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琬上前去行了礼,慕容胤转过脸来看她,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听不出一点生机和活力,像一个将死之人。
沈琬的步子顿了顿,慕容胤这几日没有再继续被孙荷儿下毒,又有了太医的对症下药,气色应该不是这般才对。
见她不再近前来,慕容胤很快就察觉到了,于是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过去。
沈琬这才提起裙摆,轻轻巧巧地过去他身边坐下。
她今日穿了一条青色的褶裙,在庭前跽坐下便铺了开来,与一池水色极为相映。
慕容胤问:“是不是很恨朕没有将你带走?”
沈琬思忖片刻,很快对答如流道:“陛下和太后娘娘在如此情形之下,还不忘与崔氏交涉,从而带出臣妾,已让臣妾心中有愧,宫里这么多妃嫔,臣妾又何德何能能让您与太后惦念呢?”
慕容胤转过头去,继续看那一池的荷叶,俄而才道:“有愧?你难道看不出朕是故意把你从身边支走,好让荷儿跟着朕走吗?”
千回百转之间,沈琬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她略一低头,露出一段白生生的脖颈,因出宫惊险匆忙,她耳垂上只坠了两粒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珍珠,素雅清淡,莹润温柔。
沈琬故意静了片刻没说话,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一副将泣未泣的样子。
这才说道:“女子自古以夫为天,陛下就是臣妾一辈子的天,天要晴还是要雨,臣妾又有什么办法呢?总归这些必定都是臣妾不如孙采女,都是臣妾有缺,又怎能一味怨怪他人?”
“臣妾记得臣妾从前对陛下说过,臣妾什么都不怕,只怕陛下不开心。陛下要带上孙采女,一定是顺从自己的心意的,既是顺从心意,那也肯定不会不开心。只是……”
沈琬停下来,轻轻拭了拭眼角的眼泪,没有继续说下去,
慕容胤果然问:“只是什么?”
“陛下若直接和臣妾说,臣妾也会主动让出位置,只是不要再一声不吭地丢下臣妾,臣妾也会害怕,害怕陛下不要臣妾了。陛下提前说了,臣妾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也就是了。”
慕容胤有片刻失神,然后点了点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道:“荷儿犯了错,你去见一见她。”
“孙采女,她……”
“朕保不下她了。”
沈琬悄悄挑了一下眉梢,道:“陛下为何不自己去见?”
“朕?朕不敢去见她。”
“为何不敢?”
“朕答应过她,会将她保护好。”
“朕孱弱多病,直到现在还未能亲政,眼下皇宫又被逆臣侵占,若不是有小叔叔,怕是早成了亡国之君。阿茕,你看朕什么事都做不了,本以为荷儿只是一个女子,护她不难,没想到连她也要离开朕了。”
“是崔氏的那些人指使她做了错事,她又有什么办法?朕不怪她。”
沈琬垂下眼眸,眼底却是透着一股阴寒凌然。刀子要扎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痛,她忘记不了前世的时候,慕容胤带着孙荷儿,在她面前是何等的冷漠讥诮,肆意地将他人当做丑角。
原来他们这样的人,失去了也会痛吗?
沈琬转过身就要走,及时在慕容胤面前掩去郁色,却又停下脚步,问他:“陛下还有什么话要臣妾带给她吗?”
慕容胤起身走到沈琬身边,拿出早就握在手中的一块玉佩放到沈琬手中。
沈琬打开看了看,这玉佩很小,不像成年男子所用,反而像是孩童佩戴的。
慕容胤道:“这是朕自小带在身边的玉佩,你给了她,让她带了上路,就像朕陪着她一样。”
沈琬在心里冷哼一声,脸上却是一脸怅然。
“你见到她,先替朕问一句,她还想不想见到朕,若想,便立刻让人前来通传,若她不想,你便再替朕问一句,她到底有没有对朕动过情。”
说罢,慕容胤转身离去,进了里面,反而只留沈琬一个人在池边。
沈琬唇角勾起一丝冷笑,看着手中的玉佩,脸上满是讥嘲。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可惜她才不会因为孙荷儿将死,就放过他们。
孙荷儿被关在一间临时辟出来的刑房中,昨夜慕容樾已经审过一轮,眼下早已结案,这里阴冷不堪,腌臜可怖。
慕容樾也不知道动了孙荷儿哪里,孙荷儿连身上宫装都未破损,但却已经气若游丝。
她倒还认得出沈琬,远远看见沈琬来了,便问道:“你竟然还能从宫里平安出来?”
沈琬笑了笑:“托定安王的福。”
“你来这里干什么?”
沈琬便一五一十道:“陛下让我来看看你。”
孙荷儿往地上啐了一了,竟是骂道:“自你入宫以来,我便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陛下还说要疼我一辈子,没想到……临死还要让你来我面前气我……”
“为什么让我来,你不是最清楚吗?你以为陛下身边还剩下什么人,他出宫不是只带了你吗?”
