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此刻正躺着一个面容苍白的少年,他眉目英挺,如刀削斧凿,却因疾病而过分削瘦羸弱。
与慕容樾的美相比,慕容胤更多的是一种俊朗,只是身体不好,便为这俊朗而添上了一层阴翳,本该鲜衣怒马的,也成了终日郁郁。
也难怪慕容胤上辈子会有那么恶心的想法,竟然觉得慕容樾天生貌若好女有可能会无法人道。
他天生龙裔,又相貌不凡,却处处不及慕容樾,也只能在他长得比慕容樾更有男子气概这上面寻求一丝安慰。
沈琬想到这里笑意更深,慕容胤长于妇人之手,久居深宫,怕是只听说过慕容樾驰骋疆场,却没见过到底是何等英武,否则会更愤懑不平。
上辈子慕容樾进京后那般温良端方,慕容胤都能有那样不堪的嫉恨,更不用提这世慕容樾凌驾于皇权之上,掌控着朝堂。
慕容胤身边的太监见沈琬过来,高高兴兴地行了礼又道了喜,便叫了慕容胤一声。
但慕容胤仍旧在睡梦中没有醒来。
沈琬只能先更换了寝衣。
束嬷嬷便对沈琬道:“奴婢们都先退下了,良宵苦短,也请陛下和沈昭仪早些安歇吧。”
说着,便领着宫人们鱼贯而出,只留几个慕容胤素日贴身的在外殿,内殿只剩沈琬和慕容胤二人。
沈琬等面前空无一人之后,便直接坐到了床沿上。
冰凉的指尖抚过昏睡之人的眉骨,沈琬的脑海中又浮现了上辈子她死前,慕容胤说的话。
“是朕打赌输了。”
她以为总归是有些情意的,却没想到慕容胤甚至对她连对一件玩物也不如。
沈琬死死地咬住下唇,目光中流露出恨意与快意。
慕容胤这种人,活该被她戴绿帽子。
指尖继续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慢慢往下。
那时她被送来冲喜,曾经那般用心地对他,很多事情几乎都是她亲力亲为。
夜里时常醒来,就为了看慕容胤身上的被褥是否盖得完好。他要喝水,经沈琬的手端过来的茶水从来都是温凉适宜。他病时在床上不能起身,亦是沈琬一直陪伴他。
可是到头来,他又是怎么对她的?
沈琬轻轻冷哼一声。
她的手指在他唇峰分明的薄唇上停了下来,他曾经对她说过那么多好听的话语,虽然沈琬也听不出话里的爱意,但那些话至少在当下也是真诚的。
他说他感谢她,也说过得到她是他最大的运气。
指尖一路向下,划过他的下巴,沈琬的拇指一动,虎口按在了慕容胤的脖颈之上。
他的脖颈脆弱苍白,又带着些许凉意,即便是沈琬,也仿佛一掐就能拧断。
沈琬只把手搭在上面,心里是滔天的恨意,却没有用力。
此时杀了慕容胤,那么然后呢?
她自己赔上一条命就罢了,崔若仙和沈夔也会陪着她一块儿送命。
为了一个慕容胤,这样做不值得,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没想过去死,况且除了慕容胤,她还要杀了孙昭容。
她要让他们比死还难受。
就在沈琬松手的刹那,慕容胤的眼皮动了动,沈琬眼疾手快,立刻把盖在慕容胤身上的被褥往上一拉。
一双蒙着薄雾般的眼睛睁了开来,带着些许懵懂地看着沈琬。
沈琬笑道:“夜里风凉,臣妾给陛下盖上被子。”
慕容胤一愣,问道:“你就是沈琬?”
他最近已然病得昏昏沉沉的,一日醒来的时间极少,这还是昨日太后来看他的时候,趁机和他说的。
慕容胤又问:“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沈琬答道:“八月初二。”
“原来才过了一日,”慕容胤咳了几声,“你这么快就入宫了?”
