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慎刑司的这些天,吕婴也曾翻来覆去的想,想他会不会死。
他无数次的想夫人刘氏,想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
他甚至想,如果能有幸脱离牢笼,那一定是吕家列祖列宗的保佑。等出了慎刑司,一定好好的洗个澡,除一除身上的晦气,然后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呆在刘氏跟孩子身边。
他想,他帮郭铴顶一次罪,郭铴应该感恩戴德,以后不会再为难他了。
郭铴以后会不会为难他,他不知道。
但听到慎刑司的人议论,说吕夫人跟郭铴苟且且怀了孕,吕婴的一颗心碎成了无数片。
太碎了,捡都捡不起来。
如今提及郭铴的威胁,吕婴义愤难当,有屈辱,也有绝望:“他告诉我,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啊,他还想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件事,他想把我以后的生活都毁了。”
郭铴没想到吕婴能当场说出这些话,本来这个秘密,是他拿捏吕婴的利器。
如今吕婴自己爆了出来,郭铴就有些紧张了。
吕婴把自己见不得人的短处都揭了,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呢?
再看刘氏,已经瘫软在地了。
刘氏今日前来,虽无着意打扮,人又消瘦,到底气色还是好的。
听了吕婴的讲述,刘氏像是被抽了筋骨一样,再没有一点儿力气,只是脑子里一片空白,手哆嗦着不知该放哪里好。
她抬起头,想要看吕婴一眼,可刚触到吕婴的目光,她就像被雷击了一样,赶紧低下头去。
吕婴眼神里的那种光,她不敢看,更不敢直视。
往事历历在目。
进吕家之前,她虽是闺阁女儿,却也是风风火火的性子,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乖女。
她调查了常氏的死因,也知道吕婴需要一个孩子继承香火。
那些给常氏和吕婴瞧过病的大夫,嘴再严实,用银子总能撬开的。
成婚前,刘氏便知道,吕婴内里有病,无法生育。
可她想着,事无绝对,常氏的死便可以看出,吕婴或许不知道他自己不能生育,或许吕婴比谁都期待孩子的降生。
如果孩子生下来,生在吕家,那便是吕婴的后代。
谁能反驳的了?
她想有一个孩子。
尽快有一个孩子。
这可是傍身的东西。
为此她不辞劳苦,三天两头的往各个寺里去烧香,只希望菩萨保佑,让她母以子贵。
直到有一日在护国寺,遇见了求子的兰夫人,或许都是没有孩子的,倒是一见如故。
那一天,兰夫人把刘平安介绍给了刘氏,一开始,刘氏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也没想到,护国寺的地底下,还有这样的勾当,简直就像一个雷在她头顶炸开,炸得她夜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在床上摊了一夜的煎饼。
可是吕家长案上,早生贵子的果碟还没有撤去,墙上的百子千孙字画就挂在显眼的位置。
婆子丫鬟们从刘氏进门的第二日清晨起,就开始偷偷盯着她的肚子看。
再想想无儿无女的常氏的惨状,刘氏决定行动。
她嫌刘平安话多,自然是看不上的,倒有一个戴着面具的,胖嘟嘟的,平时对女人很凶,似乎也格外好色,他的女人,换得最勤。
跟这样的人生了孩子,他应该很快会把她忘在脑后吧?也免得有后顾之忧。
刘氏就偷偷摸摸去了那个客房几次,大约有四五次,或者七八次?她是不敢往前想的,每一次,那个戴着面具的人都很凶残,弄得她一身的伤,为此她好几晚都不让丫鬟们给房里点灯,让吕婴摸黑睡觉,只说“最近眼睛不甚舒服,畏光。”
吕婴疼她,准了。
果然时日不长,她就怀孕了。
再后来,她就产子了。
刘氏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她生了儿子。
吕婴也没发现端倪。
以后这一家人就能安安稳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了。
她的儿子是唯一的继承人,她将是这吕府的女主人。
她生了孩子以后,为免人多嘴杂,已经很少去护国寺了。
可好死不死的,那个兰夫人经常去找她。
二人在那种场合认识,兰夫人倒也不嫌忌讳,总登门,难免让人有想法。
刘氏总推脱着不见她。
有时候在街角被兰夫人截胡了,兰夫人笑眯眯地拉她到角落里说“护国寺新来了一个好看的相公,待人最是温柔可亲,要不要一起去试一试?再生个女儿也未可知。”
刘氏就一把甩开兰夫人的手,冷冰冰地道:“当初的事早已经过去,你就无需再提了,否则万一有风吹到你家兰老爷耳朵里,你该如此自处,难道还想回到青楼里去不成?现成的好日子不过,还想折腾?我有这个儿子已经足够,再不想去那种腌臜地方,我家吕婴待见我甚好,我过得很幸福,以后你若不来找我,那便是谢天谢地了。”
兰夫人迎风凌乱。
这可是当初一起去白嫖的姐妹啊。
那时候一起欢声笑语,也曾勾肩搭背。
这么快就变脸了?变得温良贤淑?
