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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润泽无声

    空桑长龙的最高峰,顺仙山,在九洲也是一处风水宝地,只是与扶月山一样,少有宗门敢打这里的主意,原因不明。有传闻说顺仙山还有一位修为极高的大妖;也有说其上有禁制,有去无回;还有说其为九洲最高,极难守住。

    各家也都是聪明人,对于一个拿不准的地方,就看和家怎么做,和家没在顺仙山建造和观,那自家也不去。这也就便宜了诸多散修与少数精怪,他们在面对天材地宝时,或者修行之所时,没有过多顾虑,只要不危及性命,住在顺仙山甚至是件美事。

    所以九洲最高峰就成了散修们的聚集地,有人做过大致统计,在顺仙山的散修与精怪,估摸着有几百人,多是些实境以下的,也有极少数因为各种原因,脱离了宗门的实境虚境。

    在这里,有着不一样的修行江湖,拉帮结派的不少,但打打杀杀终究还是少数,对于散修来说,是处不可多得的修行圣地。

    顺仙山被散修们分为三部分,其一是山下稍微平缓之地,有几个寻常村落,靠种养、打猎为生;其二是山腰,是散修们的修行之地;最后是山顶,无人涉足,原因同样不明。

    ……

    被誉为当世学问最高的尚九思尚先生,修行之地也在顺仙山,不过是在一个小镇之中,一边当着教书先生,一边做着学问。

    小镇名为积石镇,在山脚平缓处,沿着顺仙山最大的溪水两侧,有着百来户人家,多是石木建筑。有小桥流水,树木成荫,有孩童嬉闹,虽为小镇,不乏人烟。

    鸟鸣山幽,起落于小镇与山坡树林,林中也有些小动物,觅食嬉戏,好不自在,在一处小小断崖前,还能看见一只灰白狐狸,晒着太阳。

    尚九思居住的地方,是在小镇边缘的山坡上,沿着镇中大路出了小镇后,再经过一截蜿蜒的石板路,就可看见藏在大树下的院门。

    时近日中,院内还有朗朗读书声,与树下风声相映成趣。

    院墙低矮,可一眼看见正屋里坐着的孩童,正摇摇晃晃读着书。

    尚九思坐在先生的位置,脸色平静地望着十来个学生,他看起来又苍老了许多,眼睛浑浊。

    学子齐声朗读,“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一句念罢,尚九思微微一笑,缓缓开口:“今日到此为止,回家去吧。”其嗓音尽是暮气。

    十几名学生起身行礼,称呼一声“先生”之后,欢欢喜喜出了正屋,各回各家。

    目送之后,尚九思把目光放在身前桌上,只是一本普通书籍,他重头翻了一遍,最后合上书本,眼睛失神。其唯一的弟子颜曹,眉眼低垂,从门外走进,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称先生。

    尚九思回过神来,抬头望了他一眼,扯起嘴角勉强一笑,似乎这个细微的动作,都十分费力。

    “坐着吧。”

    颜曹于是在堂中最前排落座,身姿端正。

    “你跟着我已有两百年了,未把书留给你,可有怨言?”尚九思一句话说得十分缓慢。

    颜曹摇头,“学生自知不适合传承先生衣钵。”

    尚九思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时间好像都变得漫长。

    门外朱曦朝西偏斜,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在屋中痕迹清晰可见。

    “没有不适合,是我选择赌一赌,委屈你了。”

    颜曹似乎对此并不在意,沉默着摇头。

    尚九思缓缓抬头,把目光投向门外,此时阳光大盛,在地面留下一柱暖光,几张低矮书桌上映着窗上雕花。

    尚九思的双眼稍微有了些光亮,他开口讲起了自己的过去,语速缓慢。

    “我就出生在积石镇,幼时家境不好不坏,得了私塾先生教导,便有了去守天洲求学之心,去时父母尚在,归来时,双亲皆亡……”

