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樾显然被她突兀的话问得一愣,然后才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琬却淡淡道:“没什么,就是问问而已。”
慕容樾挑了挑眉。
沈琬果然继续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杀了慕容胤?”
“眼下慕容胤不能动,你应该明白的。”慕容樾压低声音,“不过……本王这世没打算杀他。”
慕容樾好整以暇地看着沈琬一双杏眼瞪了瞪。
她洁白玲珑的牙齿往下唇上咬了一下,似是有些愤愤:“好,但是我想杀,我一会儿就去杀了他。”
慕容樾笑了:“沈琬,你不会的,你若是想动手,他早就已经死了,但你没那么傻。”
他朝沈琬逼近一步,沈琬低下头,却没有动。
“你想直接废了他,是不是?”
“先留着慕容胤在台前,等利用完他除去所有明里暗里的人,他也就没了价值。”慕容樾点头。
“你就这样告诉我,不怕我反咬你一口?”
“你不会。”
沈琬一怔。
“就算你反咬,死的也只会是你,不会是本王,而且你没那个理由。”
“如果慕容胤被你废了,我会怎么样?”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沈琬不假思索道:“真话。”
慕容樾一时没有说话,他的桃花眼秾丽潋滟,目光在沈琬的脸上肆意打量。
“真话就是,你会陪他迁宫,你要是想的话本王倒是可以给你封个皇后当。”
沈琬点点头笑道:“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对话终了,两人再无其他的话,也不道别,只各自散开。
另一边厢,孙荷儿死亡的讯息已经比沈琬都要快一步,传入了慕容胤的耳中。
沈琬与慕容樾碰过面之后,才回去慕容胤身边。
慕容胤见到她便问:“你问了吗?”
“问了。”
“她……”
沈琬垂下眼帘,没有回答慕容胤。
慕容胤原本就因体弱而黯淡无光的眼睛,此时愈发沉下去,像是一片死水。
沈琬给慕容胤倒了一杯茶,又亲手喂到他的嘴边:“陛下,眼下天气燥热起来,要多喝茶水才好。”
面前的茶杯上方氤氲冒着热气,慕容胤抬眼,连沈琬的脸都看不真切。
他忽然从心底深处散发出一阵恐惧,接着竟遍体生寒。
“哐当”一声,慕容胤抬手打翻了沈琬小心翼翼端在手里的那杯茶。
沈琬惊叫出声,连忙捂住被茶水泼到的手背,幸好茶水不太烫,她抽手也及时,只红了很小的一片。
“阿茕,你实话告诉朕,荷儿死前到底说了些什么?”
沈琬拿丝帕拭去手背上还沾染着的茶迹,出口的话早已了然于胸。
“她说她是被崔氏送入宫里的,崔氏一直拿她的家人威胁她,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沈琬慢慢道,“前些日子,因为她一时的疏忽,崔氏便杀了她的妹妹,她心中悲痛万分,只想着要赶紧了结这一切。”
“崔氏告诉她,只要她杀了陛下,就扶持大皇子登上皇位,到那时她便是皇太后,她妹妹才算是死得有价值,孙家才能风风光光。孙庶人无力撼动崔氏,便只能听从他们所说的一切,哪怕是为了死去的妹妹报仇,也是将其施加在陛下身上,她认为是自己没能杀得了陛下,才导致妹妹的死亡。”
“她还有最后一句话,陛下还是不要听了罢。”
“你说。”
“她说,她只恨陛下没有早些去死。”
沈琬的话似是早就在慕容胤的预料之中,他听完反倒面色沉静,仿佛无动于衷。
沈琬心中刚刚哂笑一声未完,却忽然听见慕容胤重重地咳了一声。
只一声,却仿佛要把心肺都一下子咳出来一般。
而在下一刻,浓稠的鲜血已经呕满了慕容胤面前半个桌案。
沈琬见了虽是不由一喜,却连忙去扶慕容胤,又用手上捏着的帕子去擦慕容胤嘴边的血迹。
慕容胤垂着头,一言不发,不再继续咳,但是嘴中仍有鲜红的血在不断涌出来。
沈琬给他擦得满手都是血,腥甜味弥散开来,一双手看着极为可怖。
但是这血越多越红,沈琬却越是兴奋痛快,她摔在地上成了一滩烂泥的时候,血也很多很多,慕容胤才吐这么一点,远远不够偿还的。
等爽的差不多了,沈琬才装作慌张地起身:“臣妾叫人去请太后娘娘过来!”
