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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第46章

    袁临的脸色瞬间变了,手中的酒盏差点脱手砸向桌面:“这……这我不知。”

    陆熠并不意外他的否认,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周围的人,对自己从前的事噤若寒蝉,但他隐隐觉得,这其中定然有他必须要知道的过往。

    至少,他要弄清楚,梦中时常能够牵动他思绪,引他心痛难忍的女子是谁。

    是那个霖霖吗?

    陆熠并不擅长回旋交际,见对方面露难色不肯多言的样子,也不想强人所难,遂草草终止酒宴放人离开。

    二人并肩走出汇客楼时,天色还不晚,袁临朝他寒暄几句,径直离开。

    陆熠这次并未乘马车,徐徐晚风吹在他瘦削如刀刻般的面容,路上灯烛明亮,夜空中星子灿烂,却唯独照不亮他心中的那片晦涩阴暗。

    袖中的紫润灵镯已经被男人掌心的温度暖热,他修指紧紧握着镯身,不敢松开分毫,仿佛只有这样,他的心绪才能平静下来。

    前头忽然吵闹起来,陆熠抬头望向远处,看见前头聚集了一堆人,正围着一个骑着马儿的少女争吵。

    马上的女子心烦意乱,大声辩解着:“我没有撞他,我的马儿连碰都没碰到他,他就倒下了!”

    围观的百姓根本听不进去,反驳的声音很快将少女的声音淹没。

    陆熠皱眉,看那姑娘的形貌,应当是永定侯之女,袁临之妹袁媛。

    他低声吩咐徐答:“你去看看。”

    徐答应声上前,冲入了人群中。

    他常年在隐卫的地牢里审案,这种纠纷根本不在话下。

    很快,真相大白,那倒地的男人是个惯爱讹人的无赖,雇了几个人在人群中煽风点火,才引得群情激奋、颠倒黑白。

    袁媛被带到陆熠面前。

    她本想向给自己解围的公子道谢,在看到陆熠那张讨人厌的脸时,顿时柳眉倒数,怒气冲冲地又“哼”了声,掉头就走。

    陆熠长腿一迈,拦住了她的去路,嗓音沉沉:“袁姑娘似乎对我颇有怨气,不知我何时得罪了姑娘?”

    袁媛被他拦住去路,狠狠瞪他一眼,怒道:“你没得罪我!我只是替霖霖……”

    话到嘴边,余光中看到徐答在后头拼命朝她使眼色,她惊觉失言,不甘地咬紧唇瓣不再吭声。

    前段时间定国公府老太君曾在京都放话,不可在陆熠面前再提及顾氏世子夫人半点消息,以免世子受到刺、激加重病情。

    要不是怕因此得罪定国公府,连累父亲与兄长,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冲到陆熠面前质问,替霖霖讨回公道!

    陆熠惯会洞察人心,见她这番欲言又止、不敢明说的样子,直接道:“你只管说出实情,我以整个定国公府担保,定护你平安无事。”

    袁媛却只是冷冷地瞪着他,再也不肯吭声。

    一双冷白骨节分明的手横在二人之间,紧接着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陆熠,你就别为难人家小姑娘了。”

    袁媛立刻抬头看去,就见身前站着的是花灯节那晚,帮助自己引开陆熠的男人。那人此时正对着陆熠,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她完全护在了身后。

    一张俊美得比女人还精致的侧脸,在烛火的照耀下更加引人注目。

    察觉到小姑娘的注视,萧凉微微转过脸,桃花眼里都是笑意:“别怕,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闻言,袁媛心中的怒火又蹭蹭蹭的冒了个满级。

    是啊,她堂堂侯府嫡女,陆熠当然不敢对她怎么样,可她满脑子就想让陆熠千刀万剐,替霖霖报仇!

    霖霖被他害得多惨啊!为摆脱他的追捕跌下悬崖,还落得个尸骨无存!她却眼睁睁地看着害死霖霖的凶手好好地活着,怎么能甘心!

