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就到了纳彩的时候,义恩侯府外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定安王府这亲提得有些急切,最高兴的倒是章氏,只一门心思要赶紧把沈琬嫁出去做王妃,光耀门楣。
沈家的宗亲都早已等候着,并沈夔的那些庶出兄弟们也来了,一同等着王府的使者和女官。
吉时一到,定安王府的人便到了沈夔等面前,依着规矩一丝不苟地把话说了,把事情办了。
沈夔面上一直沉重,等请使者入了座,才道:“已经纳完彩了,只是……接下来能不能再往后稍稍,小女一时还舍不得娘家。”
使者来前就知道来龙去脉,看了沈夔一眼,恭恭敬敬笑道:“王爷心里有数,这不,我们殿下这回还让我们带了东西给沈姑娘。”
沈夔捏了一把汗,踌躇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已经奔走了几日,连慕容檀那里也求过了,都道慕容樾的事,没人敢插手,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定安王府来纳彩。
使者说他有数,又是怎么有数?是知道了沈琬不肯嫁?
若是如此,那也不用再抱什么希望了。
但很快,沈夔的问题便得到了解答。
这时有一女官忽然问:“府上那位姓卢的姨娘可在?”
沈夔奇怪地点点头。
“烦请侯爷叫她过来。”
沈夔登时觉得不妙,便道:“眼下还有那么多人在,未免不便。”
女官道:“这是定安王的吩咐。”
不一会儿之后,卢氏被带了上来。
沈家那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睛都往她身上瞥。
卢氏却先顾不得羞,看见王府的女官便立即腿一软,跪了下来。
“侯爷,这是……”卢氏求助地看着沈夔。
女官也不叫她起来,反而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卢氏这么多年在侯府如鱼得水,哪见过这种架势,女官四十上下的年纪,看起来竟比章氏还要严肃,吓得卢氏赶忙低下头。
女官朝自己身边带着的婢女努了努嘴,婢女马上上来把卢氏的下巴抬起。
卢氏还没反应过来,女官已经“啪啪”两声抽在她的嘴巴上。
在场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看看卢氏,又看看沈夔。
沈夔见自己的妾室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了嘴,面上也不好看,狠狠地看了卢氏一眼,便站到她旁边去。
但女官气势十足,连沈夔也不敢轻易说话,也没有挡在卢氏前面。
他皱眉,却只讪讪地问了女官一句:“姑姑,这是......”
“义恩侯府也是世家名门,怎么容得这贱妇在府上兴风作浪多年?”女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如侯爷自己问,她做过什么好事。”
这些年卢氏仗着章氏和儿子,几乎就是当家主母,沈夔也是知道的,但他拗不过母亲,也劝不动崔若仙,便索性长年离家,眼下也明白必定是卢氏惹出了什么事,想着家丑不可外扬,欲要息事宁人,可这么多人看着,他遮掩过去便下不来台了,岂不是更让人耻笑他治家不严。
沈夔只好问卢氏:“你到底做了什么?”
卢氏的下巴还被人攫着,但沈夔一问,她便被放开,向前扑倒在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卢氏羞愤欲死,但她到底惧怕沈夔和王府的人,只能低着头哭泣。
“说!”沈夔怒吼道。
卢氏原本惨白的脸一下变得通红,想抬头看看沈夔乞怜,却又看到了女官那张肃然的脸。
女官道:“既然她不说,那我来替她说。”
旁边的人又重新攫起卢氏的脸,迫使她抬头看着众人。
“我问你,是不是你说沈姑娘得了疯病的?”
听得一时周遭众人都哑然,虽也已略有耳闻,却不想女官问得如此直截了当。
原来定安王府也知道这事,竟还要迎娶沈琬?
卢氏哭得涕泗横流:“我......我......”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女官冷笑,又问:“是不是也是你说,你们家大姑娘不愿意嫁给王爷的?”
