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白蜡的中央爆出一记响声来。
苏郢在昏暗的光色中苏醒,睁开墨色冰凉的眸子,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身上换了一套新的衫袍。扭头一看,公主站在窗前,露出半边侧脸,满是烦忧。
“公主?”他轻轻唤了一声。
萧月怀扭过头来,有些惊讶道:“苏将军这么快就醒了?这才不过一盏茶的时辰...”
苏郢支起半边身子,摸了摸胸口包扎起来的纱布,疑惑地望向公主。
萧月怀立马解释道:“看你的样子...像是不愿众人知晓今日遭到刺杀的人是你。我便没有唤医官来。以前兄长受伤时,我见过医侍们如何以烙铁止血,便自作主张试了试,眼下你伤口的血是止住了,只是仍然很严重。我还是让人悄悄将你送出宫吧?”
她扯了个慌掩盖过去。
但苏郢仍然发觉了奇怪之处:怀成公主从未出过金陵城,其兄宣王也并没有受过这般严重的剑伤,很显然公主方才所说只是托词。但她为何会行军之时的止血包扎之术?
她在隐瞒什么?问题在苏郢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压着嘴角,嗓音沙哑道:“望公主莫要惊动他人。曲觞宴还未结束,你我离席太久,该回去了。”
萧月怀诧异道:“将军还要回席?你这么重的伤...难道不怕被人瞧出来?”
“行伍之人,负伤尚能行百里,不碍事。”说罢,苏郢便从床榻间爬了起来,脚步摇摇晃晃,但很快站稳了身子。
萧月怀目露不解:“将军为何不愿让人知晓你被行刺?”
“公主明鉴,今日乃皇后诞辰。臣受陛下邀约方入曲觞宴,却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遭袭,身受重伤,传出去...不论禁军、银甲卫还是巡防营都要受罚。且如此一来...便会打草惊蛇。令幕后真凶不敢再轻易行事。”
“我方才救你时,将长清宫守卫引了过来,事情早就闹大了。若说你怕牵连禁军、银甲卫或是巡防营,此刻的条件已然不成立。不论你有没有事,曲觞宴毕后,父皇定会知晓今夜宫中闯入了刺客。如此一来,亦会惊动凶手。”
苏郢慢慢移着脚步,来到窗边,手臂撑住一旁的柱子,给自己找了个支点:“陛下不是那么急切之人,此事明显有诈,不查个水落石出,他不会轻易处置。更何况...宫中上下除了公主以外皆不知遇袭受伤的人是臣,凶手的真正目标并没有暴露,他们不会停手的。”
“接下来,若臣返回席上,有人前来试探,便必然与那帮刺客有关。此事事关皇城安危,还请公主助臣一臂之力。”
他的话有几分道理,渐而说服了萧月怀,但她笃定苏郢有其他事隐瞒。今夜与他私下见面的那位“李叔”,恐怕就是他要遮掩的对象。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因为什么事,要他宁愿苦捱剑伤,也不愿让人知晓他曾出现在三司三监?
窗外的银色如花落般洒下来,照在郎君的面具上,透着薄寒,托出一股神秘之感。
他就站在那里,却似遥不可及。
苏郢,真是个充满秘密的人。
萧月怀藏住眼底的疑问,默默颔首答应道:“将军言之有理。我可以配合,只是...你的伤真的能坚持得住么?”
“能。”苏郢未有丝毫犹豫。
萧月怀沉默了片刻,转身从他旁边经过,撂下一句:“请将军跟我来。”
女郎才将厢房的木扇门拉开,苏郢又唤了一声:“公主。”
她顿步扭头望来——
苏郢从贴身的衣裳里拿出了一枚玉佩,恭敬且小心地递了上来:“这是您的令牌...方才被我拾了起来。只是日后这种危险之事,您还是莫要再做了。若今日公主因此受伤,臣...便该以死谢罪了。”
萧月怀从他手中接过令牌,刚准备道谢,便听见主殿的方向传来铁甲戎衣的摩擦声,温容的声音响了起来:“公主到底去了哪里?曲觞宴还没结束,她却没有回到席上,刺客也未抓到...这样下去,会不会遭遇不测?”
阿禄又惊又吓:“温姑姑,您别吓我,应当不会吧?”
温容再说:“且寻一寻皓月宫吧。看看公主是否归来小憩了?”
说罢,便有一队人马朝偏殿厢房处行了过来,脚步声整齐划一地在庭院中响起。
萧月怀的一颗心脏当即提了起来,着急忙慌地关上木门,扯着苏郢往内室行去。郎君被动的跟着她躲进了床榻旁放置的木柜中。
一男一女,挤在狭小的空间,挨得极近。
萧月怀竖着耳朵,蹙着眉头,神情紧绷着注意着屋外的动静。苏郢在她身旁,一时之间慌乱起来。女郎此刻将手撑在他的胸口,正从木柜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很快,温容带着人寻来了这间厢房,门打开的一瞬间。两人的屏紧了呼吸,漆黑之下,只听得见心脏“咚咚”直跳的声音。
迎着夹缝中的一丝光,萧月怀再次对上了苏郢的双眼。幽暗的环境下,他的瞳眸清晰明亮,仿佛一笼寒江被朝阳射穿了雾霾,死气沉沉中多了一丝鲜活之意。
萧月怀脑海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是因为她吗?
于是不知怎地,瞬间燥热起来。等温容领着众人离开这间屋子,她立刻推开柜门,扶着一旁的床架干呕。
见此情景,苏郢眼底闪过落寞之色,渐渐变得漆黑深邃。
“臣冒犯公主...请公主降罪。”他的声音平静至极,毫无波澜。
萧月怀一怔,捂着发闷的胸口,连忙摆摆手道:“将军别误会,我只是...不习惯与男郎那么紧密地呆在一处。”
她不是不习惯,是极度讨厌,却不能宣之于口。
前世大周破国后,她便欲自我了断,谁曾料到,陆家家主——陆桥笼,竟转脸将她献给了大渝皇帝以谋后路。
她遭渝帝蹂躏玩弄后,便被扔到了军营之中。
仅仅一夜,从高不可攀的公主变成了人人可欺、卑贱入尘的军妓。在那暗无天日的营帐里,接待了一个又一个体臭不堪、好色如命的军将士兵。
自那以后,她便对男郎们的靠近深恶痛绝。
即便重生,那些噩梦仍然会时不时地让她陷入恐惧与折磨之中,全然无法控制发自内心的恶心和厌憎。
方才在柜子中,她与苏郢靠得实在太近,这种焦灼惊悚再次涌上心头,才令她浑身不适。
萧月怀缓了许久,终将情绪压了下去,抬眸再看时,发现苏郢正巧也在看她,面具下的那双深色瞳眸,像是在看某位故人,悲怆且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