    他换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刚出小镇时,我踌躇满志,亦兴奋不已,背着书箱,书箱里只有一件衣服,几张大饼,其他的全是书。开头几天走得十分顺畅,日出赶路,日落读书,读至深夜篝火燃尽,那番日月,想起来也还是烂漫。”

    颜曹微微低下头,仔细听着。

    “可在干粮吃完后,我就看了难,不能果腹,读书也没了心思,只想着能碰上些野果,喝些溪水。一两日饥饿之后,我到了一个村子,帮着那里的人给小孩取名,换了几顿饭吃,还用半箱书换了半箱干粮……刚出村子那天,我就看见浓烟四起,折返一看,那个村子遭了强盗,大部分人都死了,我帮着剩余的人,埋了死人。干粮也就在那几日吃完了。”

    尚九思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哀伤,似乎这些久远的记忆,还能使他动容。

    “之后,我悄悄离开了,心情沉重,完全没了读书的心思,当日夜晚,饿得不行,就找了个山洞歇息,一觉睡到天色发亮,饿醒了……睁开眼看到的确实一只狐狸,拖着四条尾巴,那时候,在积石镇就有着种种传闻,说有仙人与精怪,不少人还见过,我虽然意外,但也不觉得奇怪……那只狐狸有些修为,知道我食不果腹,给我找来许多果子。之后跟了我一路,我给它念书听,它给我找寻食物,走了半年,到了守天洲地界,它就离开了,总之再未见过。”

    颜曹抬起眼皮瞄了自家先生一眼,没想到他还有这种,能写进坊间杂集的经历,心下也是略有感叹。

    尚九思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说道:“从守天洲北方南下,哀鸿遍野,遇见的城镇村落,卖儿卖女者不在少数,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走到了问道书院。先是在半山腰求学,后因学业不错,被选上了山,得以一边修行,一边读书……”

    在守天洲北方的这一段路,花费一年时间,应该就是自家先生要做学问的起因,只是其一句话带过,不愿多讲,颜曹也就没有追问。

    “接下来的几十年,我修到了御境,书也读了不少。看着修为进展无望,就被安排进了侍读殿,帮助修撰历史、典籍。又过了几十年,我想安心读书了,于是借远游,回了家,那时积石镇算是换了一茬人,我家的祖屋也被烧毁,想来也是被绿林强盗光顾过……我就请人单独修在了此处。那时的顺仙山的习武之人,也不好过,多有厮杀……之后的事你也知晓……”

    他呼出一道鼻息,又吸了口气,“我在说出那句‘我于低处,载世人登高’时,虽是真心,但本是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不料天地当了真,助我显出法天象地,那个短短的瞬间,我看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让我不得不为自己的那句话负责,当然,是心甘情愿……于是,让你收集九洲各家典籍,与世俗历史,沉心修撰……”

    尚九思忽然转了话题:“扶我去院子里坐坐,还能赶上今天的太阳。”

    颜曹楞了一下,深呼吸一口,起身扶着自家先生朝院子走去。

    尚九思拒绝了凳子,直接盘坐在地上,身形佝偻,双手放在腹部,白袍盖地。颜曹也跟着坐在旁边。

    此时的阳光正好在云层间隙,耀眼异常,尚九思微微抬起头,感受着洒下的温度。其视线之中,似乎涵盖天地。

    云层渐渐变了色,慢慢遮蔽住了阳光,天色暗了下来。

    尚九思忽然开口:“小时候、你来了之后,在院子读书的时间,都很多,很多……”

    他的目光忽然失去了支撑,失去了光亮,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使他垂下了头颅,再也没能抬起来。