这回没等卢氏有反应,沈夔已经一脚踹到了她的胸口上,卢氏呕出一口血。
“你,.....你竟然!看来我沈家真的容不得你了!”沈夔先前也大约猜到了是什么事,但她没想过卢氏光传了沈琬生病的话不说,还传了她不愿意嫁的事。
虽然这些日子他和崔若仙为了沈琬也走了一些门路,但那些人都是知交至亲,便是爱莫能助,也不会把这事宣扬出去,既是保全了自身,也给沈家留了后路,沈夔再没想到这话竟然还能从卢氏这里传出去。
若是真的惹了定安王不快,不仅是沈琬,对于整个义恩侯府来说也将会是灭顶之灾。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卢氏想为自己辩驳,却不想一巴掌又朝她嘴巴抽了过来。
女官怒道:“小小妾侍,也敢在这里自称‘我’?”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卢氏哭道,“但无凭无据,奴婢实在冤枉,偌大个义恩侯府,也不止奴婢一个人啊!”
“是从你娘家来的那一家子奴仆,还能冤枉了你不成?”
“奴婢这段日子根本没见过他们,”卢氏咬牙,已然到了这一步,沈夔已经发了火,她只能咬死了不认还有活路,“奴婢院子里的人都能作证!”
“他们都已经招了,要我把他们叫上来对质?”
“侯爷......奴婢是瑜姐儿他们的生母,老太太那边也......”
女官转头对沈夔道:“沈侯爷,你这妾侍胆也大嘴也硬,若你想要再丢人......”
“是侯府对她太过放纵,”沈夔马上打断她,“一定好好教训这贱婢,以姑姑看来,如何才妥当?”
女官摆摆手,这回却是笑道:“沈侯爷的家事照理便是王府也不好插手,但沈大姑娘是未来的王妃,王府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如今沈侯爷既然知道了,王府也不愿再干涉。”
“府上已经备下宴席酒菜,姑姑也累了,请随我过去坐坐。”
“不用了,我们马上就要回去复命,”女官顿了顿,“不知沈大姑娘在何处,王爷有些话托我带给她。”
沈夔立刻便让人引着女官下去。
此时沈琬也和崔若仙一起在静影阁中等候消息,眼看着都到了纳彩,崔若仙倒是比她急,反而是沈琬如今已经定下心来。
听下人来报王府的女官来了,崔若仙一下子便有些慌了神,却被沈琬安抚住。
不多时女官到了,两边都互相见了礼,女官也不似方才在卢氏面前那边趾高气扬,眼下在这里显得颇为和气。
“奴婢姓李,姑娘叫奴婢李姑姑就好,”她柔声道,“原先也只是老王妃身边伺候的,王爷念旧这才一同把奴婢带入京城,往后姑娘有什么事,便同奴婢说也无妨。”
沈琬轻轻点了点头,一段细白纤细的脖颈便更是柔软风流,李姑姑默默地看在眼里,不由流露出几分赞许。
其实疯病等虽然是卢氏传出来的,但李姑姑来之前心里也不是没有过疑虑,如今一看,好端端的姑娘,竟比多数人都灵巧。
李姑姑命身边婢女拿出一只黑漆螺钿小盒,双手递与沈琬。
沈琬一愣,也双手恭恭敬敬接过。
她的手指稍稍在锁扣上停顿了一下,但还是很快把小盒打开,只见里头有一支錾金钗,钗头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蝉。
“这是宫中内造之物,王爷特意让他们打的,今日奴婢们前来纳彩,便特意来送给姑娘。”李姑姑道。
沈琬的指尖微微颤了颤,金钗触手冰凉,钗身錾刻着细密精致的花纹,她的视线慢慢移到金蝉之上,分毫毕现,栩栩如生,果然不是俗物。
蝉有再生之意。
沈琬将金钗放回盒中,若这是慕容樾对她的回答,那么她也有自己答案告诉给他。
她将装着金蝉钗的小盒重新递到李姑姑面前,平静道:“李姑姑,烦请你回去替我转告定安王,这金钗我不要。”
崔若仙担心地看了沈琬一眼,知道自己也是束手无策,不忍心地撇过头去。
李姑姑脸上的笑意僵住,诧异地看着沈琬。
这金钗送出去,都能算是定情之物了,寻常女子得了之后欣喜都来不及,而且今日是纳彩,为何还要拒绝?
“沈姑娘这......”李姑姑没有去接,“这让我们如何去回话呢?”
沈琬拿着小盒的手没有收回,只道:“我想见他一面。”
纵使是李姑姑这般资历深厚又见多识广的,也被沈琬吓住。
“姑娘要见他?”