    萧凉见她义愤填膺的模样,忍不住推推她的小臂:“别生气,陆世子惹你不高兴,我来教训他。”

    他朝小姑娘眨眨眼:“天都黑了,你一个小姑娘在外头危险,我让人送你回去。”

    说罢,不远处的陈公公识相地出列,对袁媛客气道:“袁姑娘,咱……小的送您回去。”

    袁媛看看面目森冷的陆熠,又看看笑得一派和煦的男人,拒绝了对方的好意:“不,不用了,我自己有马,自己可以回去。”

    这男子虽然上次帮了她,可他也是陆熠的朋友,既然是好友那肯定是臭味相投,她可不愿意跟害死霖霖的人有任何牵扯。

    最后狠狠瞪了一眼陆熠,小姑娘手脚麻利地爬上了自己的小红马。

    一声极脆亮的“驾”,袁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萧凉望着那抹飒爽又可爱的身影消失,忽然勾唇轻轻笑了声,暗道一声有趣。

    他转头看向脸色差得跟阎王似的陆熠:“陆世子,你大晚上的拦住人家姑娘作甚,难不成是看上袁侯爷的嫡幼、女了?”

    “陛下莫要开玩笑,”陆熠不想与他多说废话,单刀直入,“霖霖是谁?”

    萧凉愕然,陆熠怎么知道自己也是知情人?

    他正想装不知道,又听陆熠阴戾的声音传来:“清灵县的流民之乱已经镇压不住,昨日沈安上奏请求朝廷增派粮草及军队平乱。”

    “隐卫来报,清灵县流民之中混杂着大量的突厥奸细,这些人故意煽风点火、挑拨人心,并且暗中拦截毁坏粮草,官府无力抵挡,已经被逼得躲在府衙不敢出门。举朝上下,只有臣有把握前去平乱。”

    萧凉脸色一白,立刻道:“我说!”

    ──

    陆熠又一次来到了寒月院。

    这一回,他命人将院中上下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在暗红色的软榻上,他拿出袖中的紫润灵镯静静看着。

    耳边,是萧凉平静陈述的声音──

    “霖霖就是顾霖,顾氏唯一的嫡女,你明媒正娶进门的世子夫人。”

    如一块巨石砸入心湖,陆熠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怎么可能……他与那顾氏嫡女的婚事不是一场交易吗?

    “陆熠,她是个可怜的女子,从前一心爱慕你追逐你。顾博的谋划,她也完全不知情。”

    陆熠的面容隐在黑暗中,晦暗难明。

    一心爱慕,一心追逐……

    那个梦中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扬言要紫润灵镯下定,要为他生儿育女的女子,就是顾霖吗?

    那又为何,后来梦中的她会声声泣血,伤心欲绝地与他划清界限?

    陆熠还想再知道得多一些,萧凉却只是摇头:“你与顾霖的种种,我在皇宫里只是偶尔听闻,具体如何,外人根本不能看清,也就只有你和顾霖知道了。”

    他甚至看到了萧凉眼中的悲悯:“既然人已经去了,就不要再纠结过去,忘了……也好。”

    陆熠闭上了眸子,掌心展开,通体温润的紫润灵镯在他掌中泛着光芒。他忍不住将镯子贴近心口,感受里头节奏有劲的心跳,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如果真的忘了,那声声泣血的女子又为何会时常入梦中,勾他思绪繁杂,引他心痛难抑。

    分明,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想忘啊……

    ──

    清灵县

    沈安身为江南刺史,深负皇命治理清灵县水患,而水患严重、盗匪猖獗,整整十日过去,他在府衙内没日没夜地筹谋,民心却还是渐渐乱了。

    县令裴林一脸苦相地候在一侧,垂头丧气道:“沈大人,这可怎么办才好,百姓们春季刚播种的作物都被这次大水淹了,江南除了鱼虾,全靠这些作物产粮,水患不除,过了补种时节,今年的口粮怕是完了。”

