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沙漠里一轮红日自地平线升起,模糊了边界。
最后一夜,终究是翻过去了。
还好新生的太阳也能用来定位。哪怕赶不上趟去图特摩斯三世的神庙了,我们依旧向着既定的方向走着。也不知道运气好还是不好,很快就碰见了来寻我们的贺荣川。李元带的路是对的,要是他昨夜不折回来可能就赶上了。
断了念想的李元倒是神色如常,甚至还如释重负般整个人显得轻快了起来。然而我很难真的放下心。
贺荣川一见面就笑开了:“二位,这一宿可难熬吧?”他用眼神关切地检查我们有没有受伤。
李元还穿着他破了个洞的老头衫,算得上是一览无余。我裹得像个粽子,脖子上还缠着带血的绷带,看起来确实挺凄惨。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来者是相对而言比较像个正常人的贺荣川,我也好歹给李元留了一条裤子。
“来来来咱们抓紧回去歇会儿,有啥事儿等睡一觉再说。”贺荣川没刨根问底,只是引着我们快步往回走。他没提,我也没敢问其他人在哪儿呢,生怕李元受什么刺激。
简易营地一片寂静,没什么人在走动,就连几头骆驼都安静地趴卧着。这也在意料之中,那些人怕是已经到图特摩斯三世的神庙里了。唯有一人微微佝偻着背在外面坐立不安地四下张望,其间却还不忘抓把瓜子来磕。
可不就是楼时麒。
这家伙运气还真好,被人拉下沙海后抱着树根没被流沙弄下去。而当树身沉下去后,流沙也停止了。楼时麒乖巧地遵守:在哪儿走丢就在哪儿等着的原则没有离开。姜灿跟在李元后面寻来的时候就找到了他。
见楼时麒没事儿我松了口气。但看他一副巴适得不得了的样子,饿了一天还差点儿死在沙漠里的我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太渴了,我真恨不得立刻把那根棒棒糖塞嘴里咬碎了。
还没等我抓着楼时麒撒邪火,就被一个声音拦在了原地。
“你们昨晚干什么去了?”卡尔从面露不善地从一顶掀开门帘的帐篷里走出来。“你身上怎么会有血?”
随着他的话音,更多的人从不同地方冒了出来,看样子方才正分别忙着不同的活计。亚诺做作地用手向后梳着他露出金色发根的卷发,眼神关切地看向我们。
我整个人都懵了,下意识地拉紧李元的外套,挡住脖子上带血的绷带。僵硬地转过头,只看见李元冷硬的侧脸。
“我们回来你很意外是么?是不是还想知道您的人上哪儿去了,布斯维尔先生。”
果不其然,布斯维尔披着一件长风衣站在人群中,目光就钉在我们这边。
李元连眼皮都没抬。“她身上的血是我的。”要是别人流了这么多血肯定早就朝西去了,李元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叫板也没人刨根问底。“至于送我们去昨夜额外行程的那些人,恐怕您只能去问沙漠之主了。”
说完,李元请贺荣川带路,一道往279的地盘去。联合国的人阴翳地盯着我们慢慢挪进众人的视线里。也难怪楼时麒方才紧张地守在外面,合着是因为自己待在敌方阵营里。经过布斯维尔的时候,他探究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引得我绷直了身子才没冻得直打哆嗦。
亚诺端着两杯骆驼奶咖啡跟了上来,分别递给我和李元。
“怎么回事儿啊?”我顾不上看热闹的亚诺,一到279的地盘儿就问,“布斯维尔和卡尔怎么会在营地里待着?他们没去神庙么?”
贺荣川和楼时麒面面相觑。
“你没告诉他们?”
“到底怎么回事儿?”
“昨天的祭祀失败了,图特摩斯三世的神殿没有出现。”姜灿从营地外走过来。他的靴子上都是雪水,粘了一脚的泥沙。
失败了?
我看向李元。他好像已经猜到这个情况,皱着眉头问:“那你刚才去干什么了?”
