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你!”蓝溪怒目圆瞪,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顾霖身上,往前一站挡得更严,“切莫妄想!”
这几日住在清灵县,小主人即使戴着面纱,也引来许多行人的注视。这种垂涎美、色的登徒子她见得多了,当下就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只要他敢再多看一眼,她就立刻拔剑应战!
陆熠凤眸里皆是翻涌的情绪,视线被蓝衣女子挡住,他回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虽只是极平淡的一眼,蓝溪竟莫名觉得浑身发寒,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浑身都竖起防备。
陆熠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微蜷,又将目光落到了那抹纯白纤弱的身影上,颔首淡道:“冒犯了。”
说罢,他缓缓转身,抬步进入了森园。
察觉到他的身影慢慢远了,顾霖方抬起头,森园的院门比榴园大一些,男人挺拔的身子隐入院内,显得有些落寞。
她抿抿唇,轻轻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已经把她忘了。
否则不应该是刚才如此平静。
顾霖的思绪忽然飘回山崖上那一刻,那时的陆熠双眼通红,紧紧盯着她飘摇欲坠的身子,好像只要她敢跳,他就会与她一同共赴黄泉。
其实不过是几月而已,却觉得已经隔了半生那么久。
现下看来,那都是为了骗她回去演出的一场戏罢了。
其实忘了,对他们二人都是一桩好事,他与他的沈嫣然在一起,她也可以安心留在民间,顾氏的事,母亲的事都时时让她牵挂。
她恨他,恨她毁了自己拥有的一切,恨不得当场杀了他为母亲报仇。
可现在,还不到时候。她报不了仇。
“蓝溪,回去吧,今日先不出门了。”顾霖扯扯戒备盯着森园的蓝溪,正准备转身往回走。
“劈啪……”几声动静,紧接着是一大堆画卷忽然散落在地。
徐答原本手里抱着十几份卷轴,因为走得急,一下子没留意到前头还有人,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手里的画卷就大半掉在了地上,有些没关严实,被砸开摊在了地面。
他顾不上将画卷拾起,连忙赔罪道:“姑娘,在下不是有意的,不是有……”
话还没说完,就硬生生卡在了嗓子里,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不确定道:“夫……夫人?”
蓝溪并不认识徐答,见他是这个反应,忍不住又要拔剑。
顾霖拦住了她,并不去看徐答,视线落在了地上几幅散开的画卷上。
上头画的都是女子,或娇美灵动,或清秀婉约,顾霖从前也是京都世家贵女,一眼就认出了那些女子都是京都身份贵重的世族之女,有些还曾与她交好过。
此刻这些画像出现在徐答手中,她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在给陆熠选妻。
顾霖勾唇,作为定国公府唯一的嫡出子弟,原配亡故,倒的确是应该尽早迎娶继室,绵延子嗣。
一旦陆熠成婚,她是否也可以更自由一些,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想了想,她不禁又想起了那日娇柔埋在陆熠怀里的沈嫣然,如今她又是何种身份呢?如果陆熠真的爱重她,为何没有直接给她正妻的身份,而是重新在京都贵女中选择?
顾霖柳眉又微微蹙起,她双手轻轻抚上小腹──如果定国公府得知她诞下子嗣,会不会来夺来抢?
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回到那座冷冰冰都是利益算计的府邸了。
更何况,这孩子的生身父母还隔着那么深的仇恨。
如果可以,她只愿等孩子出生后,就将它远远的藏起来,不让它知道任何有关父母的不堪过往。
想到这,顾霖避开徐答的视线,淡道:“我姓沈。”
“沈?”徐答糊涂了,“您……您不是世子夫……”
“这位公子认错人了。”顾霖急急打断他,为防止对方再看出端倪,她迅速转身,快步走进了榴园。
蓝溪不知二人是何关系,隐约觉得似乎曾经认识,只是小主人并不想承认自己的身份。
她佯装恼怒地拔了半柄剑,横在满脸焦急的男人面前,凶巴巴道:“你这样故意套近乎的人,我见得多了,我们姑娘不是你能觊觎的人,还不快滚开!”