    清灵县虽然偏远,但靠近渡口,贸易往来络绎不绝,县内又盛产鱼虾粮草,百姓们富庶一方,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可就因为前不久水讯突变,县内连发几次大水,冲毁庄稼良田,又有流言四起说朝廷已经放弃清灵县,欲打开清灵县闸口泄洪,损失本县保住江南其他地域减少损失,百姓们幌幌不可终日,人心就乱了。

    人心一乱,即使有朝廷刺史坐镇,也无济于事。

    沈安亦是眉头紧皱,温和的眉目此时蒙上一层忧虑:“我前几日已经将情况加急上报给圣上,相信过几日就会有回音。”

    原以为清灵县的流民之乱只要他出面安抚即可安定,没想到这儿的情况远比想象中的要糟糕得多。

    沈安从前只在礼部当值,第一次接触地方治理,难免有些乏力。

    裴县令听了,脸色没多少缓和,只能点头附和:“但愿圣上能给我们一颗定心丸瓦解流言,最好再拨些粮草……”

    沈安看了裴林一眼,并没有点破。

    他离开京都时曾听闻,稳固了两年的北疆,最近又开始受到突厥挑衅,国土之危在即,圣上自然先顾北疆军队的粮草补给,清灵县怎么说也是产粮大县,如今只是受水灾影响了当年种植,是绝对等不到朝廷的支援的。

    可这些话说出来,无异于又加重了扰乱民心,他闭了嘴,眉头蹙得更深。

    离开府衙,沈安并没有回到住处,而是换了常服,一路往榴园赶去。

    他已经在埋头公务忙了十日没有去看霖儿,霖儿身体孱弱,日日用药温补着身子才保住母子平安,几日不见,他实在放心不下。

    这一路的景象可谓萧条,街道两旁的摊贩已经极少,残存的几家摊位也并未售卖粮食,而是一些简单的小玩意儿。

    可如此境况下,性命尚且还悬在脑袋上不安稳,又有谁有闲情逸致去买这些玩意儿。

    街上人少,窝在角落里的乞丐比他刚抵达清灵县时多了好几倍,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用一双戒备的眼睛盯着他看。

    沈安心中长叹一声,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挫败感,好像这一切的结局都是自己的无能导致。

    他刻意不再去看周围百姓的凄惨处境,加快脚步往榴园赶去。

    守门的死士见是沈安,立刻将他迎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时不时传来蓝溪中气十足的声音:“姑娘,今日我在小院子里搭了个秋千架,您要不要去试试?天气越来越暖,总闷在屋子里太无趣了,您不愿出门,也该在院子里透透气多走走。”

    屋内顿了会儿,传出顾霖温柔的回应:“蓝溪,我困得慌,让我再躺躺……”

    听到心上人熟悉的声音,沈安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许多,他唇角带了笑,加快脚步踏入主屋。

    顾霖穿着件墨绿色的齐胸襦裙,小臂上搭着深橘色披帛,并未挽发,任由长长的乌发披散在肩头,遮住了胸前大片的沟壑。

    见到屋内进人,她缓缓抬眸,略带苍白的小脸上,盈盈杏眸水润无比,似有无限柔情倾泻。

    沈安晃了晃神,愣住了。

    “沈安哥哥,你怎么来了?”顾霖拢好略微纷繁的衣裙,起身走到他面前。

    “许久不来,正巧路过榴园,就进来看看。”沈安回神,自己找了个位置在圆桌旁坐下。

    顾霖依言不远不近地坐在对面,转头吩咐蓝溪:“蓝溪,去给沈大人沏一壶茶。”

    蓝溪恭敬领命,走过沈安时目光带上了一言难尽。

    榴园地处偏僻,和县衙完全两个方向,怎么可能正巧路过?

    她看了自家姑娘一眼,茫然地挠挠头走了。

    随着蓝溪的离开,屋门被虚虚掩住,只留下一丝缝隙透过些阳光进入屋内。

    顾霖望着地面上留下的暖黄光线,将目光转向沈安:“沈家哥哥,你可有心事?”