“对,”沈琬点点头,杏眸如水,却定定地看着李姑姑,“我一定要见他。”
无论前世如何,无论前路如何,不过就是这一条命,她一意孤行也罢。
反正她与慕容樾本来就没什么相干,不必因前缘而捆在一起,不如各走各的路。
送走王府的人和沈家宗亲之后,沈夔便听静影阁的人说了沈琬和李姑姑的事。
李姑姑走前脸色确实不大好,沈夔心里早有预料,再听此话,也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他没有去静影阁看望沈琬她们,而是去了章氏的萱华堂。
章氏只知纳彩顺顺利利的,并不知其他,听说沈夔来了,便满口念着佛翘首以盼。
沈夔却在章氏的满脸喜色中把卢氏绑了过来,并且原原本本说了卢氏干的事。
因为卢氏是章氏娘家亲姐的人,章氏的半个外甥女,素日又懂得投其所好,后来还生下了沈夔的长子,所以章氏更是待她亲厚,唯独对她从不轻易苛责,也算是给了长孙体面。
眼下沈夔沉着脸数落着卢氏的罪责,章氏也渐渐地阴云罩顶起来。
卢氏爬在崔若仙头上,章氏是一点都不介意的,但她绝不能容忍卢氏毁了沈琬如今的大好前程,更不能连累甚至断送义恩侯府。
听到最后,章氏直接上去赏了卢氏一耳光,骂道:“作死的小娼/妇,你知道定安王那是什么人?你今日没被他扒了皮那是琬姐儿的情面!你自己想死我不拦着,但不许拖累我们侯府!”
“老太太!我只是嘴碎,我也没想到会被人传出去啊!都是下人不好!”
“留不得你了,我明日就写信去卢家,让他们来领人……”
章氏彻底动怒,一时沈瑜也闻讯拉着弟弟赶来,姐弟俩在母亲身边哭作一团。
沈夔冷眼看着这一场大戏,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仿佛与他无关一般。
都说沈琬面对杨家家破人亡却无动于衷,想来是肖他的。
眼前这一切明明是他造成的,他不喜卢氏,却又迫于章氏的压力,与她生下儿女,知道崔若仙心结却仍旧只愿躲避远离,任她和沈琬在章氏手下讨生活,甚至于被卢氏压倒。
他什么都没有处理过,也解决不了。
还有沈琬,她今日拒绝了慕容樾送的金蝉,还说了那样的话,他作为父亲,又要怎么办?
沈琬不想嫁给慕容樾,他也束手无策,竟然只能让她一个女儿家自己出面。
沈夔转身出了萱华堂,任凭章氏怎么叫他都不应。
他策马去了广瑞王府。
广瑞王慕容檀先请他饮一壶酒,沈夔闷声喝了,喝完也不说话,与平时爽朗的他很不同。
慕容檀问:“怎么样了?”
沈夔摇摇头,长叹一声:“阿茕还是不愿嫁你兄弟,已经差不多快摊牌了。”
慕容檀早就知道沈琬不愿嫁的事,因他手中向来无多大的权力,不像慕容樾那样手握重兵,呼风唤雨,只是个闲散王爷,便也只能束手无策,看着沈夔忧心忡忡。
他抚着长长的美髯,也跟着好友叹了叹。
“我这堂弟,虽年纪只能给我当儿子,但实不相瞒,我见了他也怕得很。你家阿茕执意不肯嫁,还当面退了他送的信物,这事怕是难办了。”
“都怪我懦弱,早知阿茕真的那么坚决,我就不该想着辗转托人说和,还不如直接上定安王府去说去,连纳彩都免了。”
慕容檀笑了:“道山,你向来就是这个性子,到了如今还后悔什么?不如重新想办法。”
沈夔郁郁片刻后喝了一口酒,无奈道:“有什么办法,我已想过了,万不能让我家阿茕自己去冒这个险,便由我先去见了定安王再说。”
“他怕是不会见你,”慕容檀道,“眼下陛下病重,连京城都说不得要戒严,不过......道山,我倒想到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沈夔急问。
“你家女儿出生时就被相士判言命里带福,既是陛下沉疴已久,不如便把她送入宫中,以冲喜之名摆脱定安王。”
“这......”沈夔听后为难,思及宫闱不仅是是非之地,如今时局更是不稳,“定安王真能放了她?”