“哎哎,姑娘别生气,是我冒犯了,冒犯了。”
徐答嘴里赔着罪,看看那抹已经隐入门后的身影,又看看挡在眼前的剑,只好收回目光,弯腰去捡掉落在地上的画卷。
蓝溪见他并不再乱看,冷哼一声,也紧跟着顾霖进了榴园。
初夏的风已经带了些热意,一阵风吹过,搅得街道两旁的绿枝随风摆动。
榴园与森园的大门先后缓缓关上,隔断了外头的暖风徐徐,平白添出几分孤寂。
两扇门,两个曾经亲密的人,如今只是陌路。
……
森园早已被隐卫打扫一新,衣裳被褥一应俱全。
徐答进内室时,陆熠已经坐在里头的沉香木桌案边闭目假寐,眉头深锁,似有梦魇。
其实这样的境况,近三个月来在世子爷身上发生过无数次,老太君心急如焚,从宫里请了无数太医诊治,都没找到具体病因。
不过,知情的人都隐约能猜到,世子爷的梦魇其实是心病。
只是他从来不提梦中之景,周围人也根本不敢提,是以连徐答这样的贴身近卫也无可奈何。
“世子爷?”徐答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见到座上的人微微睁开了眸子,眼尾带了点红,他硬着头皮将手中抱着的画像呈上去:“世子爷,这……这画像……”
这些都是京都老太君嘱咐带上的,眼看着自己唯一的嫡孙遭此变故,老太太坐立难安,就想出了为孙子重新选妻的念头。
本想着在路上时可以相看一二,可陆熠一路都未搭理,只敷衍着吩咐等落脚到清灵县再说。
眼下森园已经安顿好,徐答便又将画卷翻出来送了过去。
老太君的吩咐,他是万万不敢有忤逆的。
陆熠的视线连半分都没有在画卷上停留,他捏了捏发疼的眉心,嗓音很淡:“我无意于此,撤了吧。”
见徐答面露难色,又道:“回京都后,我会亲自向祖母说明,这事与你无关。”
闻言,徐答这才重重松了口气,又重新抱着画像走出了屋。
实话实说,在他心中,世子夫人从来就只有顾氏一人,可想起刚才在院门外发生的一幕,又忍不住叹气。
世子爷和夫人,终究是错过了吗?
风过竹帘,将桌案上的文书吹得秫秫作响,男人手中的朱笔已经提起良久,却迟迟没有落笔。
刚才,他又梦见了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一身纯白的衣裙,安安静静地坐在秋千架上,语气不复从前的俏皮灵动,而是低沉哀伤地告诉他──
“陆熠,我们从未认识该有多好,我不想生下你的孩子,更不想往后跟你有任何的纠葛。”
“陆熠,你忘了我吧,从此以后,你我就当从来没有相遇过……”
心口又开始隐隐疼痛起来,他手一抖,笔尖上朱色的墨汁便滴在了空白纸页上,晕开一大片刺眼的红色。
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怀上他的孩子?又为什么起初一心想为他诞下子嗣,后来却避他如蛇蝎?
回答他的,只有院子里空荡荡的寂静,以及偶尔吹入的凉风。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
榴园
用过晚饭,蓝溪照例护着顾霖在院子里散步,小主人的月份渐大,大夫特意嘱咐要多加走动,才能有利于生产。
顾霖毕竟体弱,走了几圈后已经觉得乏力,又担心腹中的孩子因为劳累胎象不稳,见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就回了内室休息。
蓝溪给小主人倒了盏茶,贴心道:“姑娘,要不要备水沐浴?”
“今夜先等等,还有客人拜访。”顾霖拿起帕子沾了些清水,擦去额头上微微渗出的汗珠。
“有客人?”蓝溪纳闷了,他们一行人在清灵县落脚,深居简出,根本没有认识什么人,这人生地不熟的,还会有人来拜访?
她还没想明白,一名看门的死士忽然匆匆前来禀报:“主子,外头有个自称是徐答的人拜见。”
蓝溪看看那名死士,又看看身边一派平静的小主人,觉得小主人简直比紫雷大哥还要厉害,足不出户竟然能算准了有人会找来。
只是……她的心中又浮起了疑问,徐答是谁?好像从前从未听到过。
顾霖情绪很淡,早料到一般:“去请徐大人进来。”
“是!”
……
很快,徐答就被带到了榴园的前厅,见到未遮面的顾霖,他心中激动不已,恭敬行礼道:“属下见过世子夫人!”