    沈安本不想用政事让霖儿伤神,见她主动问,便大致嘱咐了句:“水患严重,今岁的良田都被冲毁,民心渐渐不稳,霖儿这几日不要出门,外头不安全。”

    “民心也不稳了?”顾霖也蹙了眉头,她这几天一直闷在屋内,只听蓝溪偶尔提起买回来的肘子越来越小,价格反而越来越贵。

    她知道清灵县百姓过得艰难,却没想到已经如此严重。

    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追问:“沈家哥哥是奉陛下旨意治理水患与盗匪的江南刺史,为何你来了,民心却乱了?”

    察觉到沈安微微色变,她忙解释:“唔,我的意思是,这背后会不会是有心人在恶意推动,故意煽动民愤?”

    被顾霖一提醒,沈安也若有所思,察觉出了一丝诡异。

    清灵县民风淳朴,一向安居乐业,为何今年遭受水患后突然民心大乱,各地谣言四起?

    见沈安神色更加凝重,顾霖安慰道:“沈家哥哥不要担心,这也是我单方面揣测,如果真有人混在百姓中煽风点火,只要揪出那些人,流言就会不攻自破。”

    沈安点头,心里藏着事到底坐不住,又关心了几句顾霖的身子就匆匆赶回了县衙。

    ……

    蓝溪沏好茶进屋,见到屋子里只剩下姑娘一人,诧异道:“呃,姑娘,沈大人呢?”

    顾霖已经起身,正在整理身上的衣裙,见到蓝溪进屋,便道:“沈大人突然有事回了县衙,蓝溪,今日天气正好,我们出门去看看。”

    “出门?”蓝溪又愣住了,“姑娘您平时连正屋都懒得出,怎么突然想出去?紫雷大哥吩咐过,外头现在不太平,姑娘怀着孕月份又大,还是少出门的好。”

    这道理顾霖自然明白,可现在清灵县民心涣散、困苦不堪,沈安又为此焦头烂额,她做不到在榴园坐视不理。

    如果真的有人在水患一事上恶意做文章,她一个非官府女眷,反而会在街头巷尾探听到更多的消息。

    从内室衣橱里拿出一件薄披风披上,顾霖安抚地拍拍蓝溪的手:“你武功高强,我很安心,走吧。”

    蓝溪被夸得脸一红,脑子顿时转不过弯来,抬脚就跟上去:“哎姑娘,您等等,我去门口备马车!”

    出了榴园,顾霖与蓝溪一路坐着马车,她们其实对清灵县并不熟悉,只是让死士扮的车夫慢慢地在街上行进。

    即使心中早有准备,在见到街边饿得两眼发红的难民时,顾霖一颗心还是忍不住狠狠揪紧。

    实在是太可怜了,尤其是路上刚生产完没多久的妇女,自己本就面黄肌瘦,怀里却还抱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茫然地看着天空,脸上满是绝望。

    顾霖看着马车外令人心酸的一幕,双手忍不住抚上了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

    半晌,她叫停了马车。

    一直跟随在马车外的紫雷立刻现身,附在车窗外问:“主子有何吩咐?”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撩开了青灰色的车帘,顾霖半张戴着面纱的脸露了出来:“路两边的流民实在可怜,紫雷,我们这次出门带了多少银子,一并给了他们吧。”

    蛰伏京都跟随顾夫人的这几十年,紫雷一直暗中经营生意,是以手上的产业颇多。如今顾夫人过世,这些财务都记在了顾霖的名下,紫雷只是代为打理。

    顺着主子的目光,紫雷看到了街道两旁的凄惨的流民,恭敬点头:“是,主子!”

    话毕,他不再多言,掏出衣袖中的钱袋走向那些流民。

    顾霖放下车帘,长长叹了口气。

    蓝溪在一旁不解,道:“姑娘,这些流民既然能得到咱们得银子,就能买粮食吃了,您为何还要叹气?”