如今看来,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那些年做过的错事,不定哪一天,就会赤裸裸地暴露于人前。
刘氏看了眼吕婴。
吕婴的眼圈红了。
刘氏的泪便涌了出来,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着棉花,鼻子也是酸的。
“老爷——“刘氏艰难的喊了一句。
吕婴努力忍着,别过脸去。
“老爷——“刘氏泪如雨下。
她的声音甚是好听,即使生了孩儿,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婉转,像空谷里的清晨,百灵鸟站在树梢上唱歌。
吕婴很想拥着她。
可吕婴忍住了。
怀中的孩子搂着吕婴的脖子:“爹爹,爹爹,你怎么哭了爹爹?谁欺负你了爹爹?你是不是饿了爹爹?”
孩子的话,更是让吕婴泪眼朦胧。
他蹭着孩子的脸,蹭了又蹭。
孩子怕痒,躲在吕婴怀里“咯咯咯”地笑。
吕婴狠了狠心,将孩子放到一旁,不再去看。
孩子跌坐在地上,向吕婴伸胳膊,得不到回应,便坐在那抱着腿“呜呜呜”地哭起来,瞧着十分委屈。
吕婴咬了咬牙,任由孩子哭,最终还是没抱。
孩子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
吕婴终于狠了狠心,他低声问刘氏:“你心里都明白是不是?你在骗我是不是?”
“老爷——”刘氏掏出手帕揩揩眼泪:“老爷,我没有骗你,这个孩子,就是你的,就是吕家的后人。”
“呵呵。”
“老爷若是不信,我大可以去太阳底下发誓,如果我骗了老爷,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呵呵。”
“老爷,你不要这样。”刘氏膝行了几步,大胆地搂住了吕婴的肩膀:“老爷,孩子真的是你的,我敢拿他的性命起誓,如果这个孩子不是老爷的,那让他长不到五岁…….”
“你别说了。”吕婴打断了刘氏的话。
刘氏只当是有希望:“老爷信了,老爷信我了是不是?我只有老爷一个男人,老爷难道不知吗?”
“好几个大夫都给我瞧过了,我这一辈子,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孩子是上天给的,是菩萨送的,菩萨的事,那帮大夫又怎么拿捏的准?老爷在神机营当差,身子骨强壮,怎么可能生不出孩子?这个孩子明明是老爷亲生的啊,老爷若是怀疑,怎么对得起我十月怀胎的辛苦?还有这可怜的孩子,老爷总说他最像你,难道老爷就不要他了吗?”
“爹爹——”
“老爷——”
“不要叫了。”吕婴捂住了耳朵。
皇上听得云里雾里。
相大英听得聚精会神。
谁能想得到,外表看似幸福美满的吕家,会有这样一出故事?
这事是真是假?
皇上招招手,让相大英上前,小声问他:“这事你怎么看?”
“臣……臣看得有点懵。”
“朕也懵了。”
“是啊,有点绕。”
“你跟朕说说,这绕来绕去的,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吕婴的?”
“吕婴说不是,吕夫人说是,孩子估计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外人…….怎么说好呢?“
“刚才我好像听说,这孩子是我家铴儿的?关我家铴儿什么事?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啊?”