他刚才没看错,世子夫人真的还活着!
那世子爷的心病是不是就能好了?
顾霖侧身避开了这礼,面上有些不自然:“徐大人不必如此,我姓沈。顾氏嫡女早就死在了京都的崖底了。”
说到那场坠崖,徐答心中复杂,想要为世子辩解几句,可顾霖却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她抬眸,直直地望向徐答:“定国公府是否在为他选妻?”
徐答脸色一变,连忙辩解道:“这……这只是老太君的意思,世子爷并没有去看,也并不想娶妻的。夫人,属下觉得,世子爷心中一直有您,要是您能回来,世子爷说不定能想起从前的一切!”
话毕,他的目光极快地略过顾霖的隆起的小腹。
看肚子,夫人怀的应当是世子爷的孩子吧,这孩子命大,硬生生抗住了坠崖的冲击,这就是给了世子爷绝处逢生的机会啊!
两人连孩子的牵绊都有了,只要说开当初的误会,他们还是可以重归于好的!
只是,他心中又有隐隐的不安,几个月不见,夫人整个人似乎都有些不一样了,他心里头倒有些没底了。
顾霖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信息,掩去眸中的惊讶,将视线落到了外头沉沉的夜色:“你是说,他忘记了从前的一切?”
怪不得今日在森园门口,陆熠纵然看到了她,也并没有认出自己。
原来是失忆了啊。
徐答点点头,如实说道:“属下当时被一队死士绊住脚,并没有在当场,听前去悬崖寻人的隐卫说,世子爷浑身鲜血淋漓地倒在崖底,差点就没命了。圣上拨了皇宫所有的太医前来看诊,整整救了三天三夜才将世子爷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是,他却因头部受到重创,失去了记忆。”
她心里又是一惊,心中升起了疑团──陆熠也坠崖了?是何时坠的崖?
可沈家哥哥明明跟她说过,在崖底只见到了昏迷不醒的她,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不可能欺骗她的……
顾霖想再追问几句问清楚,转念一想,又将冒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她还在希冀什么呢?是希望听到陆熠对自己情根深种,舍身跳崖要救自己的“真相”吗?
且不说当时只有她与陆熠二人在场,自己跳崖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其余人一无所知。
当时那个情况,那样的境地,那样的算计,陆熠即使与她一起跳崖,恐怕也是想抓住自己作为牵制顾氏的最后一个筹码吧。
只是她竟不知,在陆熠的谋算里,自己竟然担任了一个这么重要的角色,重要到他不惜让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也要困住她。
徐答并不知道顾霖心中地思绪已经转过千百回,仍旧低声下气地为自己的主子说着好话:“夫人,属下看得出来,世子爷真的在意您,从前的事,世子爷都是有苦衷的。”
听到“在意”二字,顾霖轻轻勾唇,笑了:“他在意我?又有什么苦衷能让他不得不隐去这种在意?”
徐答一时语塞,脸垮了下来,这让他怎么说?眼下京都中朝堂虽然看似平衡,其实世族和寒门两派一直在暗中较劲,圣上迟迟没有下达处置顾氏的命令,局势并不明朗,他没资格也不敢将这一切和盘托出。
真正能解释一切的人,只有世子爷。
可是世子爷好巧不巧,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失去了记忆,甚至连夫人在眼前都没有认出来。
顾霖见徐答一脸为难,支支吾吾不敢接话的样子,以为他口中陆熠的“苦衷”只是胡诌,心中突然烦闷,便直截了当道:“徐大人不必再说,既然陆世子已经忘记了从前的一切,那正好应该重新开始才对。我与他从前的恩怨纠葛,你也一路都看在眼里,这样扭曲的关系,还有存续下去的必要吗?”
徐答被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额头上汗淋淋的,硬着头皮回:“夫人,您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能不能等世子爷想起从前的一切,听他解释过再……”
“不必了。”顾霖坚决地打断他,撑着后腰站起身子,“他既然忘了就没必要再想起来。一个罪臣之女生下的孩子,就算最后回到了定国公府,能得到善待吗?这么简单的道理徐大人不会不懂吧?现在定国公的老太君也开始催促陆熠娶妻,倒不如促成他今后的新姻缘,岂不是更好?今夜的事就当从未发生过,顾氏之女顾霖也早就死了,也希望徐大人就当从未见过我。蓝溪,送客!”
