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
谢玄端着杯茶正要喝,就听见探子带回来的消息。
“说是在床上……犯了那督主的忌讳。”
“呵。”谢玄闻言却是笑,眼中的阴鸷驱散了些许,露出一点少有的澄朗。
他犬牙比寻常人要尖一些,每当笑起来,便会虚虚抵在唇上:“那些宦官总是有些怪异恶心的癖好,这件事……倒是不奇怪。”
“那大人可要……”
“不必。”
“人都要走了,还紧张什么。”
“继续盯着便是。”
“是。”
转眼就到了除夕。
从天刚放亮,城里爆竹就开始此起彼伏地响,到了晚上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基本没有歇过声。东缉事厂里头少有地多了些亮色,每个沉重的黑漆木门上,皆端端正正贴了两张红灿灿的福字。屋檐下方也挂了好多串儿红灯笼,风一吹便晃动起圆胖的身子。
大门口的石狮子身上,也不知是谁给套上了件绯色白绒的马甲,看上去多了好多好多倍的傻气。
顾栖迟嫌弃地摸了摸狮子的脑袋,皱了皱鼻子,倒也没有让人取下来。
她其实并不喜欢过年。
人多,又很吵闹,耳朵里总是充斥着乱七八糟闹哄哄的声音。
但是东厂里有不少人喜欢。
厂里的人春节也不能回家,还有大半部分人根本没有家,若是她将过年这个事儿都取消了,那未免太让他们寒心。
毕竟她还需要有人卖命。
于是顾栖迟并不禁止他们装饰东厂或者聚众庆祝,由着他们耍上两三天,就当做解压了。
除夕夜爆竹声响个不停,顾栖迟根本也就没打算睡觉。她无聊地窝在房间里翻了一会儿话本子,发现自己半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她扔掉话本,往后一瘫,黑漆漆的眼睛没精打采在屋里扫了一圈儿。
最终停在画着年年有余的红色窗花上。
有了。
顾十四正和一帮兄弟们打着麻将。
“四条。”
“杠。”他把牌摸过来,面前整整齐齐摆了四个四条。
他把牌放好,又伸手准备去摸一张新的。一张圆脸上挂着贱兮兮的笑,他搓搓手掌,跃跃欲试:“让我来一个杠上开花——”
手里的牌还没抓稳就咕噜一声掉在了桌子上,悬空的时候翻了个面露出里面的肚皮。几个番子只觉一阵风吹过,睁眼一看,面前哪还有顾十四的影子。
“又被督主抓过去喽。”
其中一个坏笑两声,伸手抓了一把瓜子。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桌面上顾十四留下来的翻了个的牌:“啧,发财。”
另一人凑到顾十四的位置,然后拍桌而起大喊了一声:“好家伙!”
“咋了?”其余三人皆好奇地扭过脑袋。
那人把顾十四的牌往前一推:“他还就胡发财。”
“这还真是杠上开花。”
四人愣了愣,然后齐齐朝顾栖迟的房间方向行了个大礼:“多谢督主!!!”
顾十四差一点点就会赚飞了。
只可惜他先一步被顾栖迟拎飞了。
他哀怨地看着厨房里的瓶瓶罐罐,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耍赖:“督主,您把我拎过来干什么啊,我在那里打牌呢!”
“我一个人搞不来。”顾栖迟挽起袖子,揭开瓶罐的盖子,又把菜刀案板都挪了过来。
“督主——”抗议无果,顾十四拉长了声音开始猛男撒娇:“您就让我回去打麻将——”
“我要做菜。”
“——打麻将干什么啊我来给您打下手!”顾十四瞬间话锋一转,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督主您要做什么?”
