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个晴天,却仍是天冷,阴处照不见阳光,昨夜的雨水已经结成了一地薄冰。
这回领进来的大夫是新请的,原先那个给崔若仙看病的大夫刚刚回了乡,想来也是因着京城不安定,一会儿一个样儿,闹得人心惶惶,还不如主动避开。
一边诊脉,沈琬一边隔着帘子问大夫:“我母亲的身子如何?”
先前那位大夫每每提起崔若仙的身子总是摇头,这位新来的王大夫却道:“倒也无妨,只是需好好调理,夫人是思虑过重,这才郁气难疏,心思放宽了,这病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沈琬也不知该不该信王大夫,只是他这样说,她心里到底还好受些。她也明白母亲的病多半是由心而生,时常也会劝一劝,可崔若仙玲珑剔透之人,劝也无用。
一时王大夫诊完脉,当即就道:“姑娘的身子也没什么事,气虚才会失眠多梦,开了药先吃着。”
素娥送王大夫出去,沈琬想了想便问丹桂:“这王大夫哪里来的,医术能信得过吗?”
“怕是不错,”丹桂立刻道,“王大夫是侯爷请来的。”
沈琬略放了心,起身去看母亲,父亲虽与母亲不冷不热多年,但到底也不至于会害母亲。
崔若仙正靠在床上看书,见沈琬进来,便放下书本朝她招招手:“阿茕,快到阿娘这儿来。”
沈琬看到母亲,却又忽然想起昨晚梦到的事,鼻尖一酸,便快步上去扑到了崔若仙怀里。
“这是怎么了?”崔若仙轻轻抚着沈琬的发髻,笑道,“天天都见面的,怎么这会儿却像个小孩儿一样了?”
沈琬抬头去看她,果真是像个孩童一般,只见崔若仙精神倒还好,但仍旧是面容苍白,唇无血色,明显的久病之人。
崔若仙只有她这一个孩子,若自己真的像梦里那样死了,崔若仙这般的身子,又该如何接受女儿的死讯呢?
沈琬心里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又将头埋进崔若仙怀里。
任由女儿抱了一会儿,崔若仙才问:“听丹桂说,你夜里睡不好有一阵子了?”
“哪有的事?”沈琬这才放开崔若仙,连忙摇摇头,“丹桂这丫头向来胡说,阿娘什么时候信她了?”
崔若仙不语,细细地观望了一会儿女儿的神色,果真是有些憔悴的。
沈琬知道瞒不住母亲,只好自己承认:“大夫今儿也看过了,说只是气虚罢了,这才做噩梦的。”
她却不敢同崔若仙说起自己做的那个梦,倒不是怕母亲责怪她污言秽语,而是怕吓到母亲,连累母亲担心。
梦到自己死,这怎么都不是个好兆头。
崔若仙等不到沈琬的回答,也不逼着她说,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先前时局也不好,你们祖母又把你们养得娇贵,许是吓着了,”崔若仙慢慢道,“等吃了药,过了这阵也就好了。”
母女两个又聊了一阵,崔若仙心疼女儿夜里睡不好,便让她回去睡觉。
沈琬执意等到崔若仙的药熬好,亲自服侍母亲喝下去,这才打算离开。
但药碗才刚放下,卢氏就进来了。
卢氏今日在发髻上插了一支点翠嵌翠玉簪并几朵珠花,与她清汤寡水的长相很是相称。
崔若仙一见她来,便扭过头去。
沈琬起身挡了挡,笑着对来人道:“姨娘,什么事?”