“我要见陛下!”
沈琬道:“陛下要想见你,早就自己过来了,他说他根本不想再看见你。”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他让我来问问你,你为什么要下毒害他,他对你那么好,你却没有一点良心。”
孙荷儿一愣,听了沈琬的话,浑身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两行泪水从她脸颊上滑落,连绵不绝。
即便是此刻是面对沈琬这个无形中的敌人,她也忍不住崩溃道:“陛下真的这么说吗?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沈琬冷冷地看着她,并不和她吐露真相。
孙荷儿那时是如何嘲讽她的,沈琬记得明明白白。
既然孙荷儿没有对将死的她有过善意,她自然也不会。
“我的爹娘家人都在他们手上,他们一直都在威胁我……我真的没有办法,你去告诉陛下好不好,让他再来见我一面,我不求免去一死,只想再见他一面,这些话我想当面和他说,我真的没有不喜欢他……”
任她哭得再动人,沈琬也无动于衷。
“陛下真的不想见你,有什么话就赶紧和我说,不然我回去了,也没有人能再听见了。”
“他们把我送入宫,只是想我生下皇子,等陛下一死就扶持小皇子登基……没想到慕容樾步步紧逼,他们只能在慕容樾还没有吞噬完全部势力之前先让我下手把陛下毒死,好及时保有一席之地。”
“我没有办法,我先前想过抗拒,我一点都不想再动手……可是他们很快就杀了我的妹妹孙莲儿,我这才知道我根本没办法……”
沈琬大致一捋,孙莲儿的死还是慕容樾告诉她的,当时孙荷儿被打入冷宫,慕容樾让她小心孙荷儿以此博取慕容胤同情,后来她果然就又从冷宫出来了。
“所以先前你被打去冷宫,也是你故意将计就计?”
“那时如果能陷害于你也很好,但是去冷宫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就没机会对陛下下手了。”
“你说的‘他们’,真的是崔氏吗?”沈琬忽然冷不丁问。
孙荷儿的唇边渗出些血沫,暗红色的,声音愈发无力:“沈琬,我都说了我的家人在他们手上,你还要我怎么说?”
沈琬心里一惊。
这事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沈琬,”孙荷儿又叫了她一声,“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能帮我最后告诉陛下一句话吗?”
沈琬微一点头。
“我没有不喜欢他。”
说话间,刑房的门已经打开,进来了几个兵将,领头的那人沈琬见过,是慕容樾身边的亲信明参。
明参见到沈琬在这里也不奇怪,只是对她道:“昭仪出去吧,这里要行刑了。”
早已有人走到孙荷儿身边,将白绫套在她脖子上。
沈琬的脚尖动了动,想直接出去,但手指却摸到了放在袖中,一件凉凉的东西。
她转身,将玉佩放入了孙荷儿的里衣中,什么话都没有说。
孙荷儿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沈琬又不说,但她原本已经黯淡的眸子却忽然亮了亮。
她的脸上有了一点点笑意,但下一刻,索命的白绫已经把她勒紧。
沈琬听到身后孙荷儿的脖子被绞得骨头都咯吱咯吱响。
她出了门,果然见到了等在门外的慕容樾。
沈琬正好要找他,这下却不用再费心思。
慕容樾见到她便道:“你身边的几个宫人已经送过来了。”
沈琬点点头,却没力气说话,难为他不是说说而已。
慕容樾又指了指里面,问:“你不想看?”
“没意思。”
反正孙荷儿的死已成定局,她看或不看又有什么区别。
死了一个仇人,又勾销了一笔账。
“这里说话不方便,一会儿太后还要让人过来验尸,”慕容樾道,“我们去别的地方。”
沈琬跟着慕容樾到了一个僻静之处。
沈琬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方一停下就对慕容樾道:“孙荷儿背后的人不是崔氏。”
慕容樾的神情却不似沈琬那般严肃,他反而笑了笑:“你也看出来了?”
“孙荷儿没有明说,她应该也没有和你说吧?”
“昨夜她的供词中句句指向崔氏,但却又有明显的疏漏,本王还不傻。”慕容樾说道,“还有一点,当时她给慕容胤下毒时,明显有人与戎国也里应外合,但本王却没有找到崔氏和戎国勾结的证据。”
“如果不是崔氏,那又会是谁呢?”
“不提那些世家,光是慕容氏就有这么多皇亲国戚。”
沈琬叹气:“孙荷儿背后的那个人,八九不离十就是上辈子杀你的人,他这辈子急了,所以才会等不及让孙荷儿对慕容胤下手。”
慕容樾点了点头,又说:“不过崔氏这几个草包自己冲出来也有莫大好处,崔氏此后便是有太后和崔朔,也是元气大伤。”
沈琬轻轻“嗯”了一声,眼眸往下一垂,长长的睫毛掩饰住她的眼神。
“慕容樾,你……”她咬了咬唇,“你最后是想做皇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