    “这些银子只解决得了一时,水患和盗匪一日不除,百姓就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更何况,这条街上的流民只是冰山一角,清灵县还有无数的难民需要接济,我们有心而无力。”

    蓝溪懂了,面上也带上了凝重。

    忽然,马车外忽然响起了骚动,紧接着是众多脚步声,刚才还有气无力的流民,通通冲向了不远处的一个破败摊位。

    顿时,那里就被挤得水泄不通。

    一个三十多岁的夫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很大的汤勺,大声喊着:“大家别急,别急,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屋内又走出来两个大汉,抬着口大锅走了出来,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与迫切。

    蓝溪从窗缝中看出去,猜测道:“姑娘,这看着是在施粥呢,这位大娘似乎已经施了好几日了,每回下午我出门买肘子,总能看见她在这摊子前施粥,只是到后来,粥没了,还有好多流民没拿到粥,围在摊子前不肯走呢!”

    顾霖皱眉沉思,没多久就想明白了──

    这位大娘看着并非是富庶家庭出身,大约只是在清灵县做小本生意,见到百姓受难才伸出援手,只是能力有限,流民又太多,只能能帮一些是一些。

    而且,突逢水患,良田被淹,米粮有时候有银子也买不来,即使能买到,也是超出平时米价购得,银钱全部都进入了米商的口袋,清灵县则越来越穷困,这便是隐藏的大问题。

    但顾霖并不十分了解此地的情况,这一切也只是她的猜测,具体如何还要去查。她想了想,吩咐蓝溪:“将马车赶到附近的隐蔽处,等这位大娘施粥完毕,我们悄悄前去拜访。”

    很快,摊位的米粥被分发一空,龙大娘照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其余的流民安抚走,收拾东西回了店内。

    顾霖正坐在里间等她,蓝溪则笔直地站在主子身后,一副严肃的模样。

    龙大娘以前是开面馆的,生意人的眼光很是毒辣,见到一主一仆这副模样,且那坐在主位上的女子身怀有孕,浑身上下都透着贵气,料想对方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夫人,便恭敬道:“妇人龙晶见过夫人,不知夫人今日来是?”

    闻言,顾霖才抬头往龙大娘看去,她面上戴着浅绿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澈水润的桃瓣杏眼。

    只一眼,龙大娘就看得愣了神──天爷,哪里来的这天仙似的姑娘!

    但这夫人一点架子都没有,反而上前扶起发愣的她,朝她温和一笑:“龙大娘不必多礼,方才我在马车上看到大娘在施粥,心有中甚是钦佩您的侠义心肠,只是还有些疑惑想要请教。”

    龙大娘看看一侧已经空了的锅,脸上闪过一丝心酸:“夫人旦问无妨,老身一定知无不言。”

    顾霖重新坐下:“大娘每日施粥,可施粥的量远远不能满足流民的需求,可是因为店内米粮有限?”

    龙大娘一顿,被戳中了心事,张嘴想要诉诉苦,又听那座上的夫人道:“米粮有限的原因,一是小本生意拿不出太多银钱,二是米商一味屯粮哄抬物价不肯轻易售卖?”

    这简直神了!

    龙大娘一拍大腿,怒气冲冲地道:“夫人说的分毫不差,我本是做的小本生意,平时开面馆也赚不了多少,看到清灵县的邻里受难本来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可是没想到,前几日去寻米商买米,这米价突然翻了十倍,这我哪里买得起啊!”

    连她都买不起,更别提那些捉襟见肘的受灾百姓和流民了!

    想到这里,龙大娘更是气得面色胀红,愤怒不已。

    顾霖见她这般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顿了顿,她又问:“近几日清灵县的灾患似乎更严重了,可是现在洪水虽然没有消退,但也没有十日前这么严重,百姓们却越加恐慌,这是为何?”