“干活。”
姜灿撂下这俩字儿,进帐篷拿了什么便又向外走。李元没再拦他,只是自己跟了上去。我赶忙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他。亚诺指了指李元,冲我点点头,也一道走了。
279就是这样,为了不知道能不能成的事情全力以赴。
沙漠里的雪来的突然,走的也潇洒。没等太阳就位,那薄薄的白色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路盛放到我们脚下的的生机。
“这沙漠里都没人,开也是白开。“
“花开它自己的,有没有人看倒也无所谓。”
楼时麒捡起一朵被人踏过的野花,左右看了看,别在了自己衣服的扣眼里。现在这片营地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但楼时麒跟贺荣川谁也说不清楚接下来要干什么。
我实在是累得不行,叮嘱他俩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叫我,喝了两口水连饭都顾不上吃,进了帐篷倒头就睡。
这一觉从早上睡到了下午。大多数行李在遇到流沙的时候都弄丢了。其实跟大自然比起来,再精良的装备都白搭。
睡饱了,肚子就开始抗议。
楼时麒和常笑正蹲在沙地上烤鸡,周围还散落着不少吃剩的骨头。众人丢盔弃甲,竟然还能有肉吃。要不是下了场雪,估计光是缺水就能让行动瘫痪。
见我凑过去,楼时麒把手里的那只递给我。
“那边的人会打猎,分给咱们的。”
竟然能从他嘴里匀到吃的?我大为惊奇,接过沉甸甸的烤鸡抓紧撕了一条腿下来吃。这体型健硕的烤鸡口感有些涩,带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
“你往里放什么了,有点儿不对味儿啊。”
“咱们连盐都没有,那边刚打的就直接烤了。”楼时麒朝隔壁的醉鬼詹姆斯一努嘴,那家伙正在往嘴里倒最后一滴酒。
“你怎么不吃?”我怀疑地说。
楼时麒还没说话,就听常笑问:“你做考古的,学过认骨头么?”
我点点头。“但是只认识人的。”
“人的骨头,也是照着认的。”常笑用树枝捅了捅面前啃完的鸡骨头。“你用这些骨头,照着你自己手上的那个,能拼出来么?”
这有何难。我把剩下的大半只烤鸡架回火上,没一会儿就把骨头架子复原了。
“你拼出了什么?”
“一只死不瞑目的鸡。”
楼时麒在一旁忍笑。常笑说:“不对,这些骨头能拼出一只仓鸮。”
“一只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一种猫头鹰。”楼时麒接茬儿。
怎么可能用鸡骨头拼出猫头鹰来?我又看了看火上架着的晚餐,确实不太像鸡的样子。不过野生的嘛,可能就是要强健一些?
“你觉得不可能是因为你正在吃它,而仓鸮并不是常见的家禽。”常笑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脸。
我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楼时麒。“这他妈是猫头鹰?你让我吃猫头鹰?”
“你真以为有烤鸡我能给你啊。”他贱兮兮地笑了。“不过你放心,这不是保护动物。除了南北极,哪里都有,光这片就不少。”
我看了一眼架在火上的烤猫头鹰,捂着嘴跑出去吐了。我连漱了半天口,回来看到楼时麒举着方才被我扔下的猫头鹰吃的正起劲,差点又吐出来。
“你他妈有毛病吧?”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从他手里夺过猫头鹰就扔在地上。“别吃了。反正去不成神庙,再忍忍就能回去了。”
“谁说去不成的?”常笑慢条斯理地归拢一地的骨头。
一想到这是有人啃干净了一只猫头鹰,我整个人都不好了,连他话里的意思都半天才反应过来。
“昨天不是失败了么?那是最后一天借来的月圆啊。”虽然我很想看看图特摩斯三世的神庙,但我宁愿自己和李元的愿望都打水漂。
“七天以前你们考古队不是请我们吃了饺子么?”常笑说。
“怎么,一只猫头鹰不够您吃的,还惦记着饺子呢?”
“你看,你总是会被别人带着走。”常笑看着我第二次摔在地上的烤肉,颇为可惜地咋舌。“好好的烤小鸟,就被你浪费了。你自己不吃,还不许别人吃。”
楼时麒在一旁使劲点头。
我寻思着自己还是缺觉,完全不明白现在到底在干嘛。
“还记得为什么你们考古队要包饺子么?”
“因为腊八啊。”
“腊八的七天以后呢?”
“腊八的七天以后是十五啊。”
说完,我猛地意识到了问题。
“今天是十五!”