“这…….这个…….臣惶恐,臣不敢妄言。”
“父皇,冤枉啊。”郭铴跪行几步,来到皇上脚下,抱着皇上的大腿只管哭:“父皇,我虽然浪荡,可也不敢让有夫之妇生孩子啊,父皇也说了,我自已还是个孩子,我怎么敢干那样的事呢?若我敢干,吕婴他早就找我复仇了不是吗?他现在明明是冤枉我,想嫁祸我,父皇,你不要听他的一面之词,你要为儿臣做主啊。”
皇上又看了看相大英。
相大英一脸尴尬:“如果这个孩子是吕婴的,便算了,得还二皇子一个清白,若这孩子是……二皇子,那恭喜皇上了,做了祖父了。”
“你也敢放肆了。”皇上哼了一声。
相大英尴尬地退到皇上身后站着去了。
“去把太医叫过来。”皇上吩咐侍卫,又不放心似的:“把太医院里当差的太医都给我叫到这里来。”
很快,十来个太医站成两排,到齐了。
连太医院的院判大人都来了。
难得一家人这么齐整。
“你们照着给朕看病的标准,好好的给吕大人把脉,把出什么毛病来,告诉朕知道。”
有皇上吩咐,谁敢不从。
太医们按着职位高低,排成一队,分别给吕婴把脉。
太医果然是太医,长着同一张嘴,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吕婴不能生子,他先天不足。
宣国最强的医疗团队在此,他们下的结论,当然是权威的。
对于这个消息,吕婴似乎是坦然了。
以前总藏着掖着怕别人知道,如今他自己公之于众,太医的话,对他来说,不过是蚂蚁叮了一下。
“看来,吕婴是给别人养了儿子。”皇上拍了拍桌子。
“这……皇上息怒。“相大英赶紧劝。
“相大英,这怎么息怒,若你家夫人做家这档子事,给你抱回来一个别人家的儿子,你能息怒不能?“
“皇上,你就别开臣的玩笑了,臣一把年纪,早不跟夫人同床共枕了,更不会有孩子。”
皇上抬眼看了看刘氏。
刘氏面如死灰,抖如雨后枯叶。
一开始,她尚能掩饰,可皇上一鼓作气把太医们给弄来了,这是她始料不及的。
她还想挣扎:“皇上…….奴家冤枉……这孩子真的是我家老爷的……”
“吕夫人,你有没有听说过,欺君罔上是什么罪?那可是死罪。朕的这帮太医,不用一个时辰,就能辨别你生的这个孩子,跟吕家有没有关系,怎么,你是想让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吗?”
皇上此话一出,刘氏瞬间蔫吧了。
她不敢再去抱吕婴的肩膀,也不敢再去看吕婴那张痛苦的脸。更不敢欺君罔上。
“吕夫人,你自己说吧。”
刘氏恨不得将头埋进地底下,可如今一切都晚了。
她的泪大滴大滴落在慎刑司的地上,地上湿了一片。
“老爷,你还会跟我过下去吗?“刘氏小心翼翼地问吕婴:”我一心仰慕老爷,是想跟老爷百头到老的,想照顾老爷一辈子的。“
吕婴没有说话。
刘氏又央求他:“老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看在孩子的份上,老爷,我们总要死的,吕家也需要一个后代,老爷,以后我愿意当牛做马的伺候你,一日三叩首都行,只希望老爷把我留在身边,不做正房夫人都行,做一个丫鬟都行,只求老爷把我留在吕家,我舍不得老爷。”
刘氏此话一出,吕婴又心软了。
他始终忘不了刘氏的情意,或许刘氏再多说一句什么温暖的话,吕婴就会不顾一切将她抱在怀里。
可刘氏没有。
她似乎对吕婴绝望了。
她的目光变得像刀子一样锐利。
她的话冷得像冰一样:“这个孩子,自然不是我们家老爷的,我在嫁进吕家之初,就已经知道,老爷他无法生养,可吕家上下又需要一个孩子,于是我铤而走险。我出身卑微,父亲是末流小官,我母亲不过是末流的小妾,我从小受了那么多苦,好容易长大成人,好容易嫁进吕家,我告诉我自己,一定要活出个人样,一定不能走我娘的老路,我一定要稳稳的抓住老爷的心,好好的做一个得宠的大夫人。为此,我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身子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