“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即便不成,也要去试一试,沈琬到底只是个女子,若真是被纳入宫中,他也想必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多生事端。”
慕容檀话音刚落,沈夔便起身对着他珍重一拜,慕容檀连忙将他扶起。
又说:“太后近来因着陛下的病也愁眉不展,眼看着这病还在重下去,连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太后虽忌惮定安王,却不惧怕他,眼下去和她说,想必会同意,即便不成也不过就是替陛下纳了一个妃子。。”
“王爷,这事全都仰仗你了!”
“你放心,我这便立刻进宫求见太后娘娘,越快越好。”慕容檀道,“你先回侯府等我消息。”
此时已过申时,再不多时宫门便要下钥,须得赶在黄昏之前入宫,慕容檀一走,沈夔便也回府等候。
酉时末,慕容檀派人快马传信到义恩侯府,太后已经点了头,这事成了一半。
崔若仙连夜去了彭城王府一趟,回来之后与沈夔一同找了沈琬过来。
沈夔道:“阿茕,你可愿意入宫?”然后便将慕容檀引荐一事说了。
沈琬心里一惊,她虽早决定了仍旧要入宫,但没想到如此突然,竟然比上辈子来得还要前面,上辈子还是崔若仪向太后提起,这才成的事。
她这一细思,便没有立刻说话,沈夔与崔若仙对视一眼。
崔若仙朝着沈琬招了招手,沈琬起身往她那里去。
室内明烛高照,夏风悄动,却仍然烛火明明灭灭,映得沈琬的脸更加清瘦。
崔若仙拉过她,沈琬顺势依偎她身边,只听崔若仙道:“我已经和你姨母说好了,若你愿意入宫,过几日便让她带着你入宫,到时太后便会将你留在宫中陪伴,再顺势将你赐给陛下。若你也不愿入宫,那便不必跟你姨母同去,太后自然明白,你姨母也自会再向太后引荐他人冲喜。”
崔若仙说话的声音很轻,这般迫在眉睫的事,却让她说得那么细声软语,能得到这个结果,沈琬心里清楚,崔若仙想必已在崔若仪面前很是费过一番口舌。
她已经失过一门亲事,此番再强行与慕容樾退了亲,便是慕容樾不记这个仇,怕是也没人想再娶她。
而太后也只是为了慕容胤,才同意让她入宫,皇家又岂是那般好相与的,由得她想入宫便入宫,不想入宫便不入?
若她真的对沈夔他们说她不肯入宫,才是令自己和父母的处境雪上加霜。
好在求仁得仁,这本就是她所愿。
沈琬挽着崔若仙的手臂,像个孩子那样地蹭了蹭,从她幼时起便很少有父母和她三个人一起说话的时候,虽前路凶险叵测,但好歹这一刻,她觉得很畅快。
“爹爹,阿娘,我想要入宫。”她说道。
沈夔长舒一口气,崔若仙却依旧爱怜地摸着她的脸。
“其实阿娘既不愿你嫁给定安王,也不愿你入宫,入宫虽避开了定安王,但宫里的人心更加险恶,阿娘怕你受不住,可眼下又实在没其他办法了,咱们求了那么多人,定安王要娶你,也只有宫里能留住你。陛下又病重,你今后可......”
沈琬食指的指尖掐入拇指指腹,很快刺痛感便传来,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她经历过一世之后再清楚不过,她入宫当然是有自己的事要去做。
但她也不能让崔若仙担心,便笑道:“阿娘不用担心,不是我说命里带福吗,只要我一去,陛下的病必定就会好了,而且我也不跟别人争什么,我只过我自己的。”
崔若仙听后听着头,却又一时哽咽住。
沈夔拍了拍崔若仙的肩膀,对沈琬道:“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日后你入了宫,自己万事小心,若有什么难处便着人来家里说,不要自己一个人硬撑着。”
他皱眉又想了想,继续道:“你白日里说要见定安王,如今也不必再见了,你一入宫,他自会明白。”
沈琬抬起眼皮,一双杏眸在灯火下璨璨得好看。
“爹爹,我既然说过了,那便还是要见定安王的。”她道,“若我不见他,就这么赶着进了宫,定安王必定是愤恨难平,他不会为了我对宫里如何,但他却可以冲着我们侯府发难,父亲又该如何?”