常笑点了一下头。
“借来的月亮再怎么圆,也比不过真的那个。”
虽然不确定今天这个真的月亮到底行不行,但是众人还是全力以赴地准备着。李元自然不会得闲,甚至到现在我连除了常笑和姜灿以外的279成员都没见到。
常笑在涮了我一把以后也拍拍屁股走了,临了留下一句:“人的思维就是这样,很容易被现有的条件所误导,用自己的认知来构建未知。可总有常识用不到的时候。”
我总觉得他不能只是为了用吃猫头鹰恶心我,但一时想不明白到底他的意图是什么。
楼时麒和我的晚饭沾满了沙子,谁也没法对那只沙雕下的去嘴,都觉得这是对方造成的。最后只好把楼时麒硕果仅存的一块巧克力掰成两半分着吃了。不是279不给饭吃,只是现在谁也顾不上我们。
史蒂芬妮耀武扬威地从我们面前走过,被我尾随着去她们那边儿要过来不少正常的野味。要是今夜真的能进到神庙里,我可不能因为饿肚子而拖后腿。
有饭吃了,楼时麒两眼放光。他见我的队服在肩头破了一小道缝,就凑过来说要给我补上。
我动了一下肩膀,躲开了。
楼时麒一愣。
“你还想直接在我身上缝啊?给我扎肉里了你赔么?”
楼时麒笑了笑,接过我脱下来的队服外套,三两下纫好了针,很快就补好了。穿上后我摸了摸那细密的针脚,嘲笑他随身带着针线,不知道是不是还偷偷绣花。楼时麒不以为然地把一看就很专业的针线收好,哼了一声:“有本事后面你别求着我。”
天刚擦黑,离月亮升起来还有些时候。准备工作似是做好了,越来越多的人回到了营地,气氛渐渐浓稠紧绷了起来。
279这边因为人少,都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无所事事的依旧只有我和楼时麒。
我闭目养神,不住地想常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忽听有人质问道:“为什么只有你们回来了?查尔斯他们呢?”
我睁开眼。是史蒂芬妮的一只狗腿子。合着想致我们于死地的是她的人?可查尔斯不是摩根手底下的么?
我又把眼睛闭上了。
“放手啊你!”楼时麒大叫一声。
那狗腿子竟然想对我动手,楼时麒拦了一把,被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我狠狠拍开他的手,把楼时麒挡在后面。
“既然你有脸过来,那我就告诉你。查尔斯他们偷袭我,现在估计正在沙漠底下陪赛特下棋呢。如果你也想加入,那不妨试试。”
我冷笑,盯着他的眼睛。那人跟我对视了一会儿,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转身走了。我等那狗腿子走到联合国那边儿以后,扶着楼时麒慢慢坐到了地上,手上的冷汗蹭了他一袖子。
“卧槽,你说这是倒了什么血霉,等我回去一定得找地方拜拜。”我惊魂未定,怼了楼时麒两拳。“你这么大个人,一点儿用处没有。还好姜灿赶得及时,把查尔斯收拾了。不然你要是碰上了,他可是会下死手的。”
楼时麒垂眸,看着我的拳头没回话。
刚才我确实存了试探。常笑指鸟为鸮,莫不是在和我说楼时麒?
我对于楼时麒一直有些疑惑。哪怕姜灿说他本就是279的编外人员,也不能解释他有时候展现出的出人意料的地方。比如楼时麒在考古队故事之夜里给我们讲的村子里有野生动物吃铁制品,接着我们就发现了在那段被埋葬的古埃及历史里至关重要的无名神,祂的祭品就是金属。还有,为什么楼时麒甚至能比执行特殊任务的279拥有更高的北斗使用权?最重要的是,昨天我们被阿佩普困在了断裂的神木上,那时有人偷袭我们。楼时麒无疑是发现了他,这才把自己的外套罩在了我头上。可那个偷袭的人到底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被他自己的刀捅了肚子呢?
我把手缩了回来。
楼时麒还是一言不发。
“我没别的意思啊,其实我也特别怂。”
我担心话说重了。其实可能他比我还要害怕,毕竟同事一场,我没再追问昨天神树残骸上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咱们都是正经人,不搞那些杀人放火的。”我轻轻推了推他。“哎,我那儿其实还有块儿奶糖,要不也分你一半儿?”
楼时麒笑了。
我放松下来。真是的,跟他较什么劲。
“王煜,没想到你这么不愿意怀疑我。”他轻轻勾了勾嘴角,一个陌生的笑容慢慢浮现在那张熟悉的脸上。
楼时麒抬起头,露出一双平和沉静的眼睛。他只是寻常地看向我,压迫感却扑面而来。
这个眼神我见过一次。
昨天在被阿佩普砸断的神树上,我掀开楼时麒罩在我头上的外套时,他就是这么看着那个被自己捅了一刀的雇佣兵。当时我以为自己看岔了眼。
那猛然间潮水般的寒意捂了上来,好像海市蜃楼卷土重来,把我裹进了拧不干的水雾里。我什么都思考不了,只有汩汩的血流声撞击着我的神经。
昨天楼时麒的那一刀好像刚刚捅在了我身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