卢氏是父亲沈夔的妾室,当初崔若仙进门后因体弱不曾生育,章氏便做主替沈夔纳了自己娘家姐姐的庶女,也就是卢氏为贵妾。
卢氏长得远不如崔若仙明丽,却性子温婉柔顺,一向都得章氏的喜爱。崔若仙病病歪歪的不能掌家,前几年卢氏生下儿子之后,章氏便以自己年迈为由,家中事务多半由卢氏从旁协理。
“大夫来过了?”卢氏探头往沈琬身后看去,“大夫可有说什么?用的什么药,平素要吃些什么?都同我说,我也好安排下去。”
沈琬立在卢氏面前没让开,只说:“一切都好,姨娘去回了老太太吧,我阿娘这里有我。”
母亲一直都不喜欢卢氏,沈琬是知道的,沈夔和崔若仙成亲时也是京城中一段佳话,二人才貌相配,婚后更是琴瑟和鸣,但章氏强行要为沈夔纳卢氏,崔若仙何等眼里揉不了沙子的人,自然不快,后来卢氏进了门,日久天长下去,沈夔和崔若仙的关系慢慢也和冰一样。
崔若仙原本就身子弱,自沈琬有记忆以来,便是缠绵病榻,与之相反的是卢氏有儿有女,春风得意。
卢氏又细声叮嘱了几句,沈琬为了早点打发她走,都点头应下,卢氏转头走了几步,结果又停下,转过身来看着沈琬。
“姑娘,听说你这几日夜里都睡不好?”她问。
沈琬顿觉憋闷,这些事定然是素娥传过去的,她这里的事甚少有瞒过章氏的,章氏不喜她的母亲,于是对她管束得又严又紧。
沈琬想了想,回道:“没什么事,姨娘不用担心。”
卢氏却道:“过来前老太太倒让我同姑娘说几句,夫人这边成日病着,知道姑娘孝顺,所以才一直侍奉在夫人身边,但姑娘毕竟还未出阁,染了病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姑娘是有福之人,老太太盼着姑娘有大造化的。”
沈琬脸色一变。
当年崔若仙进门几年后才有了她,见沈琬是个女儿,章氏也不是很放在心上,但满月那日,恰好有个相士来义恩侯府讨水喝,侯府便招待了他,临走前他看了襁褓中的沈琬一眼,便道沈琬命里带福,日后贵不可言。
这话沈夔和崔若仙不很在意,只当相士是哄他们,但章氏却一直深信不已。崔若仙的身子一年比一年差,章氏早就说过让沈琬搬去和她同住的话,回回都直言和久病之人待久了,会破坏沈琬身上的福运和气运。
沈琬有些怕这位不苟言笑的祖母,但这事她却一直没有答应下来,执拗地在母亲身边陪伴。
同样,她也不愿祖母这些话传到母亲耳朵里。
身后的崔若仙也听见了卢氏的话,已经开始咳嗽起来。沈琬不理卢氏,只转身给母亲递水捶背,好一阵之后崔若仙才好起来。
沈琬服侍母亲躺下,见卢氏还没走,便道:“姨娘还有事吗?”
卢氏道:“今日是十五,原本侯爷是要回来陪老太太用饭的,但不巧有事来不了,老太太便让我把姑娘叫去,夫人也正要休息,姑娘就和我去罢。”
自从与崔若仙关系冷淡之后,沈夔也不愿日日留在家中,一年中大半时候是和友人厮混在一处喝酒作诗,不知行踪,只知道有时住在道观。
本来章氏把沈琬叫去陪伴也是常事,但大约是因为夜里没睡好,沈琬心里凭空生出一股怨怒,一瞬间脑子里又闪过昨晚梦到的场景。
沈琬为了体弱的母亲,再加上章氏为人严苛,所以一直算是对章氏言听计从的。
但今日,她不想再那么做。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她好像忽然很厌恶章氏,仿佛章氏是梦里害死她的凶手之一。
压下那股子怨气,沈琬平静道:“劳烦姨娘和老太太说一声,我这会儿不去了,母亲才刚服了药,我不放心。”
“姑娘这可就是为难我了,”卢氏惯要去讨好章氏的,章氏交给她的事情没做好,卢氏交代不了,“不然姑娘和我一起过去回了老太太,也免得老太太挂心。”
沈琬不想卢氏继续在母亲跟前,蹙了一下眉头,道:“夜里用了饭之后,我再过去老太太那里,陪她抄写经书,正好我这里也有新制的香要拿给老太太。”
卢氏这才作罢,只觉今日的沈琬格外固执,匆匆看了她一眼之后就离开了。
她走后,崔若仙问:“你祖母叫你你怎不去?”