说罢,顾霖不再停留,脚下不停去了内室。
徐答望着夫人丝毫没有留恋的背影,心里哇凉一片,可他也知道二人的心结实在太深,并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化解开的,只好垂头丧气地转身,对前头一脸敌意的蓝溪道:“不劳蓝溪姑娘送,我自己走吧。”
蓝溪在园门口时就对徐答不太待见,自然不放心他就这么一个人出去。这人奇奇怪怪的,似乎还跟定国公府有关联,谁知道他会在榴园里做些什么。
想到这儿,她将面孔板得更严肃,冷冰冰道:“我们姑娘说了,让我送你出去,你这是要让我犯错受罚吗?”
徐答倒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伶牙俐齿,还浑身长满利刺,只好又赔着罪:“是是,是我不对,蓝溪姑娘请前面带路。”
蓝溪这才半抬起下巴,斜睨了眼徐答,昂首挺胸地走在了前面。
──
顾霖因有意避着陆熠,一连几日都没有出过门。紫雷得了定国公世子奉命暗中治理清灵县水患动乱的消息,更加对榴园严加戒备,生怕隔壁的森园作出什么小动作。
索性严阵以待了一段时间,森园里静悄悄的,徐答也没有丝毫透露顾霖真正的身份意思,榴园才慢慢放松下来。
米价恢复原来,一些有些积蓄的百姓已经可以自己买得起米粮鱼肉,而那些家中贫困、流离失所的难民得了龙大娘的施粥也不再忍饥挨饿,有时甚至还能吃到一些肉食。
孩子们吃饱了肚子,在街头巷尾传唱安抚人心的儿歌,清灵县的民心渐渐稳定,很少再有人散播朝廷会做出开闸泄洪、牺牲清灵县让百姓失去家园的谣言来。
沈安依旧在县衙忙得脚不沾地,但会每日往榴园送一封书信,告知最近县内形势云云,一来是为让顾霖安心,二来也顺便问问顾霖的意见。
这日,顾霖又收到了沈安的来信,信中提起朝廷已经指派了一名京都大员,与县衙各部门一起处理最近的动乱,且清灵县周围有山环绕,山上劫匪存在许多年,这一回干脆趁机将他们连根拔起,让此地重新回归海晏河清。
信中沈安因为朝廷指派了大员,心情颇好,信心倍增,仿佛解决清灵县一切问题都指日可待。
见他对未来如此有信心,顾霖心底的担忧也散去了一大半,沈安哥哥因着这些事已经焦头烂额许久了,如今重拾信心就是桩好事。
她想了想,将书信折起扔进了一旁的火炉中。
看到那写满墨色字迹的纸张渐渐变成灰烬,顾霖沉下眉不语,心中却已经闪过了许多种思绪。
沈家哥哥心中所说的朝廷大员,恐怕就是陆熠吧。
陆熠此人在朝政上可谓游刃有余,清灵县有他,水患盗匪都不在话下。这次他并未公开身份,连县衙都瞒着,悄悄来到森园住下,应当有他自己的打算,并非是为寻自己的麻烦。
思及此,顾霖总算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她心里头的顾虑就消散了大半。在清灵县住了段时间,她已经对此地有了感情,如果可以自己也是愿意出一份力的。
既然陆熠并未将目光盯住自己这边,那么她也可以按照之前的计划帮助沈安早日完成赴任之责。
况且,如果清灵县的困局解除,陆熠会立刻返回京都,他们之间就再也不会有瓜葛了,她也不用担心他会突然想起从前的事。
打定主意后,顾霖唤来蓝溪,与她一路上了马车往龙大娘施粥的摊位赶去。
此时正是午膳时分,顾霖从一个隐蔽的小巷下车,戴着面纱从后门走进粥铺。
龙大娘正在前头摊位前忙着分粥,因资金充足,她屯了很多白米在店里,密密麻麻堆了一地。百姓们都听说了清灵县有位活菩萨定时在摊前施粥且管够,纷纷结伴而来。
蓝溪扶着小主人坐下,望着前头龙大娘忙碌的身影,感慨道:“姑娘,这位龙大娘真是好人,要不是她出面施粥,那些流民难民到现在都吃不上一口热粥。”
“的确,”顾霖点头,“相信再过段时间,清灵县的困境就可以解决了。”
只是,她心里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前段时间清灵县流言四起,到处都有传言朝廷要开闸泄洪,她借助孩童之口用一首儿歌扳回民心后,流言竟然真的消散了。
那么,自己当初猜测有心怀不轨的人暗中推动扰乱民心,难道是想多了?
