李元张了张嘴,目光游移。我抬腿要走,就听见他说要把裤子给我。
“啥?”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冷的话我把裤子给你,反正我在南极都冻不死。”
我惊呆了,一时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就算周扒皮也不能连人家裤子都扒不是。
我俩推了半天,李元憋出一句:“我穿了秋裤。”他白玉般的脸本来已经被月光烫得泛红,尴尬又更使其增了一笔颜色。
我裹着李元贡献出来的散发着奢侈味道、兼顾舒适和潮流的外套朝他破了口子的老头衫又瞅了瞅。合着这光鲜洋气的外表下,还有这么怀旧的里子呢。
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李元不等我笑完,梗着脖子直接就把外裤脱了递给我。按说只穿秋裤再怎么着也好看不了,李元倒是还亭亭玉立。但无论如何我们是要去跟279等人汇合的,这个造型哪怕是李元这身材也有伤风化。倒是可以让他连秋裤一起给我,不过我的脸也是别想要了。
李元脸上烧的厉害,眼神却无比认真。
“你快穿上,后半夜会更冷。”
我被他的坚持噎住了。最后我俩分别背过身。李元把秋裤贡献出来,自己保住了外裤。他的秋裤被我套进裤子里。
别说,多穿一层就是要暖和不少。李元盯着我看了看,又从老头衫底下把绷带拆了。那干燥的布条带着他的体温和血液绕在了我脖子上。
这下李元满意了,我们也终于上了路。
无尽的黄沙托起一个盛大的月亮。星星正暗淡下来,也依然亮得惊人。
面目模糊的沙丘像是波浪般起伏着。时间不能改变这沙漠分毫,这千万年的沙子还没有下完。千万年前如此,千万年后怕是亦然,而我们不过是微茫过客。
沙漠又怎么会为过客而慈悲一些。从不同方向吹来的风没有一个善茬儿,都像带着兵刃,变着花样往我身上招呼。我靴子里装了至少二斤偷渡的沙子,又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后来干脆贴在李元身上。
冰冷的荒漠里,李元像是一个移动的暖宝宝。月光把钢铁给烫得滚开,尽数浇筑进他的骨头里。那些不灭的星辰都不肯睁开眼。
要不是有星月的光辉,黑暗好像是无穷的。可那些天体的威胁并不比黑暗本身要小。寂静无声的旷野让我惴惴不安,于是找月亮能自发热器点歌。
李元时不时抬头确认一下那颗四千年前指引过法老们的北极星。我撺掇半天,他也不肯开嗓。后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就着星星,把过往晒了晒。
我们走啊走,在月上中天前,千篇一律的沙丘中出现了一些古怪的巨石。那些黑色的石头有序地分成两列,排布在当年北极星指引的路上。
“看样子不是自然形成的。”我来了精神。
李元点点头。“你站在我后面,咱们过去看看。”
等凑近一看,那些深色的巨石深陷在干涸的河道两边,露出地面的部分尚且两人多高。上面确实有着人工雕琢的痕迹,然而早在几千年前就别大自然接了手,现在已经风化得分不清面目了。
凭着大体轮廓,我觉得这些巨石在很久以前很可能是石像,甚至就是我们一直未曾得见真容的无名神祇也未可知。
一路走来除了这处神像群外,我们没有见到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那两排石像绵延着,偏偏就把北极星夹在了中间,好似在邀请我们,或者说要求我们,从它们的注视下走过去。
我凝视着不见尽头的巨大石像,心跳越来越快。可却分不清鼓噪着的情绪是恐惧还是期待。
李元走到河床边看了看,跟我说:“我先下去看看,要是瓷实的话你再下来。”
“别,我去吧。要是底下有淤泥,你陷进去了我可拽不上来你。”我迎着李元不赞同的眼神说:“别叽叽歪歪,我们没时间耽误了。”
好在这河床也被无数层风沙包了浆。我稳稳地站在了地上,还稍微走了两步。李元这才放心,轻巧地落在了我身边以后松开了手。
其实河床跟岸上的落差不太大,然而那些半埋在两旁的石像严丝合缝地把我们挡在里里面,就像是幽深的峡谷,走进去天都狭窄了。
月亮还没爬到这个高度。在瘦削而高挺的石像间走着,只有头顶能看到几颗星星,过时的北极星是最亮的那颗。此外河道内连光都进不来,充满了不详之感。那感觉就像被关在棺材里,群星是点缀在法老棺材盖上的星象图。
李元完全不带怕的,我也不想示弱,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走。
视线太差,我不小心被绊了一下,加上肚子里没食儿,直接往边儿上一歪。李元反应快,一把抄起我,可本能之下我已经把手扶在了河床边上。
手底下的触感不像是尼罗河沉积的沃土,反而冰凉滑腻。却是裸露出来的下半截石像。我吓了一跳,想缩回手。四下忽然传来一声狼嚎。那凄厉的嚎叫穿透了巨像森然的尸骨,寒意贴着脊梁爬遍全身。
雾弥漫了上来,且浓得扯不烂。干旱而荒芜的沙漠里竟然起雾,这反常着实让人心惊。
抬头一看,一轮满月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石像峡谷的上方。那圆满的一轮月亮像是被什么撕扯着似的,颓败然变成了天空的伤口,矜贵的月华光辉都泼洒出来。光芒之盛,像是重伤将死之人奋力搏动的心脏,却只是徒劳地让血液更快地离开那灰败的躯壳。
淋漓的月光顺着河岸浇下来,将无处不在的雾尽数染上了颜色。奔腾之声顿起,似是无数巨石自天上滚落。
大惊下我看向李元,期待这只是我的幻觉。在李元同样震惊的眼里,我的侥幸也被呼啸而来的河水冲散了。
“快跑!”
不等我话音落下,李元拉起我就跑。
咆哮着的河水一口就把我们吞了进去。河水高得都能打湿月亮。
有幸跟月亮共浴,窒息感熟悉得让我提不起警惕。不同的是这回一起进入这段故事的还有李元。此刻我俩就像是一叶小舟,在早已废弃遗忘的河道上回溯。
李元很快冷静下来。观察过周围的环境后,在漂过浮在水上的一座“岛屿”时甚至还尝试着爬上去看看。我在这种小剧场里向来只有当观众的份儿,没想到还能自己加戏。在惊讶之后我跟着李元爬上了浮岛。
这其实是一艘金灿灿的大船。船上满载琳琅满目的黄金白银,还有一些很眼熟的矿产。我没敢去染指。照理说这种船根本不可能浮在水面。实际它也确实没浮起来。有几艘船在四下里用绳索连接,这金船便被拖拽着,一路假模假式地架在河上。
在这满满当当的祭品中摆着一个需要仰起头才能看见的祭坛。那莲花形状的祭坛上高高地供着一尊神像,面目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隐于白雾之中。我早就不指望能一睹这位神祇的真容,故而也不怎么失望。
河岸两旁的石像该是在河道之后才立起来的。我和李元傍晚见到的神庙里的那口井,那池水,本身可能就是一个矿坑。而这古河道,或许就是运送矿产作为祭品送去给【无法被直呼其名】的神祇。
李元站在祭品之间,和神像相对而望。他的眼神冷而远,像是长夜里落在石头上的霜。满月高悬在森然的石像峭壁之上。凉薄的雾气中,李元,祭品,和神像看得不是那么分明。
两岸表情肃穆的巨石雕像目送我们两个异世之人夹带在祭品里,也被尼罗河裹挟着一道向着北斗星的方向而去。
可水也有末路的时候。河道猝然断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