崔若仙和章氏早已没什么往来,但她也不怪女儿总是在章氏面前低眉敛目,总归都是为了母女两个的日子能稍微松快点。
沈琬给母亲掖好了被角,才淡淡道:“老太太那里也没什么急事,去不去没有关系。”
崔若仙看出女儿有心事瞒着她,只是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下去。
广瑞王府。
今日是沈夔挚友慕容檀的孙儿百日,沈夔信奉老庄的自然之道,近来连家都不回,更不用说这些繁琐的宴席。
他本来是当即拒绝的,但奈何与慕容檀实在交好,再加上今日是十五,他不想回府见母亲,于是便撷礼前来道喜。
到了那里,沈夔也只挑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下,慕容檀知晓他的心意,自然有婢女不断为他奉上美酒。
酒过三巡,沈夔便想着要告辞,才刚起身,忽然满室皆静,沈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重新坐下,问身边的人。
旁边那人对他摇了摇头,小声道:“定安王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自敞开的八扇殿门正中步入一个年约二十许的男子,一时间周遭更没了声响。
男子长了一双极靡丽的桃花眼,让人只一眼便能牢牢记住,虽显得有些女气,但与他的唇鼻皆是极相配,放在他一张如美玉一般精雕细琢过的脸上,只剩惊叹。
一身黑衣束袖便服,玉冠高束,自铺天盖地的雨幕中而来,绝殊离俗,姿容冶艳。
连沈夔这等不愿再沾染凡俗中之事的人,也不由连连在心中称赞。
当初大齐的高祖皇帝开国之后得了一位倾国倾城的宠妃,并生下了高祖的幼子,这个幼子便是老定安王,传说老定安王随了宠妃的容貌,看来如今这位定安王比起他的父亲来,怕也是分毫不差。
高祖薨逝之后,宠妃也身死,年幼的老定安王便被年纪相差悬殊的兄长打发到了边关,一辈子为了大齐抵御外敌。慕容樾在父亲老定安王死之后,也继承父亲的遗志,驻守在边关,没想到即便戎马生涯,却丝毫没有摧残慕容樾的容貌半分。
慕容樾一来,管弦声再起,而在场众人也明显比方才要拘谨了许多,一些人都在暗中打量他,但又不敢正大光明地去看。
沈夔看见友人慕容檀过去慕容樾身边,二人饮酒谈天起来。
慕容檀是慕容樾的堂兄,看年纪却相差了一辈有余,坐到一起仿若父子。
沈夔却不知慕容樾也看了他一眼。
一盏酒饮尽之后,慕容樾垂眸,掩去昳丽双眸中的一丝落寞,继而问慕容檀道:“那边坐着的就是阿兄的友人沈夔?”
慕容檀点头:“你如何知晓的?”
“阿兄素喜与一众好友论道饮酒,京中谁人不知,”慕容樾轻笑一声,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前几日阿兄还托我举荐一位名医过来,可是荐给义恩侯府的?”
慕容檀心里一紧,连连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说完他想了想,便起身去将沈夔请来。
沈夔虽恣意惯了,不理俗事正务,但那毕竟是慕容樾,也不得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连忙跟随慕容檀而来。
慕容樾见沈夔前来,神色一时晦暗难明,沈夔向慕容樾敬了一杯酒,正踌躇之际,慕容樾却邀他一同坐下。
由慕容檀从中牵引,三人便又喝下几杯酒。
沈夔素日为人洒脱不羁,此时面对慕容樾这尊修罗,只能唯唯诺诺,但他的举动看在慕容樾眼中,又平添了一分厌恶。
作为一个男子,本该是顶天立地,但沈夔无事时闲云野鹤也就算了,一旦遇事,竟是连妻女也无法护住,任由其零落。
若不是义恩侯府,上辈子沈琬或许不至于走到那步。
慕容樾却是咽下忍不住想要问沈夔的事,转而道:“听说义恩侯的酒量不错?”