    讲到这个,龙大娘叹了口气,眼里的担忧更甚:“能不恐慌吗!洪水迟迟不退,农户们想补种稻种都没机会,眼看着家里的存粮一粒不剩,米商还哄抬米价,这让人的日子怎么过。而且,我还听说,府衙要开闸放洪,放弃清灵县,以保住江南其他县城。”

    “开闸放洪?”顾霖心中“咯噔”一下,这事怎么从未听沈安提起?

    清灵县地势较低,举目都是平原,一旦开闸泄洪,冲毁房屋与良田,本县赖以生存的百姓一定会流离失所。

    怪不得百姓们一日比一日恐慌,她垂头抿唇沉思,可县衙的做法真的如传言这般吗?

    龙大娘似乎也并不信这传言,纳闷道:“也不知道是谁传出的消息,裴县令是个好官,怎么都不会作出这等伤害百姓的事。还有,朝廷不是前不久还派了江南刺史过来么,怎么都不可能只为开闸泄洪吧!”

    “如果真要开闸泄洪,京都一封书信御令即可让裴县令督办,根本不需要特地派遣江南刺史过来。”蓝溪忍不住接话。

    “就是这么说呀!”龙大娘连忙附和,“只是不知道这传言怎么就传开了,百姓们本就饿得发慌,这么一听,更加惊慌了!”

    问到这里,心中的猜测被证实,顾霖一切都明白了。

    肯定是有人背后凭“清灵县被弃,朝廷开闸泄洪保江南”为由,故意将这个传言在清灵县中传播,所以即使沈安身为江南刺史前来治理,民心也一天比一天乱。

    饥饿、水患、恐惧,等等因素加起来,借着已乱的民心,这幕后的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想了想,顾霖抬头去看龙大娘:“我猜想朝廷必不会因为区区水患就牺牲清灵县,其中一定有误会,大娘是清灵县人,能否找一些幼年孩童,将安抚人心的儿歌互相传唱?如此一来,民心安定,对于水患治理也有好处。”

    “这个容易,包在我身上!”龙大娘一拍胸脯,爽快地应下。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美得跟天仙似的夫人,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镇定之气,站在她面前,自己心里头的那点子惊慌与忧虑竟然都没了。

    反而心里头笃定,只要听这位夫人的话,清灵县的百姓都有救了!

    顾霖感激龙大娘的帮忙,想了想又道:“米商哄抬米价这事还需要官府出面,大娘有难处我也理应帮忙,稍后我会让蓝溪将这几日买米施粥的银钱送过来,你且安心用着。务必让附近的百姓都分到米粥。”

    龙大娘一听,眼睛都亮了,一脸不敢置信:“夫人说得当真?”

    这么贵的米价,能买得起几日的量,得花许多银子啊!

    顾霖笃定地点头:“清灵县受灾,我暂居此处,定要出一份力的。”

    更何况,沈安救她性命,又为她为顾府做了这么多事,她也要做些什么帮助他度过困境才行。

    事情商议好,顾霖见天色不早,她怀着身孕也觉得吃力,便起身打算离开:“时间不早,便不打扰龙大娘,银子稍后会送到。”

    龙大娘喜不自胜,简直恨不得将顾霖当作活菩萨一样供起来,闻言连忙起身送出去:“夫人当心脚下,夫人交代我的事一定给您办好。清灵县有您这位活菩萨,真是祖上烧了高香!敢问夫人如何称呼啊?”

    顾霖缓缓而行,扭头笑道:“我姓沈,单名霖。”

    也许是在京都的伤痛太过深刻,身在清灵县,她也不想用自己原本的名字。

    沈安对外称他们二人是兄妹关系,那么她说自己姓“沈”,也能省去很多麻烦。

    ──

    本以为米商哄抬米价一事需要好几日才能解决,可顾霖还没来得及等沈安来榴园商量,紫雷却带来了龙大娘的口信。

    在顾霖送去银子的第二日,清灵县所有米铺中的米价都一夜之间恢复了正常。龙大娘以为是顾霖的手笔,特地传信替清灵县的百姓道谢。

    可,这事她连沈安处都没来得及开口,并不是她做的啊。

    顾霖茫然地望向紫雷:“紫雷,米商一事是你暗中相助吗?”

