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月山半山腰,林月换上了自家书院的白袍,坐在一小栋只有两层的石楼栏杆上发呆,坐姿随意。
这栋样式简单的小石楼是小白的,用来看山中动物,看上哪只吃哪只的美妙生活,已经初具雏形。
今日一早,只有林月待在这儿。
回到扶月山后,年轻人没有来由地想起了一位本应憎恨的人:尚先生。在临海断崖前枯坐了一晚,算是理清了自己对他的看法,恨还是恨的,就当他是和张至诚一样的“利己”之辈罢,虽然这利己中是大仁义。
之前得知送书的消息时,他还有些许愧疚,不过仅仅是一瞬间的愧疚,他是打定主意,不去原谅的。不过经过昨晚的枯坐,他有了些不一样的明悟,事情发生了,但不一定就要记在心上,这是和自己过不去而已。
……
林月为何会到山腰的石楼,完全是散步时误闯。回来的两三日,他都是步行着在山中闲逛,一是想仔细看看扶月山的大小角落,二是趁机放空心思,修修心性。
这栋小石楼在一处树林中,倚靠在山坡,不注意会忽略掉它的存在。
一层空荡荡的,还没来得及添置家具,二层只是四根石柱,顶着几块大石板,一圈低矮石栏只留了一个小门。楼前是一小块空地,中间捡了石头围成一个小圈,想来是用作火堆。
不用多想,就知道石楼的用处。
林月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看向流淌的小溪,不愿去多想什么。
“呀!”身后传来小白的声音。
回头看去,同样穿着白袍的小白正不好意思地笑着。
“本来是等厨具都放好了,在给你说的。”她一边走近,一边说道。
林月笑了笑,随口问道:“你自己搭建的?”
小白趴在栏杆上,笑嘻嘻地回答:“我认识了个山师府的弟子,他技艺不精,是来打杂的,有一天我给他说,我想有个专门烤肉的地方,他就说可以帮我,我们就一起建造了。”
“不错的,独具美感。”林月表示赞叹。
小白也学着他坐在了栏杆上,双手反撑着,摇晃着双脚。
“本来在山后也建一个的,可惜他被他师父叫去山门外,继续打杂,没有时间了。”小白有些遗憾,不过马上又笑嘻嘻地问道:“看见野山猪没,我找了一窝回来。”
“看到了,再有几个月小猪仔都可以吃了。”
小白却是义正词严警告道:“它们今年不能吃,留着下崽儿呢!”
林月笑呵呵点了点头。
“对了,九儿呢,你们没有一起?”
“她去山顶看种子发芽了没有,一会儿就来。”
不过几天时间,她和九儿的关系就变得极好,可能是因为同为精怪,或是都有着喜欢吃的共同爱好。
“你可以帮九儿买些果树苗吗?她想在小石楼周围种满果树,本想和顾姐姐说的,可是有些不好意思。”
林月疑惑问道:“为什么会觉得不好意思?”
小白皱着眉头,稍微朝他探身,小声回道:“你想啊,九儿刚来,她不可能直接去要的,我去要呢,顾姐姐会认为我不务正业,而且还帮着刚来的一起不务正业。”
“长进不少啊。”林月这是真的感叹,从山门前的小铺子来看,她的小心思不少。他对小白的印象,其实还停留在只想着吃,顺便读书修行。
自云丰国问剑以来,他与小白的交谈其实少了许多。
小白嘿嘿一笑,颇为自得。
“你看下面,像不像以前我们在空桑长龙远游的时候。”小白忽然指着楼下说道。
林月听后一愣,垂首看去。虽然来的时候已经看过了,但他又看了一遍,看得仔细。
“像的,很像。”
小白笑得很开心。
天色阴沉,有些荫郁的树林像是在傍晚一般,起风后,簌簌作响,风满楼,声满楼。
……
成崎山,成崎观,云雾间的高耸楼观台最顶层,白昼时却满是星辰,花白头发的老观主关清,盘坐在塔楼中央,脸色平静,正闭目观星。面向的是西方。
楼顶星辰闪烁不定,时有流星坠落,转瞬即逝,有一颗位于中央处的闪耀星星,正逐渐暗淡,以清静和贵,从容不迫著称的老观主,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只见他右手二指并剑,在胸前划了半圈,其头顶那颗逐渐失去色泽的星辰,变得越发暗淡,最后完全熄灭,朝西方坠落。
手指再次反向划了半圈之后,星辰归位。
此时一阵清风袭来,吹散楼中星夜,楼观台顶楼恢复如常,老观主关清缓缓睁开眼睛,吐出一口分外绵长的气息,似一声长得不能再长的叹息。
之后,他嘴唇微动,传音告诉白色老猿,他要在楼观台待上些时日,短则数月,长则百年。
……
景州与吉洲的交界处,有一地界不小的盆地,有上千户人家,炊烟寥寥,有良田万亩,正是金黄颜色。
其南北分别有一座高塔,塔上各有一人,年纪看着都不小,此时皆是紧闭双眼,结印在前。
不多时,两人同时睁开眼睛,起身飞往盆地中心一凉亭处。亭下有流水潺潺,四处生绿茵。
两人皆是老态龙钟,身着一黑一白衣袍。
其中一人相较之下年轻些,后背略有佝偻,此时行礼说道:“师父,可以去布阵了。”
另一人拄着拐棍,身子几乎是直角,长须都快要拖到了地上。
这两人是阴阳家的两任掌教,年轻些的叫李良洲,都已在位三四百年了,其师父陆庭是上一任掌教。
陆庭颤颤巍巍地挪步,面朝东方,叹了一口之后,开口说道:“说来就来啊……天材地宝可都集齐了?”