沈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慕容檀替他道:“道山的酒量比我还好。”
闻言,慕容樾却一挑眉,笑着摇了摇头。
沈夔在心里捏了把汗,而那边慕容檀早就招呼婢女送来络绎不绝的美酒。
宴饮远未结束,沈夔已被灌醉过去。
慕容檀正要叫人把他扶下去醒酒休憩,慕容樾却拦道:“我正要回去,阿兄把沈夔交给我,我替你送他回义恩侯府岂不方便?”
慕容檀犹豫片刻,看着沈夔醉得不省人事,便也干脆应了,左右慕容樾与沈夔无冤无仇,再狠厉也不能把沈夔给如何了。
入了夜,崔若仙多咳了几声,但许是用了新开的方子,她精神倒不错,拉着沈琬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便催促她往章氏那里去。
沈琬却不急,道:“祖母睡得晚,每夜定要在小佛堂里念完经书才肯去休息,我便是早去了也是陪着她,还不如多陪阿娘一会儿,等过去祖母那里,估摸着她也要结束了。”
如此投机取巧之举,作为母亲,崔若仙却一点都没有责怪之意,反而欣慰女儿心思敏捷。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夜也深了,沈琬这才拿了自己要给章氏的新香,只带了丹桂和素娥二人,往章氏院子里去。
义恩侯府人少,章氏只沈夔一个儿子,其余庶子早就分家出去,而沈夔也才一妻一妾,后来又添了两三个通房,所以底下人丁单薄,一入了夜之后就更静谧了。
才穿过回廊,月洞门里便有一个婢女迎过来,对沈琬道:“侯爷喝醉了,让姑娘去接一接。”
沈琬心下奇怪,父亲向来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对家人也不热络,何时连醉酒都要叫人了?
看出沈琬不信,婢女道:“侯爷怕惊动了老太太知道,眼下就在二门外,姑娘赶紧过去吧。”
沈琬略一思忖,沈夔喝醉了总要有人服侍,章氏一向是看不得沈夔成日在外厮混的,自然是最好不然她知道,同样的,卢氏那里也惊动不得,她知道了就等于章氏知道了。
而母亲已经入睡,沈琬更不想沈夔去打扰母亲,所以沈琬想了想,自己过去接父亲倒便宜,到时安排个院子住下,再叫个通房去服侍便罢。
穿过月洞门就是花园子,再走不久就是二门,沈琬望了望,隐约是有几个人影,想来是沈夔的小厮正扶着他进来。
大齐民风开放,女子上街走动也不稀奇,只是家里章氏规矩多,一般不让沈琬她们姐妹几个见到男子,只是这般情况下见了沈夔身边的小厮倒也无妨。
等走近些,沈琬看见沈夔果然是烂醉如泥,几个小厮搀扶着他,他都直往地上倒。
沈琬正要上前,却被素娥猛地往后一拉,踉跄一步。
“姑娘不可过去……”
沈琬站稳回头,又顺着素娥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沈夔身后有一个负手立着的玄衣男子。
而玄衣男子也正在往她身上看。
沈琬与慕容樾眼神相对。
原本沈琬并没有很惊慌,沈夔的友人众多,遇见一二若是自己先手足无措,那反而小家子气了。
但仅仅是目光相交的一霎那,沈琬看清楚了那双眼睛。
秾丽中略显妖冶的桃花眼,和她梦里见到的那对眸子一模一样。
就是这双桃花眼,布满了血色,狠狠地看着梦中弥留之际的她,好似还嫌她死得不够惨,下一刻就要将她从地上刮起来,重新扒皮削骨。
沈琬后退了两步,一张脸顿时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