否则仅仅是一首儿歌而已,对方绝不会因此偃旗息鼓认输。
她掩下这种不安,安慰自己也许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也许清灵县只是普通的水患盗匪引起的民心不稳罢了。
主仆二人又坐了一会儿,龙大娘也正好施完了粥,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店中。
见到顾霖,她像见到了活菩萨,高兴道:“夫人,您终于来了!现在米价也维持住了,您瞧,我用你和另一位公子接济的银两买了好多白米屯着,可以帮助街坊们支撑一段时间了!”
“另一位公子?”顾霖不解,清灵县何时有了这样的人物?
“是呀,是一位长相俊郎的公子,看着也就比夫人大了几岁,通身的气派矜贵,一看就是大门户里出来的,”龙大娘说得眉飞色舞,描绘得对方就如天神降世,“夫人,您是没瞧见,这位公子穿着玄色的锦衣,一双凤眼特别深邃……”
龙大娘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顾霖的思绪却已经飘散了开去──
听大娘的描述,这位好心赠银两的俊郎公子应当就是陆熠。
那么,维持米价、安抚民心,应当也是他的手笔,否则怎么他一来,令县衙头疼了许久却迟迟不能解决的米商恶意囤货抬价的问题立刻就解决了呢?
不知为何,陆熠一来,她心中对于清灵县的忧患已经消散了大半。
本该是令她钦佩的有为之士,可二人却隔着世族之仇,隔着母亲的一条性命。
也总有一天,她会重新站在那个男人面前,与他清算当初所有的孽报。
龙大娘絮絮叨叨地夸了那男子一通,见顾霖有些走神,立马识趣地止住了话头,坐在了一旁:“夫人,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我这儿一切都好呢,不用夫人挂心,这外头乱,您还怀着身孕不能受到冲撞。”
说着,店里的两个伙计进来扛米袋,准备晚上的那餐粥食。
因屋外突然下起小雨,伙计脚下湿滑,又走得急,有一人一个没站稳往后一跌,不仅米袋里的米撒了一地,整个身子也撞到了堆得高高的米堆上。
龙大娘和顾霖都被吓了一跳,连忙招呼另一个伙计扶起人。
龙大娘上前关切道:“没事吧老沈,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
那名叫老沈的伙计身子骨健壮,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拍落粗布衣衫上的白米,愧疚道:“老板娘,我没事,只是跌了一跤这些米都撒了,我立马去找簸箕归置起来。”
龙大娘自然不会怪他,让老沈先到隔壁屋子里看看有无受伤,自己则又叫了另一名伙计一起打扫起来。
顾霖站在一侧静静看着那些洒落满地的白米,被重新装进米袋子里,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出声道:
“不对,这米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这米怎么了?”龙大娘一脸诧异,扭头看向顾霖,见对方直直看着地上洒落的白米,也顺着目光望过去。
不看还好,一看还真看出了点端倪──
这白米表面看着并无甚异常,可仔细一看,就觉得这米的颜色有些参差不齐,有些是正常的米黄色,有些却是纯白色。
这两种颜色夹杂在一起,在米袋中还看不出什么,可一旦落到了青灰色的砖面上,就显得很突兀了。
龙大娘脸色也沉了下去,弯腰捡起了一把双色的米放在手心仔细看着,声音带着颤:“这米黄色的正常的稻米,可是这纯白色的好像加了什么东西在上头。”
说着,龙大娘捻起几颗纯白米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咳咳,这米闻着有股刺鼻的味道,是加了毒鼠的药粉!”
既是毒鼠的,人一旦食用,轻则生病腹泻,重则没了性命!
这是谁人的手笔,如此狠毒!
顾霖脸色也白了,这个节骨眼,百姓的心才安定一半,水患未除,盗匪猖獗,有人却在施粥的摊子上暗中做动作,打得就是让清灵县再次乱起来的主意,其心可诛!