沈夔低下头,叹了口气。
“我会好好和定安王说的,求他原谅我,只要我们坦诚,他也并非是那等蛮不讲理的人,况且……他又何必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呢?”沈琬安慰父母。
若他真的有什么不满,便冲着她来,不要迁怒她的父母家人。
沈夔听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重新低了头。
跟着崔若仪进宫见太后的日子就定在了三日后,因为慕容胤的病,太后一刻都不想延误。
慕容樾手眼通天,大半个京城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沈琬要入宫的事自然也瞒不过他。
日头西斜,暑气还未完全消散,此时静影阁院门紧闭,里头却异常喧嚣热闹。
沈琬带着丫鬟仆妇们正收拾清点着东西,等她明日一入宫,随之她的这些陪嫁也会被抬到宫里。
为了不节外生枝,这事只有沈琬沈夔和崔若仙,以及几个贴身之人知道,其他人也只当沈琬这是在理嫁妆。
沈琬刚停下歇了口气,外面就来报,定安王来了。
她打着扇子的手一顿,朝镜中抚了抚略有些散乱的发鬓,只稍整仪容,便迤逦而去。
因沈夔早有安排,慕容樾一来就被带到了一处花厅中。
这里离静影阁不远,又要拾阶往上几步,视野开阔,亦清净幽谧。
沈夔本来要派人到这里盯着,但被沈琬拒绝了,若慕容樾真的要对她做什么,便是沈夔自己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
她也不想她和慕容樾说的话被人听见。
慕容樾早在花厅中等候,沈琬远远站着,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礼,便不再往前。
清风拂过,扬起沈琬裙裾一角,露出一对匀称秀丽的脚尖,沈琬往里缩了缩,很快用裙摆掩住。
这是她自恢复记忆以来第一次面对慕容樾,又心焦又浑身不自在。
好在慕容樾并没有过来,只是眼睛看着她。
“侯府为何还是要你入宫?”他问。
沈琬略一低头,声音平稳:“这本来就是我该走的路。”
慕容樾皱眉:“你让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沈琬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他那对好看到妖异的眸子如湖水一般深不见底,沈琬又垂下了眼睑。
“我不想嫁给你,我想入宫。”
慕容樾料到她会这么说,倒也没有多惊讶,只是挑了挑眉。
“沈琬,嫁给我是你最好的选择,难道你还想再入宫?”
“入宫才是我最好的选择,请王爷不要迁怒我的父母。”
“为什么?”
沈琬静了片刻,淡淡道:“因为我要报仇。”
闻言,慕容樾忽然笑了。
“沈琬,本王确实没有告诉过你,前世他们都已经被本王杀了。”
“是吗?恭喜王爷。”
“这一世,本王也不会放过他们。”
沈琬点点头:“王爷请自便。”
“你嫁给我,本王保你这一世安乐无忧,”慕容樾不由逼近几步,“你看着本王如何杀了他们。”
“不用了,我要做的事,我自己会去做。”沈琬也往后退了几步。
“你可以不入宫。”
“我要入宫。”
夕阳在天边只剩下了一条圆弧状的金边,照入花厅之中,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却永远无法交叠。
慕容樾的手掌紧了紧,下意识想去握紧身侧剑柄,又想到这个自小养成的动作可能会吓到沈琬,便立刻放开。
“你可以嫁给我。”他又重新说了一遍。
沈琬没有再说话。
慕容樾心头一跳,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怪我没来救你?”
这回沈琬从进来时起就平静得仿佛古井一般的神情终于有了一点松动。
她的嘴角扯开一丝笑意,但仍旧是淡淡的。
“王爷何出此言?”
“你……”慕容樾竟一时语塞。
“你我本就是不会有交集的人,为了一个他人刻意制造的错误而绑在一起,注定没有好结果,既然是错误,又为何还要延续?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这样对大家都好。”
“沈琬,你真的执意如此?”
