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她看不清这双眼睛的主人,眼下却终于见到了。
沈琬几欲夺路而逃,却到底撑住,只是颤抖地扶着丹桂的手,不敢再往前,也不敢看来人,低下头死死地咬着嘴唇。
慕容樾这时却上前对她一礼,道:“令尊醉得厉害,况且在下也想在府上换一身干净衣裳,失礼了。”
沈琬抬了抬眼皮子,果然见到慕容樾的衣摆处沾染了污秽,在玄衣上分外明显,想来是沈夔干的好事。
她却不知,慕容樾是故意与沈夔上了同一辆马车,故意让他吐在自己身上的。
不过是为了见沈琬一面,让自己知道她确实还存在。
沈琬听慕容樾这样说,便随手指了个小厮,让他带着慕容樾去附近的空院落里换洗衣裳。
然后又安排好沈夔,让他的通房过去照顾。
最后叫来二门外一个管事的,夜里章氏不许外面的管事们进来,这才有了今日沈夔带着外男进了二门却无人安排接应的事,沈琬总不能在这里等着人换好衣服,而且她怕得很,便叮嘱了管事几句,让他赶紧去把人安排好了。
管事的连连应声,最后又小声问沈琬:“姑娘可知道那是谁?”
沈琬摇头:“是谁?”
“是定安王!”
沈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丢了魂一般,她没再往章氏那里去,仍旧是回了自己的住处。
慕容樾这个名字对她来说绝不陌生,京城风起云涌,又有谁会不知道他?
但是这个人,却出现在了她的梦中。
她将要死去的梦中。
既然那双眼睛是真的,那是不是就说明,自己的梦也会成真?
崔若仙已然睡下,沈琬头一次没头没脑地闯入了崔若云的屋子,一头扑到床上,钻进崔若仙怀中。
崔若仙被她吵醒,却没有责怪她,只是把她搂住,又往沈琬身上裹了被子,轻声问:“阿茕这是怎么了?”
沈琬摇头,抱着母亲什么话都不肯说。
她不想像梦中那样死去,摔得粉碎,死状可怖,腹中或许还带着个孩子。
若她死了,崔若仙要怎么办?
崔若仙疑心她是在章氏那里受了委屈,却并不急再问下去,除开夫妻之事,崔若仙平日算是豁达,从不把女儿逼紧的。
许久之后,沈琬才小声嘟哝了一句:“我吵醒阿娘了”
远处幽暗的昏黄烛光映在崔若仙苍白消瘦的侧脸上,她低下头看着怀里像个小孩一般的女儿,笑得温柔。
“阿茕今夜就和我一起睡吧,”崔若仙道,“阿娘一个人也冷清。”
一时已有丹桂等进来服侍沈琬梳洗,素娥也跟着一同进来,看看崔若仙,又看看沈琬,竟有些欲言又止,沈琬见了便蹙了蹙眉,素娥到底垂下眼去,没再说什么。
躺到母亲身侧,沈琬稍稍安心了一些,崔若仙身上有一股股淡淡的香味,她从小闻到大的,比她制出来的香还要好闻,沈琬深嗅了两口,忽热又觉得仿佛是隔了多年,连这香味都是陌生的。
她不知道这感觉到底是从何而来,只是又往崔若仙身边蹭了蹭,一双眼睛却仍是瞪得大大的,看不出一点儿睡意。
只要一静下来,沈琬就又会记起方才见到慕容樾时的场景。
崔若仙侧头看见沈琬还没睡,便问:“怎么还不睡?”
沈琬回过神,冲着崔若仙笑了笑,强行使自己闭上眼睛。
夜里的雨势更大,淅淅沥沥的雨声连成一片,搅得人心烦意乱。
沈琬不知道何时才迷迷糊糊睡去,但到了五更天,她又从睡梦中惊醒。
崔若仙比丹桂要警醒许多,沈琬一有响动,她就醒了过来,看见身旁沈琬在床上不安地翻来覆去,满头都是豆大的虚汗,连额发都打湿了,整个人的神情都极为痛苦。
崔若仙连忙去叫女儿,可叫了好半天,沈琬都没有醒过来。
沈琬一直到做完那个梦,才渐渐听见有人在旁边叫她,似乎是崔若仙,可她又一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只能继续绝望地闭着眼。
后来崔若仙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沈琬还感觉有人在拉她,仿佛魂灵猛地一抽,脱离了那片荒芜诡谲的梦境。
“疼”沈琬眼睛才半开,上半身却从床上撑起,把正摇着她肩膀的崔若仙吓了一跳。
“阿茕哪里疼?”崔若仙连忙拉住她,急道。
沈琬大口地喘着气,眼前还在一阵阵发黑,双手无措地摸着自己的肩膀、手臂以及身子,终于确认自己是完好的。
崔若仙并没有把丫鬟婆子们都叫进来,而是自己下床给沈琬倒了一杯水,慢慢喂着沈琬喝。
喂着喂着,沈琬忍不住哭了起来,这回的梦比之前的更清晰了,许是现实中看过了慕容樾的脸,梦中她也看清了他的脸,比只一双眼睛要更可怖。
而除了粉身碎骨的疼痛之外,沈琬还感受到了自心底深处散发出来的恨意与不甘。
这种情绪一直沁入骨髓,可是一直到她摔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终究无法纾解。
若梦里的她死后成了鬼,那也必定是厉鬼。
“阿茕,不怕,”崔若仙一面抚着她的背,这回不得不问,“你到底怎么了,能不能同阿娘说一说?”