虽然坐在暖融融的室内,她却觉得后背一阵发冷,这背后推动者究竟是谁,非要阻碍沈安治患,让清灵县毁于一旦?
“夫人,这……这该如何是好?”龙大娘毕竟只是一介小生意人,摊上性命攸关的事,已经慌了神,手足无措地站在屋内看着顾霖。
顾霖从沉思中回神,略一思索后问:“先别乱了阵脚,最近囤下来的米粮都放在这里了吗?都打开检查一下是否都加了毒鼠药。”
“哎,好,好!”龙大娘好似在黑夜中寻到了明灯,赶紧照顾着伙计把剩下的米袋子都打开。
不一会儿,白花花的大米就堆积了高高的一堆,无一例外都加杂了毒鼠药。
顾霖细眉蹙得更深:“这些你是从何处购得的?有没有给百姓们用来煮粥?”
龙大娘脸色灰败,濒临绝望,颤着声音道:“这些都是我从各处米商铺子里买的,因为从前还囤了一些余粮,今日中午刚刚用完。按照原计划,今天傍晚就要煮这些带了毒鼠药的粥了。”
还好刚才那位伙计脚下滑了脚散落了米袋,让夫人看出了端倪,否则今晚百姓们食用了她摊位上的粥,一定会出人命的!
这粥摊上前来受接济的百姓乡亲这么多,一旦食用会死多少人啊!
她差点就要变成满手人命的恶人了!
想到这里,龙大娘颤抖着手擦掉额头上闹出的冷汗,心有余悸地想,还好,还好夫人看出了米的不同!
“从县中各处米商买的?”顾霖将手搭在桌案上,纤细的手指打着圈陷入沉思,如果是这样,那么这背后操控一切的人,已经全部掌控了清灵县整个米市,不管他们去哪里购米,那些米一定都有毒。
想了想,她命蓝溪唤来两名随行的死士,吩咐道:“你们二人先去府衙寻沈安大人,求他帮忙先从府衙粮库中拨出十袋米应急送到此处,若他询问缘由,便说等他有空我会亲自解释。记住,运送十袋米时,一定要悄悄地从后门运入,动静越小越好。”
并非是她不相信死士,也并非她不相信沈安,而是县衙人多混乱,谁也不能确保这里头没有幕后指使之人的眼线。
现在什么都没有追查清楚,是万万不能打草惊蛇的。
死士领了命令,一闪身便出门往县衙赶。
顾霖又命龙大娘等人将有毒鼠药的米都装回米袋中,藏入地窖内,自己则坐在厅中想应对之策。
十袋米煮出的粥实在有限,米商处的米价虽然已经维持住了,可这些米应当都被动了手脚,是再也不能食用了。
清灵县那么多百姓的口粮又该如何解决?
还有……
顾霖心中忽然浮起不好的预感,那些尚有余钱的百姓,从米商处购得的米是否有毒?
忽然,屋外忽然有了一阵扰乱,许多百姓涌入了街头,将隔壁的医馆团团围住,口中哀叫不绝──
“大夫,大夫救救我家孩子,她怎么口中吐白沫昏迷了?”
“大夫,我肚子好痛啊,实在受不住了……”
“快,都让开,我母亲已经快不行了,让她先看大夫吧!”
医馆里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郎中,见到这么多人来看诊,心中想救也有心无力,只好匆忙将诊台搬到门口,一边给人看诊,一边道:“你们先别挤,别挤,一个个来,这药馆只有我一个老头子,实在看不过来,晚来的大家伙可以去别处医馆看看,兴许还比我这里快一些!”
哪知道他这话非但没让百姓们离去,反而激得人群更加嘈杂地喊起来:
“老大夫,您有所不知,清灵县其他地方的医馆也都挤满了人,你这儿还算是少的了!”
“是啊,我已经抱着自己的孩子辗转了好几个地方了,只有这儿还接受病人!”
“我的天爷啊……这究竟发生了何事,真是作孽啊,难道真的是连老天都要放弃我们清灵县了?”
不知是谁开始大声嚎哭,其他人身体难受,也是悲从中来,绝望崩溃之下也跟着一起痛苦起来。
医馆外,场面一度混乱。
顾霖听到动静,早已经让蓝溪出去打探情况,听到蓝溪一五一十地回禀,她一颗心早已坠入了谷底。
看来她的担忧终归变成了现实,这幕后之人权势一定颇大,他搞垮清灵县,搅得此地百姓人心混乱究竟要做什么?