脸上全是皱纹的李良洲,微微躬身,“集齐了。”
“可有交代好?”
李良洲叹了一口气,“交代好了,师父可要见一见?”
陆庭沉默了一会儿,“喊来见一见吧。”
“是,师父。”李良洲应了一声之后,嘴唇微动了几下。
不多时,一位看着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亭外,身上穿的黑袍绣着白边,身材清瘦,颧骨突出。他在亭外行了一礼,便站定不动。
李良洲瞥了他一眼,向他招了招手。
中年男子倍感意外,走近凉亭时,胸口竟然有些起伏。
“这是刘师弟的大弟子,薛常,入虚境两百年了。”李良洲朝自家师父介绍道。
刚刚站定的薛常赶紧又行了一礼。
陆庭又缓缓转身,脸上浮现难得笑意,“不错……我只说一句,阴阳之术,在天地万物,在大势之上,也在细微之中。”
薛常脸色动容,再次躬身,“谨遵教诲!”
挣扎犹豫片刻他还是问了一句:“师公师伯要去深渊断桥了?”
“嗯。”回答他的是李良洲,“今日就出发……今后阴阳家,就看你的了。”
薛常脸色落寞,“定不负所望!”
“去吧。”李良洲挥了挥手,让薛常先离开。
“师侄告退。”
他走后,李良洲叹了一口气,“此番把家底都快搬空了,阴阳家要过些清苦日子了。”
“都是身外之物,或许没了这些家底,修为还要精进一两步。”陆庭回道。
“师父教训的是。”李良洲态度恭敬,与刚入山门时一样。
陆庭提了提拐杖,轻轻敲击地面,“走吧。”
两人同时消失在原地,凉亭生风,流水依旧。
……
六合洲,张至诚在塔楼顶棋盘前坐定,其对面还坐着一位青黑衣袍的老者,比起张至诚看着还要老上几分,消瘦得似乎能被风吹走。
两人面前的棋盘,已是摆了许多黑白棋子,看不出输赢。两人的目光也都不在棋盘上,而是望着北方。
张至诚率先收回了目光,开始捡回棋子,“师兄,可有选定好太一观观主,以及掌教?”
其对面的老者便是和家阴阳一支的掌教,李阳。他也低头看着棋盘,缓缓开口,“江龙倒是不错,可惜心思过于多了些,还是让我那大弟子来吧。我也让其他几位境界高些的多多帮衬,应该问题不大。至于掌教,全一师兄应该有想法,其他人,也有一两个,让他们自己争吧。”
张至诚点了点头,“我让周定多往太一观去,以后两人互相照拂。”
“六合观下一任观主就周定了?掌教呢?”
“掌教也让他们自己选吧。”
李阳又问道:“合道有了几分把握?”
“八成。”
李阳点头,“不错。”随即又笑了笑,“打小你就是天赋最好的那个,现在看来,天赋还是最主要的。”
张至诚也是嘴角向上,“师兄也开始说气话了,你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天赋垫底,还能有此成就。”
“你是故意气我吧,我这可是花了整整千年时间。”
张至诚看向他,摇了摇头,“师兄这么说,让其他师兄如何自处?他们就没有花费时间?大师兄还比你多了几百年,还不是落得个寿元耗尽的下场……”
“也是。”李阳不做反驳。
两人相视一笑。
“没剩下几个了……”李阳忽然开口。
两人沉默,各自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