“……”
这真的不怪他。
只能怪督主做菜太好吃了。
他之前吃过一次就恋恋不忘,只可惜督主一年比一年懒,如今懒到飞起,已经许久没有进过厨房了。
今日不知督主抽了什么风,但是不管是什么风,那都是好风。
顾栖迟做菜也是心血来潮,她扫了一圈厨房,然后走到墙角的水盆边,俯下身子看了看,直接徒手拎起了一条肥鳜鱼。
她把鱼往案板上一案,菜刀在手上转了一圈,向下一剁,利索地剁下肥鱼的脑袋。
“做松鼠鳜鱼。”
今年过年过得晚,等过了春节,顾栖迟与迟鉴也该启程,向西调查西北军械一案。大周皇室乃至朝堂许多事务都需依赖厂卫处理,而这一次厂卫首领同时离京,消息一旦泄露,只怕会引起不小的动荡。
因此他们两人需要悄悄地走。
怎么个走法,就需要两人好好商量一番了。
大年初三,顾栖迟揉着眼睛从书阁出来,招来顾十四问道:“锦衣卫那边,指挥使是不是应该回到北镇抚司了?”
不久后就要动身,她想着几今日无事,比如去把相关事宜讨论一下。
顾十四摸摸后脑勺,不确定地说:“这……我还真不太清楚。”
“不过总是听人说这一届锦衣卫指挥使最为负责,常常在北镇抚司里面办公。我想着……大概率应该在吧。”
顾栖迟点点头。
那就走一趟吧。
鬼魅的影子在屋阁间穿梭,没过多久就到了北镇抚司门口。
北镇抚司门外不远处蹲着几个锦衣卫,脑袋凑在一起,手掌半遮住耳朵,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一个小东西。
顾栖迟眯着眼睛看了看,发现是一个小爆竹。
名叫二踢脚。
几秒种后……
“砰——”
二踢脚炸上了天。
“哇!!!”
几个锦衣卫抬起脑袋亮出星星眼。
锦衣卫粗犷豪放的“哇”,配合着爆发力十足的二踢脚的响声,传进耳朵那是无与伦比的刺激。
顾栖迟:“……”
北镇抚司这是养了一群傻子吗?
北镇抚司门口有放鞭炮的傻子,也有动着脑子的正经人。
放鞭炮的活动这一波没轮上这些正经人,他们便抱着爆竹在门口等着下一波。
他们在门口当着门神,老远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幽灵一样飘了过来,在喜庆的日子,穿着件儿黑乎乎的长袍。
这谁啊?
这人脸色苍白,黑眼圈巨大得吓人,面无表情地冲着大门走过来。他的步伐并不快,但就是感觉莫名的瘆人和阴森。
待人走近了些,走到他们面前,他们还是一头雾水。
这谁啊?
为首的那位是个头铁的,见顾栖迟想要进门,抬起手臂把人拦住:“北镇抚司重地,闲人勿进。”
顾栖迟:“???”
好家伙。
真是好家伙。
居然连她也不认识么。
顾栖迟冷冷瞥他一眼,退也不退:“我不是闲人。”
铁头兄被这一记眼神吓得吞了吞口水,只觉这人和生起气来的指挥使都有一拼。不过作为一个恪尽职守的好锦衣卫,他还是努力挺直了腰板,假装硬气:“那你倒是说说,你是什么人。”
他刚问完这句话,后背就被人使劲地戳了戳。他疑惑地看过去,看见身边的兄弟皆指着那人的腰冲他挤眉弄眼。
他顺着目光看过去,看见那人松垮外袍遮挡的腰带上,挂着一个金色的腰牌,在日光下流动着细碎的冷光。
腰牌上雕着一条精致的龙,龙首龙尾盘旋的中间,端端正正刻了“东厂”二字。
铁头兄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这是东厂督主的腰牌。
逃,快逃。
其余几个锦衣卫齐齐咽了咽口水,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而后默默背过身飞速溜了。
铁头兄也想溜,可惜……
冰冷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他的肩头。
顾栖迟不耐烦的把人扭正,冷冰冰地问道:“东厂督主,能不能进你这北镇抚司。”
“能、能能能!”