还没等她理出思绪,龙大娘已经搬完了有毒的米粮,招呼着伙计将新的一批运了进来,脸上的神情也没有那么凝重了,对顾霖道:“夫人,您那两名手下动作真快,不过一眨眼功夫就把米运过来了,还整整运来了五十袋呢!我检查过了,都是无毒的白米!”
说着,她开始忙碌地指挥伙计将米一袋袋搬到厅中,这个时刻,这些米都是救命的口粮啊!
“那便好。”顾霖稍稍松了口气,还是忍不住心里嘀咕,死卫才出发去县衙没多久,沈安调拨米粮又需要时间,动作会有这么快吗?
不过,只要送来的米是无毒的就好,也许沈安今日并不忙碌也未可知。
她这么安慰自己,悬在半空的心也稍稍安稳了些。
“夫人,属下有辱使命,”突然,原先派出去运粮的两名死士破门而入,齐刷刷跪在了地上,“属下到达县衙的时候,县衙外已经聚集了一大帮百姓,似乎想要让刺史及县令出来要一个说法。我们二人从后门进入府衙,寻了一圈发现沈大人忙着与众官员议事迟迟没有出来,我们见不到沈大人,只好回来询问夫人的意思!”
顾霖惊诧地站起身,脱口而出:“什么?你门根本没见到沈大人的面?”
县衙被百姓围堵,沈安脱不开身根本不知道她要借粮的事,那么,刚才运过来的五十袋白米又是谁送过来的?
她的目光落在已经整日摆放在地上的米袋上,拿起蓝溪手中的匕首,走到其中一袋米上用力一划,白米渗出了一些落到了她的掌心──
颗颗分明,呈淡黄色,的确是无毒的稻米。
送来这些米粮的人是谁?
龙大娘也发现了不对劲,凑过来一脸忧虑:“这米粮不是沈大人送来的?那这五十袋稻米会不会也有问题?”
要真是如此,清灵县的难民们恐怕又要饿肚子了!
“龙大娘,你看,”顾霖将手心里的米递到对方面前,“这米没有问题。”
龙大娘凑过去看了会儿,果然并无色差,一颗心又落回了肚子里。她仔细回想了下刚才来送粮的人,视线往铺子外面一扫,一拍大腿指着外头的一处说道:“夫人,就是这个人,是这个人带着人送来的五十袋稻米。”
顾霖顺着龙大娘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双清澈的眸子一愣,是徐答?
徐答为何会知道此处却粮食?这是陆熠故意为之,还是巧合?
见到徐答在医馆外忙着指挥隐卫疏散人群、维持秩序,思索一阵,叫来了蓝溪:“蓝溪,等徐大人忙完,你去请他过来。”
……
徐答的能力颇强,隐卫又训练有素,医馆外的混乱很快被平息。徐达安排腹痛的百姓有序地排队,很快,外县的大夫也被隐卫请到此处为百姓看诊,那种紧张崩溃的情绪慢慢消散了。
见到蓝溪,他似乎也并未有太多的惊讶,只是一点头就跟着人进入了龙大娘的店内。
见到顾霖,他恭敬地唤了一声“夫人”,而后开门见山道:“我们主子在不远处的马车等您,事情紧急,还望夫人体谅冒犯之责。”
蓝溪对徐答多有防备,想要出声拒绝,顾霖拦住了她,起身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带我去吧。”
米粮之事发生得蹊跷,如果不将事情调查清楚,百姓们忍饥挨饿不说,甚至有性命之忧。
沈安现在被情绪崩溃的百姓围堵在县衙内已经分身乏术,她自己又实在没有能力去解决眼前的困境,要想解决此事,只能寄希望于陆熠。
百姓生死面前,个人的恩怨纠葛是必须要放一边的,顾霖身为世族出身的后代,这点道理还是明白得很。
她戴着面纱一路跟随徐答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巷口,那儿静静停驻着辆简陋的马车。
想到要与陆熠在这么小的空间里独处,顾霖有些抗拒和不自在,她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被蓝溪扶着入了马车。
陆熠似乎在闭目养神,察觉到有人进入,他微微抬起凤眸,将深邃的眸光落在了她瓷白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