    紫雷也是摇头:“小主人还未吩咐,属下断不会擅作主张。”

    “那会是谁呢?竟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顾霖垂眸喃喃着,陷入了沉思。

    不知为何,虽是好事,她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好像接下来会发生甚大事一般。

    ……

    那一边,清灵县华安街上,陆熠带着徐答来到了县衙门口,驻足片刻,男人又缓缓离开。

    陆熠此次奉皇命前来清灵县解决困境,走的是微服的路子,虽然县令等人都知道朝廷要再派个大官下来治理水患,却不知派的是谁,何时会到。

    徐答悄悄睨了眼前头沉默不语的主子,心里头门儿清。

    来之前,主子已经摸清了清灵县受困的各个缘故,水患肆虐、流言四气、盗匪猖獗、民心躁动。看似毫不相关的几桩事,可细细揣摩下还是能看出许多端倪。

    在水患肆虐之前,此地根本没有出现盗匪和流言,而水患出现后,这者却一夜之间愈演愈烈,直到如今一发不可收拾,很难不让人怀疑是背后有心人的蓄意推动。

    更何况,流民之中,还混杂着几个突厥面孔的异乡人。

    主子这次故意不暴露朝廷命官的身份,就是想将藏在暗处的幕后主使吊出来,来一个瓮中捉鳖。

    而且,他们一来到清灵县,主子连落脚地都没去,直接去了本地的几大米商处,用雷霆手段将最近哄抬的米价给压了下来。

    清灵县百姓接下来的日子,应当不会如之前那般难过了!

    思及此,徐答心中对主子的敬佩之情愈发高涨,又想到京都老太君的嘱咐,他赶紧小跑几步跟上去:“世子爷,您一路舟车劳顿,又是水路又是陆路的,刚才又解决了米价,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陆熠淡淡看了眼他,脚下未停:“听说前面街市拐角,有一位好心店主设了粥摊,去看看。”

    徐答闻言脸便垮了下来,只得跟上。

    他总觉得,世子爷昏迷醒来后,整个人更加冰冷沉默,好似除了朝事再没有能令他驻足停留的事情了。

    很快,陆熠便来到了拐角处的粥摊。

    面黄肌瘦的流民们拿着破碗蹲在路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米粥,龙大娘刚分发完最后一锅粥,正照顾着店里的两个伙计收拾东西,脸上的眉头也舒展开。

    今日米价回归原价,又有沈夫人送过来的银子,周围忍饥挨饿的邻里流民们终于每个人都分到了吃食,即使面前的困境还没解决,现在这个境况已经改善很多了。

    围在摊位周围的十几个孩童喝完了米粥,开始转着圈做游戏,嘴里还念念有词。

    起初并不十分响亮,到最后那儿歌被念熟了,他们嗓音渐渐大了起来。

    徐答竖着耳朵去听,心中又是一骇。这儿歌唱词简单,朗朗上口,前半首赞美朝廷官府的仁慈之心,后半首则提到最近传播甚广的开闸泄洪一事为假,并列出种种证据。

    这分明是在瓦解朝廷开闸泄洪的流言,安抚民心啊!