“迟鉴在吗。”
铁头兄看着转眼间空空荡荡的四周,抱着一串鞭炮缩了缩脖子:“在、在的。”
“在哪。”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头指向里院,声音有些磕磕巴巴:“指…指挥使大人在后院——”
肩膀被人猛地一松,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发现面前的人早已消失不见,好似平地刮起一阵龙卷风,只瞧见一块翻飞的黑色衣角。
“——在后院沐浴呢……”他仍是坚持说完了后半句,悻悻地转过身,找自己的一群损友算账去了。
风一般的厂督刮到了北镇抚司的后院。
顾栖迟其实有些疑惑。
难道迟鉴为了工作如此丧心病狂,在后院也建了办公的地方?
若是这样,那真是……很可敬呢。
她兀自想着,慢慢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场景,眉头越皱越紧。
后院并不真是个院子,而是由几道木墙围成的一个有屋顶的半开放式的房间。此时房间里雾气蒸笼,弥漫了大半的上空。
潮湿的空气之中,还有闻起来就很贵很上头的熟悉香气。
哦豁。
谁能想到,北镇抚司后院居然有温泉呢。
指挥使在后院做什么呢?
原来是在泡温泉啊。
顾栖迟脸色疯狂变幻,她缓缓抬起脚,用力碾了碾地上的一块潮湿艳丽的石头。
可敬你大爷。
温泉池很大,很豪华。池边散落着好多颗鹅卵石,滑溜溜,似乎冒着热气。不远处摆着个果盘,里面有好些削成块的苹果、橙子和白梨。
迟鉴在温泉里正泡得惬意。
光裸的后背靠着温暖的玉墙,双臂懒懒搭在池边。他把水里的身体舒适地抻平,薄薄的浴巾裹在腰际,挡住小半部分块块分明的腹肌。
温泉,精油熏香,精致水果……
多么美妙的休假生活。
迟鉴叉了块橙子塞进嘴里,满足地点了点头。
然后火速又插了一块。
北镇抚司这一年忙了不少事,如今终于能在这里好好泡一泡。迟鉴舒服地喟叹一声,心说要是有按摩的就更好了。
他眯着眼睛在池子里滚了滚扭了扭,然后脑袋向后一仰,毫无预兆地清了清嗓子。
他突然开始唱歌。
曲目是当下最流行的《大人叫我去值班》。
此歌揭露了各大工作机构人员超负荷劳作的凄惨现状,表达了劳苦大众对于美好休假生活的向往与渴求。
“土豆丝,白菜叶,一张素饼三文钱。”
“没房住,没衣穿,一条裤头穿了三年半。”
“生活苦,生活难,为了赚钱要上班。”
“大人叫我去值班哪啊,咿儿咿哟喂!”
“值完这班值那班啊,咿儿咿哟喂!”
“偷懒需要提前做好攻略啊哪啊,咿儿咿哟喂!”
“这样才能赚到钱啊,啦啦啦啦啦!!!”
“嘿嘿!!!”
“……”
迟鉴唱得忘我,顾栖迟听得升天。
太可怕了。
这个歌怎么能一点调子没有。
一丁点都没有。
他唱得那样普通,却那么自信。
顾栖迟觉得她的耳朵在今日受到了这辈子最猛烈的摧残。
还是无法撤回或者修复的那种。
谁能告诉她,北镇抚司里面都是一群什么玩意。
顾栖迟被迟鉴堪比鬼哭狼嚎的歌声搞得想把耳朵揪了。
她跺了跺脚,用脚背弹起地面上的一块石头,在手里掂量掂量,瞄准迟鉴身边的果盘扔了过去。
石头哐当一声砸在苹果块上面,倒不是很响,挤出来的汁水咻咻两下溅到了迟鉴脸上。
催命一般的歌声戛然而止。
迟鉴静止成一座雕塑,僵直地抬起脑袋,睁开眼睛。
一张青白的脸在木墙的缝隙里直勾勾地望着他,瞳孔漆黑,黑色的长发挡住大半的脸颊,像一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怨鬼。
“!!!”
迟鉴身子猛地一颤,依靠最本能的反应迅速缩到了水里。猛男入水,在池子里溅起了不小的水花。
这些水花腾空而起飞出一段距离,而后不端不正,正正好好浇到那只鬼的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