“不要!”慕容胤一下子将她的手拉住,这次连带着自己那苍白无力的手指也沾染了血,“朕不要母后来,你坐着,不许去!”
沈琬眼中滚下两滴泪珠,声音都在颤抖:“陛下……那去把太医叫过来吧!”
慕容胤无力地伏在案边,摇了摇头:“母后,太医,这些人朕一个都不想看见。”
一直等到天色渐渐暗下去,沈琬见慕容胤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实在怕他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便悄悄起身,叫了个小宫人过来,让他把慕容樾请过来。
他说他不想见太后和太医,可没说他不想见慕容樾,万一真的有个什么,沈琬担不起这个责任,也不想担,所以还是把慕容樾叫过来比较好。
刚在门外把话交代清楚,沈琬就听见里面慕容胤在叫她。
她连忙进去,才发现此时慕容胤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沈琬走到他身边,便被慕容胤一把拖住,拉到自己身上。
沈琬打了个寒颤。
“荷儿死了,这里就没一个能信的了,阿茕,你别走!”
说着,慕容胤竟呜咽着哭了起来,虽然很快止住,但还是抱着沈琬,把头埋在她的胸口,像是一个需要母亲的孩子。
沈琬有些尴尬,但也只能继续任他抱着。
僵坐了不过片刻,慕容樾便来了。
他进来索性都没有通传,在这里如入无人之境。
沈琬先抬头望向慕容樾,然后皱皱眉,又去看慕容胤。
慕容樾也皱起了眉头。
这时慕容胤已经听到慕容樾进来的动静,他稍微侧了侧头,整个人却仍然抱着沈琬,挂在她身上。
慕容樾看着周围的血污,道:“陛下如何了?”
未等沈琬回答,慕容胤就道:“吐了一点血,小叔叔不必担心。”
慕容樾便让人去叫太医,面对他,慕容胤却不敢反驳。
慕容樾给沈琬使了个眼色,说:“还请沈昭仪把陛下扶去里间床榻上。”
沈琬松了口气,慕容樾发话,慕容胤向来是言听计从的,也不敢不听。
慕容胤像个傀儡一般的,慕容樾话音刚落,他便对沈琬松开手,然后任由沈琬把他扶起。
不过沈琬力气小,慕容胤又脚下虚浮,最终还是踉跄了一下。
慕容樾见状便示意沈琬往后,自己架住慕容胤一边的胳膊,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他弄去了里面。
离得近了,慕容樾这才看见沈琬手上的血,他心里先是一颤,以为这是沈琬自己的血,马上便想起了沈琬死时身上的模样,但旋即便回过神,意识到这些血都是慕容胤。
上辈子慕容胤大发慈悲,把沈琬的尸体赏给了他,他也是这样满手鲜血地把她抱了回去,她终于是他的了。
那么现在呢?她手上是慕容胤的血,所以她就是慕容胤的?