    他明显感觉到,吃饱后的百姓,听到这首瓦解流言的儿歌,脸上的恐惧和慌张都消散了不少,忍不住心中一亮。

    天爷,这是谁的手笔?世子爷本还在为这事头疼,没想到这就发现了解决之策。

    陆熠也留意到了街边孩童的动静,眸光挪过破旧摊位前,吩咐:“去问问这首儿歌的出处。”

    徐答应了声,几步上前就和龙大娘攀谈起来。

    清灵县民风淳朴,龙大娘又是直爽的性子,很快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只是她也留了个心眼,并未将沈夫人的住处透露出去。

    徐答听闻自然喜不自胜,从衣袖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递过去:“龙大娘侠义之心,我家公子甚是敬佩,也欲与沈夫人一般给予银两权当是买米的费用,为清灵县的百姓出一份力。”

    顺着徐答的手势,龙大娘好奇地望过去,在见到站在不远处一身华贵的玄衣男子时,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天爷,这世上竟还有如此英俊矜贵的男子,即使站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但这通身的气派和如影随形的威压之势,绝对是世家大族出身。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联想到沈夫人那双含水美丽的杏眸,这两人一个贵州天成、威势无比,一个美若天仙、矜贵婉约,心中忍不住啧啧感叹,清灵县这小小的地方,竟然两日内出现了两位身份不一般的贵人,百姓们有救了啊!

    很快,徐答将所得的信息尽数汇报给了陆熠。

    陆熠深邃的眸光扫过周围的流民,喃喃自语:“沈夫人……”

    见天色不早,清灵县的情况也已经排摸得差不多,陆熠命其余隐卫继续暗中观察流民的动向,自己则上了马车准备回暂居的院子。

    他大病初愈,舟车劳顿后身子的确不复从前,仍不能长时间劳累。

    徐答见主子终于肯回去休息,自然喜不自胜,便将马车引来,便道:“世子爷,您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属下特意寻了一处僻静的院子,名为森园,周围大多是书肆,并没有流民侵扰。”

    陆熠并不在意住在哪里,只是淡淡点了头。

    马车一路向东,很快就停在了森园门口,这院子的确地段僻静,周围也是如出一辙的园子,住的应当也是喜欢幽静的人,环境也好,就像是世外桃源一般。

    陆熠掀袍下了马车,正要抬步往森园内走,隔壁园子的朱红色大门忽然打开,出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姑娘,天色已经晚了,咱们现在出门要作甚?去街上买肘子吃吗?”

    话毕,另一女子轻柔温婉的嗓音传了过来:“你呀,就知道吃肘子,一会儿给你买十个回来好不好?”

    这话立刻引得另一女子笑起来,在这寂静的街道上显得尤为响亮。

    陆熠脚步一停,剑眉微皱,这笑声醇厚的女子显然是个练家子,武功应当不会比徐答逊色。

    而另一女子的声音……娇娇柔柔的,落在他耳边却好像听过无数遍一般的熟悉。

    许久未疼的心口忽然又开始泛上绵密的钝疼,他握紧袖中的紫润灵镯,指尖竟然不自觉地开始微微颤抖。

    他忍不住转头望过去,却正与那双清澈的杏眸相视,楞在当场。

    眼前的女子一身白衣,乌发间斜插几支银制的东珠簪子,长长的流苏垂下,在傍晚的夕阳中泛着光泽。她面上同样被纯白色的面纱所遮,看不清真实的容貌,可光看眉眼就能知道她容貌出尘,世人难以匹敌。

    胸口处不知为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一处涌,一种难以压制的冲动在体内叫嚣着。

    他想上前抱她,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再也不放开!

    他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

    面前的女子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眸中突变,急急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柳眉蹙起,就像是见了鬼一般惊惧。

    她为何会如此怕他?

    陆熠摁下心中翻涌起伏的冲动,视线落在她护住腹部的手上,这才发现她是位身怀有孕的妇人,身影纤瘦,小腹却高高隆起,正由身侧的蓝衣女子护着。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微微侧身,将自己的容貌彻底隐入了阴影中。

    身侧的蓝衣女子见状,立刻执剑上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怒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人,盯着我们姑娘看什么看!小心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姑娘?

    她称那女子是姑娘,而非夫人?

    陆熠眸中闪过几分疑惑,却也顿住了脚步,沉沉的目光越过蓝衣女子,直望向后头侧身躲避的女子身上,出声时才觉得自己的嗓音哑得可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