“慕容樾,我不甘心。”
无论慕容樾这辈子想要娶她是出自补偿还是怜悯,那都不是沈琬需要的。
慕容樾确实能够给她她想要的一切,但她最想要的,一直是亲手复仇。
慕容樾报不报仇是他的事,她的仇,她一定要自己报。
“那个时候,等我……”慕容樾深吸一口气,想要解释。
沈琬心头一震,除了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不想再听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她根本无法承受自己那样死去。
“不要再说了,早就已经晚了,”沈琬打断他,忍住眼泪,“我不会再让这些发生。”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花厅里无人来点灯,二人都笼罩在黑暗中。
谁都看不清谁,只有月光借着花窗照进来,花窗上镶了琉璃,隐隐约约地格外绚烂。
终于能够隐于暗处,沈琬忽然松了一口气,然后使劲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很快被眼泪濡湿。
虽然慕容樾如今作风狠厉,但沈琬见他目光还是和从前那样澄澈,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临水照花一般,只要她说清楚了,他也应该会放手了。
前世的纠葛,就到此为止了。
沈琬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下又一下的钝痛,好像一把锤子不断地再敲击。
她可以决然地和慕容樾一刀两断,但却无法彻底忘记自己的孩子。
那个已经在她腹中生长到六个月,然后又陪着她一起死去,她曾经也满怀微弱的希冀,暗暗期盼它到来的孩子。
她是它的母亲,从它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无法割舍开了。
她和慕容樾能够再次重生,但是她的孩子,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拒绝了慕容樾,再次亲手扼杀了它。
沈琬狠狠地咬了一下嘴里嫩肉,使自己从痛苦中抽离出来。
慕容樾只能看见那边的沈琬垂着头,身形瘦弱,一时心里也五味杂陈。
他想了想,终是道:“宫里和从前也略有不同了,你自己保重。”
沈琬正要点头应是,突然却听见花窗边似乎有动静,她还没反应过来,慕容樾已经闪身而去,片刻后又提过来一个人扔在地上。
沈琬走近,借着月光看了看,发现是卢氏身边的一个丫鬟。
丫鬟正用力磕着头:“求王爷饶了奴婢,求姑娘饶了奴婢,奴婢什么都没听见,奴婢只是卢姨娘派来点灯的。”
沈琬冷笑一声,对慕容樾摊开掌心:“王爷,你的剑借我一用。”
慕容樾把剑给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在慕容樾的目光中,沈琬抬手把剑刺进了丫鬟的胸口。
“王爷这回相信了吗,我入宫,一定会很好。”
慕容樾叹气,这丫鬟是一定不能留的,只是他原本是打算自己处理了,没想要脏了沈琬的手。
“沈琬,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宁肯进宫也不愿嫁给我?”
“对。”
她答得斩钉截铁,慕容樾无可奈何,却又不甘心起来,最终道:“好,你不要后悔。”
“我绝不后悔。”沈琬笑了笑。
说罢,她不再停留,转身出了花厅,沿着山石铺就的台阶一路而下,如行云流水,留下慕容樾一人在花厅。
她走后,明参到了慕容樾面前。
明参犹豫道:“殿下,这……沈姑娘真的就这么走了?亲事不成了?”
慕容樾把方才沈琬拿过剑收入鞘中,揉了揉额角。
“让人把这丫鬟处理好,回王府。”
第二日,崔若仪特意来邀沈琬一同入宫给太后请安。
午时许,彭城王府传来消息,崔若仪已回府,太后留了沈琬在宫中用午膳。
到了申时末,宫中下了一道旨意,沈琬被留在宫中陪伴太后。
章氏等不知情,还道沈琬得了太后青睐,这是件大好事。
但仅隔一夜之后,清晨太后便下了懿旨,召沈琬入宫,以嫔御之位陪侍皇帝。
若说前一日章氏还在惊喜,这日便是惊吓了,沈夔和崔若仙又不愿多言,章氏一想到沈琬负了的人是慕容樾,一时便惊惧不已。
与此同时,长乐宫中。
太后正拉着沈琬的手细细看着。
昨日崔若仪把沈琬带来时,太后也只粗略看了一眼,立刻便满意了,她身形匀称高挑,杏眼桃腮,风流婉转,又进退有度,大方得体,竟压过了宫里所有妃嫔。