沈琬也发现慕容樾正盯着她的手看,其实她一手的血渍干涸之后又腥又黏,很是难受,便鬼使神差般往裙摆上一揩,桃粉色的襦裙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子。
还没来得及将双手背到身后,却是便慕容胤一拖,沈琬整个人都被他带到了床上。
沈琬下意识用手肘在榻上一撑,这才没有整个人砸下去,但手肘却是吃痛,一下子拧紧了眉。
下一刻慕容樾握着剑柄的手指一紧,却脱口而出:“沈琬……”
“阿茕,不要离开我。”
慕容樾将要出口的话却被慕容胤打断。
他抱着沈琬,而沈琬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无奈,都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慕容樾的眼神一闪,背过身去,等待着太医的来到。
原来,慕容胤也会叫她的乳名。
那日孙荷儿死,慕容胤吐血的事,太后终究还是知道了。
她一向过于关心慕容胤的身体,但这一回,她却没有前来看望儿子,而只是叮嘱沈琬照顾好他。
另一边厢,崔氏那些人终究不成气候,崔朔等又与太后同行,那边早就没了章法,自己先乱起来。
慕容樾也开始整肃兵马准备回京,此时前去正好将那些人一网打尽,堵在皇宫也好,他们四散逃开也好,败局终究已定,要靠几个私兵就妄想夺下大齐天下,简直是天方夜谭,若不是慕容樾故意放行,怕是连宫门都摸不到。
至于慕容氏与除崔氏之外的其他世家,只把此次变故简而化之,当做是崔氏的内乱,又惧怕于慕容樾的威势,于是都安安静静在京城等候,不敢再生事端。
让沈琬最高兴的,则莫过于慕容樾竟然说话算话,果然把李屈和丹桂送到了她身边,虽然迟了好几日,但所幸都毫发无损,一同来的还有素娥,月华和蟾宫等都暂时没找到,沈琬担心之余,也无计可施,只能等回去之后再说。
别院这里相较于宫里来说,日常起居自然是简陋,人手不够,物资也不齐,但因着很快就能回京,便也都将就着过去了,再加上慕容胤因孙荷儿之死终日郁郁寡欢,其他人也都只得事事小心翼翼。
沈琬其实一向在吃住上面颇为挑剔,只是自小也没什么能让她挑的机会,一直都是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这一下来了这里,头几天还好,但又过了几日,她就开始不适起来。
可是慕容胤和太后都没有说什么,慕容樾也没有说什么,沈琬也就只能自己闭嘴。
大约也是为了孙荷儿,慕容胤这几日的饭食都颇为清淡,多数以素食为主,沈琬冷眼瞧着,他竟没有动过荤腥,底下准备的膳食的人最是会投其所好,沈琬是一直跟着慕容胤的,吃了几日,嘴里就淡得什么味都没有了。
这日午后,沈琬等着慕容胤歇下睡着,便回了自己房间松松筋骨。
李屈见到她,便忙不迭道:“我早晨出去了一趟,昭仪猜猜我给你弄什么好东西来了?”
沈琬还没说话,素娥已经笑着提着一只食盒过来。
“素娥的手艺好,菜是她做的。”李屈一边说着,一边和素娥一起打开食盒,“昭仪,快趁热尝尝鲜不鲜,凉了恐就腥了。”
只见面前的是一条蒸鲫鱼,鲫鱼不大,但扑面而来一股鲜甜之气,沈琬细细一嗅,便知道是加了黄酒和酱油蒸出来的,上面还有新鲜的香菇和切得细细的笋尖以及色泽红艳的火腿丝。
沈琬素了好几日,一闻味道便食指大动,还不忘问:“你哪儿弄来的?”
说话间已经拾起筷子一筷子戳到蒸得玉色的鱼腹上,鱼肉细白滑嫩,一丝一丝的,晶莹剔透,里面夹下去还有硬硬的东西,沈琬一看,原来是黄橙橙的鱼籽,更是诱人。
李屈道:“我见昭仪这几日没什么胃口,早上便悄悄溜出去了一趟,山间有溪,溪中自然有鱼,我多抓了几条,养着给昭仪慢慢吃。”
沈琬夹了一小筷子鱼肉,连着底下的鱼籽,一起送入嘴中,这鱼肉嫩得就像豆腐,几乎入口即化,放在嘴里抿开来是丝丝香甜咸香,竟是比宫中精心烹饪的御膳还要可口。
沈琬又一筷子夹下去,对着李屈和素娥眨眨眼睛:“回去就赏你们俩。”
李屈道:“那丹桂知道了岂不生气?”
“她从宫里出来时就病着,赏钱是没有,回去之后倒是得给她赏药赏补品。”沈琬打趣。
正说着话,却见林宝瓶自外面进来,笑着道:“你们主仆几个说什么呢?让我也听听,这里好无趣。”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林宝瓶手上执了一把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沈琬立刻邀她坐在自己身边。
沈琬道:“我正吃东西,郡主要不要也尝尝?”
林宝瓶向桌上那盘鲫鱼看去,含笑正要点头,却忽然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