“臣妾进宫来伺候陛下。”
才说了这几句话,慕容胤便有些体力不支,一时感到头晕目眩,随即便闭上眼睛,用手按着额头,另一手冲着沈琬摆了摆,像是让沈琬出去的样子。
沈琬道:“陛下睡吧,臣妾会一直陪在陛下身边的。”
慕容胤倒也没有非要让沈琬出去的意思,闻言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便再度昏睡过去。
内殿四下无人,寂静无声,沈琬慢慢走到错金博山炉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烟雾盘旋袅袅,这里几乎无风,连烟的样子都是死气沉沉的。
她随手扔下一颗香丸,便重新回到慕容胤的床榻边,像以往那般睡了过去。
沈琬入宫不过三日后,慕容胤的身子果然就好了起来。
他先前病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这回竟很快便能下床了。
崔太后惊喜之余,握着沈琬的手喜极而泣。
“陛下的身子一向如此,自小也不知看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药,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不知哀家这一颗心都操碎了。”太后拭了眼泪,继续说道,“可见你是陛下命里的福星,如今有了你,一切都好了。”
因过几日就是中秋,太后也急于宣扬慕容胤已大安,便索性在长乐宫设了宫宴,同时亦是为了庆沈琬入宫之喜。
太后还特意把沈琬的座位排在自己身边,以示尊贵。
慕容樾今日也在,许是为了避嫌,他虽坐得近,却没有再多看上首处沈琬一眼,只是自己喝着酒。
众人见太后对沈琬格外与众不同,也都纷纷见风使舵,向慕容胤和沈琬庆贺。
倒是慕容胤的神情并未有多大改变,大多时候都是笑着,也辨不出是否高兴。
孙昭容原本自己坐着,酒过三巡之后,她便坐到了慕容胤身边的位置,替他布菜。
慕容胤先前身体好些时,最宠爱的就是她,孙昭容浅薄无知,常常一刻都不肯放开慕容胤,专粘在他身边,
未几,慕容胤病重,太后便迁怒孙昭容,觉得是她毁损了慕容胤的身子,但奈何孙昭容腹中已经有了龙种,不好再动她。
只是太后命人迁了慕容胤来长乐宫养病,无形中便阻碍了孙昭容继续在他身边,孙昭容敢怒不敢言,只被允许每隔三日来看望慕容胤,每回也只得一炷香的工夫,只有少数时候慕容胤是醒着的。
这是在宫宴之上,太后见了她挺着肚子还要往慕容胤身边撒娇扮痴,自然极为不喜,沈琬在旁边看得真切,太后的脸都阴了下去,不过是碍于众目睽睽之下,不能立即训斥,只能装作没看见。
但孙昭容从来都不是见好就收的人,这边慕容胤又对她温言软语了几句,她便更是找不到北了。
孙昭容往慕容胤杯中浅浅倒了些温酒,慕容胤久病之人,便只端起酒盏来沾了沾唇,刚要放下,孙昭容却忽然先从他手中夺下酒盏。
“陛下,可不许多喝,”她娇声道,声音却是在场所有人都能或多或少听见,“这酒是臣妾倒的,万一喝坏了,岂不是臣妾的过错?”
慕容胤点了点她的鼻尖:“好,不喝了。”
孙昭容道:“是臣妾的过错,臣妾应了倒也无妨,但陛下的病才刚好,都说是沈昭仪的功劳,如此一来,臣妾还怕沈昭仪受委屈呢!”
这回太后按捺不住,朝着束嬷嬷皱了皱眉,束嬷嬷立即道:“孙昭容慎言,陛下的病好了就是好了,不要再说那不吉利的话。”
可惜孙昭容明显没把束嬷嬷当一回事,因为即便她这样说,慕容胤也没生气,她更加有恃无恐。
“臣妾难道说错了吗?太后娘娘急着让沈昭仪入宫,不就是为了她命里带福吗?”孙昭容倒先委屈上了,“如今宫里内外谁不知道,沈昭仪原本已和定安王定了亲,结果却反而入了宫做了陛下的妃嫔,这天下哪有侄儿娶......”