沈琬垂下眼帘,鸦羽一般的睫毛倒映在她洁白细滑的脸上,像一件瓷器般易碎。
“阿娘,我只是又做噩梦了。”她轻轻道,还是不忍心把自己的梦说给阿娘听。
即便是梦中的事,她也不想崔若仙为她白白担心。
崔若仙见没问出什么,于是只叹了口气,重新安顿沈琬睡下,就像是哄小孩那样拍着她。
“再睡一会儿吧,阿娘在这里陪着你。”
定安王府远在边关,京城的定安王府是新建起来的,原本是前朝一位首辅的宅邸,后来旧朝湮灭,天下成了慕容家的,那位首辅早不知去了何处,只剩这座长满荒草的府邸还在。
在慕容樾入京前,太后大张旗鼓地修葺了这里,并将其赐给慕容樾作为定安王府。
府中有一处临湖水榭,这里视野开阔,即便是夏季也有凉风徐来,冯虚御风,使人如临仙境。
慕容樾素来喜欢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他前世从未如此做过,因为上辈子他在京城的定安王府根本不在这里。
那时将他从边关请来的京城的人,并不是太后崔若云,而是慕容氏的宗室族人,见崔氏势大,慕容胤又孱弱,如傀儡一般被崔若云操控着,朝政大权尽收于崔若云之手,慕容氏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找来一直远离京城是非地的他,企图以教导辅佐少帝为由,暗中分化崔氏手中权柄。
崔氏当然早就看出慕容氏此举的意图,但一来是怕把慕容氏逼急了,真的做出什么来,二来因慕容樾端方持正手中又尚有兵马,便也只能同意慕容樾入京。
今世就全然不同了,崔若云是主动迎他入京的,自然要有十分的诚意。
温良忍让只会让人看轻与戏弄,只有使他们害怕,才会得到臣服。
这个道理,是沈琬死后他才明白的。
骤雨微歇,月影从阴翳中跳出一线,虽极细,却如同银瓶乍破。
慕容樾将手中已空了的酒壶随手一扔,镶满了红蓝宝石的鎏金酒壶在地上砸出“叮当”一声。咕噜噜地滚了一圈,在把手处止住。
慕容樾按着额角,从上辈子沈琬死的时候开始,他就再也没喝醉过了。
他的眼神一凛,既然老天让他报完仇之后重活一世,那么这次他们就不仅仅是死那么简单了。
有些人被一刀杀死也算是得了便宜。
其实慕容樾与沈琬从前仅是几面之缘,连话都未曾单独说过一句。
孙昭容嫉妒沈琬入宫冲喜后,慕容胤的身体好转,见沈琬受宠,便用计陷害沈琬与他私通。
等二人清醒过来,已是木已成舟。
沈琬当时虽然害怕,但也没有责怪他,二人只能约定好当做无事发生。
但后来沈琬却有了身孕。
等到事情被揭发,他还没来得及见到沈琬,沈琬已然从摘星台上一跃而下。
那时距离那晚的荒唐事已有六个月之久,慕容樾从未收到过任何沈琬的消息,他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等他匆匆赶到宫里,沈琬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也是初春,沈琬穿了一袭浅绿色的衣裙,摘星台比其他宫室高出许多,猝不及防的,慕容樾远远就看见她从摘星台跳下来的身影。
如同一片轻薄的柳叶一般。
他张了张嘴,一声惊呼梗在喉头。
一直到他到了摘星台,已有许多宫人围在旁边,但都不敢靠近沈琬。
见他过来,宫人们作鸟兽散。
跳下来的人其实并不会模样很好看,这也是宫人们不敢去动的原因之一。
沈琬还没死透,在这段时间里一直躺在冷冰冰的地上。
四肢被折成了扭曲的样子,砸得厉害的地方血肉已经混成了红色的肉泥,身上每一处都在崩出血来,一身绿衣已经很难分辨出原来的颜色。
她的大半张脸都被血色所浸染了,看见他过来,便定定地看着他,好像想要说什么。
慕容樾目眦欲裂,疾步上前想抱起她,却不知从何下手,叫了一声“贤妃娘娘”之后,才发现沈琬睁着的双眼已经失去了神采。
她死了。
慕容樾合了几次,都没有办法把她的眼睛合上。
身后却传来慕容胤和孙昭容的笑声,孙昭容靠在慕容胤身上说:“陛下你看,我说了吧,要这样才有趣儿。”
慕容胤撇过头,看着孙昭容笑:“好好赏义恩侯府罢了。”
慕容樾想到这里便闭上眼睛,不愿再想下去。
沈琬因他而死,上辈子他不顾一切为沈琬报了仇,既然重来,那么他的野心就不止于此,他还要得到他上辈子没得到的东西,以及查清楚最后杀了他的那个人是谁。
今日见到沈琬,慕容樾更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他都能重生,沈琬为什么不可以?
在战场上,他带兵打仗靠的也不仅仅是智勇,同样少不了这一对招子,慕容樾一眼就看出了沈琬的恐惧。
他对她的了解不多,但前世两人云雨之后清醒,沈琬在短暂的惊慌后都尚且能自持,不可能见了父亲带来的外男就失态至此,没了体面。
慕容樾缓缓舒出一口气,好在时候尚早,沈琬还未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