因先前慕容胤宠爱的孙昭容出身低贱,又矫揉狐媚,太后一直不喜,奈何慕容胤身体不好,只能由着他自己高兴去了。
如今一见沈琬,太后便暗自点头,慕容胤尚未册立皇后,无论将来的皇后是谁,眼下沈琬都镇得住整个后宫,特别是沈琬也算出身名门,母亲又是她的同族女,彭城王府的姊妹,太后便更心安了。
歇了一夜,等一下诏,太后便召来了沈琬再次端详。
素手柔荑纤长若削葱,莹白细嫩,一看就是娇养出来的,冰肌玉骨,翩跹生香,行坐时裙裾微动,不露脚尖。
太后笑着点点头,问道:“好孩子,哀家让你入宫,倒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臣妾只愿入宫之后,陛下能龙体康健,否则才是辜负了太后娘娘和陛下的疼爱。”沈琬低头浅笑。
太后朝着身边的束嬷嬷使了个眼色,束嬷嬷立刻拿来一只黄花梨木的方盒,然后在沈琬面前打开。
里面是一套头面,太后挑起其中一支镶绿松石金凤簪插入沈琬的发髻之中。
上辈子沈琬从没见过这些东西,太后也未曾亲自替她把金簪插上,这倒是与之前不同了。
太后道:“这套头面是哀家当初有孕时先皇赐下的,哀家那时一直戴着这金簪,如今赐了你,望你早日为陛下开枝散叶。”
她顿了顿,又说:“陛下的身子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再是拖不得了,他眼下就在哀家这里的广阳殿里修养,夜里你便去罢,从此之后你就是他的妃嫔了,在他好之前都暂且先陪他住在长乐宫。”
这又与前世一般无二,慕容胤病重,沈琬入了宫便匆匆被送去他身边陪伴照顾。
沈琬悄悄在心里对比着不同,慢慢也有些趣味出来,饶有兴致。
“原本是想给你一个妃位的,但眼下只能先委屈你了。”太后拍了拍沈琬的手。
沈琬一愣。
她上辈子一进宫就是妃位,后来慕容胤病好便封了贤妃,此后再无晋升。
太后的意思是说她现在连妃位都没有?
为了掩饰住自己方才一时的愣怔,沈琬立刻说:“能伺候陛下是臣妾的福分,臣妾也不愿多求,反而折了自己。”
太后显然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但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将你召入宫中,也是哀家为了陛下舍了这张老脸,你已与定安王去说了亲,此举无异于君夺臣妻,”太后缓缓道,“眼下定安王在朝中势力非同小可,连崔氏也要避其锋芒,哀家本以为这一遭他会借此发难,但不知为何他却毫无动静,这更令人不安。若封了你高位,更像是对他耀武扬威,哀家认为不妥。”
沈琬顿时明白了,原来是忌惮慕容樾不悦,这才没有给她妃位,上辈子她和慕容樾从没有过交集,一切自然更加顺理成章。那些想来方才那套价值连城的头面,也是太后为了安慰她才赐下的。
“陛下的后宫并不充盈,只有孙氏如今一枝独秀,是宫里位份最高的,哀家便封你为昭仪,九嫔之首,亦暂领后宫,没有人能越过你去,等陛下的身子好了,或是你诞下皇嗣,将来更有你的好处。”
语罢,太后又悄声叮嘱了沈琬一番伺候慕容胤的事,这又与上辈子并无二致,沈琬仍旧装作仔细听了。
接着沈琬就被束嬷嬷亲自领到清宁殿沐浴。
清宁殿就在广阳殿的后面,等沈琬一沐浴完毕,宫人们便上来给她穿衣装扮,然后便簇拥着她去了广阳殿。
若按寻常女子来算,今日正算是成亲之日,但沈琬是进宫冲喜,无比仓促,慕容胤又病重,所以便显得有些冷清。
太后倒很是体贴,特意着人为沈琬备下了一条绛色留仙裙并一件玉色白蝶穿花广袖上襦,清丽又不失姝色。
束嬷嬷又拿了那套头面出来给沈琬插戴,沈琬却拒绝了,只让人绾了一个堕马髻,将那支金簪斜斜簪上,旁侧点上一朵刚摘下的牡丹,倒把束嬷嬷看得连连点头夸赞。
广阳殿的寝殿殿门紧闭,直到沈琬到来才开出一个小缝。
沈琬知道,这是为了避免让慕容胤受风。
她步入殿中,沉重的殿门又很快在她身后关上。
盛夏流火,广阳殿中也放了冰盆,凉意足够,但门窗紧闭,连殿中帷帐也纹丝不动,夹杂着淡淡的药香,令人一进入便有一种闷闷的感觉。
束嬷嬷在前面领路,沈琬一步一步跟着她过去,所过之处,带得轻薄的帷帐微微翻动。
终于到了慕容胤的床榻前,沈琬垂眸,将手中执着的双面绣百鸟朝凤象牙柄宫扇往上一掩,堪堪掩住唇上的那丝冷笑。
慕容胤,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