    一个读书人,与世长辞。

    雨毫无征兆地落下,雨线长长,绵绵不息。

    旁边的颜曹,最后喊了声先生,随后闭上了双眼,任由雨丝滴落在眼下。

    在山林断崖的灰白狐狸,猛然站起了身子,低头注视着山下院子,最后在雨中垂首。

    成崎观的楼观台楼顶,老观主关清抬头望着星辰坠落,其眼眸被坠落时的尾焰照亮,然后熄灭。他撤掉星夜,站起身面朝西边站定,伸出一只手,接着雨滴。

    镇山书院传道殿,闭目入定的郑言一,被强行中断,他走出殿外,望向天空,在雨中沉默许久。藏书楼的鹿老,现身在其身旁,与他一起沉默着注视越发翻滚的乌云。

    六合观塔楼顶,细雨飘摇,打湿木楼。张至诚面朝北方站定,紧闭双眼,再睁开眼睛时,眼神却是笃定,停留一阵后,他坐回了塔楼中央处,收好了棋盘,闭目养神。

    问道书院礼殿前站满了人,皆是在雨中哀悼,此时不管是掌教、院长、殿主、执事,不管是习武之人,还是普通学子,都是低头,在雨中站定不动。

    临渊洲的尽空老法师在塔下盘坐,站起身朝南方微微鞠躬,口念一声佛号。林中树木被雨点轻轻摇晃,雨,其实下得寂静。

    远在九洲最南端的天剑洲,此时也是罕见地下起了雨,往回赶路的镇山书院三名弟子,在天剑洲与长风洲的交界处停留,三人在山顶彼此相视一眼,都是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北上。

    澄和书院,在茶室与许墨君闲谈的陆子敬,看着忽然下起的细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与对坐的澄和书院院长一起低头默哀。茶香还缭绕在屋中,只是少了许多味道。

    还有许多小门小派,只要有虚境修为的,都察觉到了不对,大致一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沉默,垂首片刻,以此致敬这位当世学问最高,贡献不小的读书人。

    九洲的风气,大概就是有了尚九思这类人,几千年,才会慢慢变得好了些,明面上的打打杀杀少了,利人利己的事儿,愿意做的多了。

    扶月山山门前,刚刚看完山下外门建筑的林月,此时满脸疑惑,刚才明明是个大晴天,为何突然下起了雨……

    摘星突然现身,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缓缓开口:“你们说的那位读书人,应该是仙逝了。”

    林月诧异地瞥了他一眼,问道:“这如何看得出?”

    摘星伸手接了几点雨丝,有些感叹,“雨中有着稀疏道意,不是寻常雨滴,润泽万物啊,但似乎是竭泽而渔罢了……乌云滚动,还有大雨,那时,就是所说的那句落下之时……”

    再次感到惊讶的林月,也伸出一只手,仔细感受后,确实有些许道意流转。

    “竭泽而渔是什么意思?”他偏头问道。

    “你之前所说的那位空桑前辈,与道意大战一场之后,让其沉寂……这一场雨是这几万年来,道意的沉淀,那一句话算是激活了这些道意,承载之人身死,就化作细雨,润泽九洲。我猜测这场雨过后,道意会越加不显,然后等着九洲生灵反哺。”

    “原来如此……”

    摘星忽然提醒道:“那句话落下时,定会引发天地异象,妖国那边的大妖定会察觉,看来大战快开始了……这山门还开不开?”

    林月低头想了想,随即盯着天空,眼神笃定,“开!来不来人都无所谓,扶月山必须立起来。”

    摘星点了点头,投去赞许目光。在他心里,其实没有把妖国大妖的事放在心上,因为其生活在大量精怪与人族混居的时代,打心底是对精怪没有多少防备的,就算林月说过他们丧失了理智,不还有大妖能保留一些么。

    林月继续仰头看雨,心中对尚九思的恨意又淡了一些,但此时他没有过多在意这个事情,他在想这场雨后的事。

    ……

    九洲在这一天,下了同一场雨,各地虚境以下的习武之人,也慢慢发觉这场雨,有些不对劲。在其中修行,竟比起平日快了几倍,天地间的灵气似乎也有了增长……

    就连普通人,都发现土地打湿过后,多了些说不出的变化。

    绵绵细雨,持续数日,润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