孙昭容说得兴起,但越说到后面,自己的声音反而也越低了下去,大概是意识到实在太过了头,说到最后那句便堪堪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其余人不像她那般得宠,也不像她那样口无遮拦,一时都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有几个胆子大的妃嫔还多看了沈琬几眼。
沈琬听着孙昭容的话,差点把嘴里的嫩肉咬出血,恨不得立时上去撕烂孙昭容的嘴,但她知道自己是此时此刻最不能冲动的人,于是故意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太后看了一眼沈琬紧紧攒着裙摆的手,见束嬷嬷又要开口说话,这回竟直接把束嬷嬷召了回来。
孙昭容还道自己已压了沈琬的风头,正要得意起来,却听太后厉声道:“沈昭仪是哀家召入宫中的,奉的是哀家的旨意,孙氏你难道是在质疑哀家的所作所为?”
见太后动怒,孙昭容张了张嘴不敢再说话,底下却暗中拉了拉慕容胤的衣袖:“陛下......”
慕容胤便道:“母后,孙昭容她也并非是有意的,只是心直口快。”
太后冷笑一声,但既是慕容胤这样为孙昭容说话,她也不好再当着众人的面继续训斥孙昭容,只能侧过头,以眼神安抚沈琬。
此时却忽然传来一声哂笑,极为轻微,但听见的人都后背一凛。
沈琬略抬眼皮,稍微以团扇遮了遮侧脸。
“本王倒是想听听孙昭容接下去想说些什么,孙昭容为何不说了?”慕容樾笑着问询,语气和善。
原本就略显沉寂的四周,愈发噤若寒蝉。
孙昭容往慕容胤身边缩了缩,再不似方才那般肆无忌惮,也不敢去看慕容胤。她甚至不用很怕太后,因为太后是慕容胤的亲生母亲,为了慕容胤,太后只能妥协,但慕容樾不是,她原想着慕容樾巴不得避开,没想到慕容樾竟然真的会较真。
“陛下,”见孙昭容不说话,慕容樾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转而对向慕容胤,“臣是男子,自然不忌讳那些流言蜚语,可沈昭仪是陛下的妃嫔,她受辱就代表陛下受辱,难道陛下真的可以任由自己的脸面被人如此折辱?”
他一开始说话的时候倒是温文尔雅,谦谦有礼,但说着说着,竟给人一种极强烈的压迫感,仿佛慕容胤只是他手中的一只提线木偶。
慕容胤的脸色一变,刚要说什么,太后却在他之前出言道:“无知妇人满口胡言!来人,把孙昭容给哀家带下去!”
沈琬一直掩在团扇背后的唇角微微扬起,太后为了慕容胤的身体而召她入宫,已经算是狠狠得罪过慕容樾一回了,慕容樾今日还肯来,也说明双方关系还算是和缓,慕容樾并未过多计较,可眼下孙昭容却故意挑起事端,若慕容樾继续沉默倒还罢了,偏偏慕容樾明显不悦了,太后如果容忍了孙昭容,便无异于默认自己赞同孙昭容此刻的挑衅。
那就等于是不将慕容樾放在眼里。
如今慕容胤还不能亲政,朝廷一半由慕容樾掌控,若失去慕容樾的支持,崔氏将再度陷入独木难支的境地。
孙昭容的身子晃了晃,软倒在慕容胤身上,捂着嘴开始抽泣起来。
此举使得太后更为光火,看看那边慕容樾又重归云淡风轻,她便愈发急不可耐。
“都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哀家拖下去!”
“母后......”慕容胤搂住靠在自己身上的孙昭容,一时竟没有松手。
太后怒道:“好,既是不肯走,束嬷嬷,你去给孙氏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