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她,才该是我们几个手足中能真正兜底的那个人。”
孟昭和孟显没想过会听到这么一句话,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这……”
孟彰却已经不说话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孟昭、孟显两人一眼,又将那微微前倾的身体板正,坐得直直的,徒留孟昭、孟显两个在那里当木人。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孟昭、孟显当即便想要问些什么,但他们仅仅是一个抬眼,看见坐在那里的孟彰,便什么话都没有了。
孟昭、孟显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他们再开口说话时候,却没有再特意压低声量,而是放开了,像往常说话那样自然。
“其实我们跟阿彰你说起这些事情,是想要你给我们拿个主意的。”孟昭道。
孟显也在旁边点头。
“拿什么主意?”孟彰问。
孟显理所当然回答道:“就是道场的事情啊。我和大兄都还没想好到底要在哪一处灵山立下道场。”
孟彰一时没有应答。他看看孟昭,又看看孟显,再次笑起。
“大兄、二兄这是准备将我也给捎带上?”
孟昭、孟显点头,孟显更是嬉笑着说道:“其实也是想要借一借阿弟你的势。”
孟彰很认真地将手递给孟昭、孟显。两个青年郎君会意地伸出双手去,分别用同样的认真郑重去握住孟彰的手。
“借给你。”孟彰认真说道一句做应答。
直到孟彰开始仔细分析那些灵山秀地的优劣,也仍旧不见孟昭、孟显和孟彰人身上的气机有任何的动摇和变化。
就好像刚才孟彰人那郑重其事的举动只是个花架子一样,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
其实这种判断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
说对是因为孟彰同孟昭、孟显乃是一世至亲手足,他们之间的因果联结本就紧密,多这一层联系完全影响不了他们之间的联结。
说不对则是因为变化真的存在,只是被镇压下来,不显于外而已。
只不过这会儿亭子中坐着的这人谁都没关心这个,哪怕是孟昭和孟显这两个更年长的、未来相当一段时间都要投身道场诸多事情的人,也都只眼巴巴看着孟彰,等他的主意。
“嗯,茅山,如何?”孟彰问。
“茅山?”
孟昭、孟显两人一时各自沉吟。
“茅山的话,”孟显一面说话,一面观察着孟彰的表情变化,“据说汉时,那里是茅真人茅盈、茅固、茅衷的道场。茅真人乃是兄弟……”
孟彰点头:“二兄的资料收集得很是周全,不错,正是茅真人那茅山道场。”
“茅真人本是兄弟,一同修行入道又都成功飞升……”孟昭这时候也开口了,“确实是比较适合我们兄弟人的道场。”
毕竟茅真人都顺利飞升了,显见茅山那地方的气运不俗,起码能承载得了他们兄弟人。
何况茅山又都是他所知道的道门祖师之一葛洪的道场。不错,就是留下《抱朴子》、在《太上清静经》里留下一段“葛洪真人说”的那位葛洪。
葛洪在他的所知中乃是东晋人士,而按照时代来说,他们现在是西晋年间,距离东晋还有些时间。
孟彰想起这个不是就在惦记那位葛洪真人,而是说距离茅山这座灵山道场的气运勃发已经不远了,孟昭、孟显两人这时选择入驻茅山,或许能蹭上这一场时运……
孟昭和孟彰都有了偏好,那原本无甚倾向的孟显便也不多看其他了。
“那行,就茅山了!待明日我就去将事情定下来。说不得……”孟显带了一点热切,“我们兄弟人也能仿茅真人之旧事,同都得道飞升而去呢。”
孟昭也是抚掌而笑:“我就是想到了这个,才将茅山列入道场备选之中的。”
孟显看看孟昭。又看看孟彰,亦是欢喜地笑了开来。
“那我们兄弟就定下茅山了?”
孟彰不答,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孟昭。
这个时候,自然该由作为长兄的孟昭来拍板。
孟昭果真当仁不让,他点头:“就是茅山了!”
直到孟彰归去阴世天地,孟昭、孟显仍是无比的激动,一个个脸色泛着薄红,连坐都坐不住。
孟彰很怀疑他的这两位兄长今夜到底能不能入睡。
不过不能入睡也没甚关系,孟彰这样想着,他的两位兄长都是修士,一夜不眠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不值当担心。
孟彰提着红灯笼回到阴世时候,阴世帝都洛阳的孟府里一片安静。
没有惊扰旁人,孟彰直接就收了灯笼走入修行的月下湖中。
月下湖秘境里,银鱼鱼群正随意地在被苍蓝月光照得一片墨黑的湖水中来回游动。
感觉到孟彰脚步踩在湖水上传出的动静,正自得其乐的银鱼鱼群便都在水中转身,探出半个身体来看孟彰。
孟彰惯常在白莲莲台上坐下,才又伸出手去,拨弄湖水同这些银鱼们打招呼。
“回阳世天地里走了一趟,所以就迟了这么一会儿。”
银鱼鱼群向着孟彰的方向前进了几尺,为首的那尾银鱼更是绕着那白莲莲台转了两圈,那双黑亮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孟彰。
孟彰认真地想了想,斟酌着问:“你们是看出了些什么了?”
为首的那尾银鱼领着鱼群,整齐地甩尾,在湖水中搅出哗啦啦的一片水声。
孟彰摇摇头,说道:“有波动就波动了,不是什么大事。”
就算只过去了一日,不,是十二个时辰都不到,可这一日的时间里他做的事情却不少,对未来的影响也大,怎么可能对他自身的运势没有任何影响?
孟彰就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别担心,”他对银鱼鱼群道,“这都是正常的反应。”
正常的反应?
听到孟彰的话,整个鱼群都静默了。
这真的是……正常的反应?
为首的那尾银鱼直直看着白莲莲台上端坐的人。
银鱼鱼群在湖水中,白莲莲台在湖水上,孟彰又是坐在莲台之上。
这样的位置,如果是从银鱼所在的位置看孟彰的话,那么孟彰便是背负着苍蓝阴月坐在那水天之上。
阴世的月不比阳世的月,阴世的水也不比阳世里的水,如果说阳世天地里的湖水还有可能会折射银白月光,将水面上的一切照耀得通透明净的话,那么这样的境况就绝对不会出现在阴世天地里。
就如此刻,在银鱼鱼群的眼中,孟彰的面容便是尽数隐没在黑暗之中。
但鱼群之中,没有一条银鱼畏怯。
因为孟彰的那双眼睛。
它们能感觉得到,落在它们身上的孟彰的目光平静而柔和,带着真实不虚的友善与亲近。
然而,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深处,在孟彰一身运数的最中央,却又沉着一抹艳红。
那比血艳、比泪重的红镇压在运数的根源,任外间的狂风暴雨在运数的表面掀起一阵阵风浪,甚至将这些风浪叠加成巨浪,真正的运数却始终稳如泰山。
为首的那尾银鱼定睛看了看孟彰的运数半饷,又回转目光,细看着孟彰的眼。
……这人,他自己好像不知道内情?但他又说,这都是正常的反应,让它们不用担心?
所以,这到底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而这人,他到底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
银鱼愁了半日,没想出个结果来。
那边厢白莲莲台上的孟彰却不知道它的烦恼,又拨弄了一下手中的湖水后,就将双手从湖里收回。
“好了,你们自个儿修行去吧,我这边也得专心了。”他道,“今日发生的事情有点多,我需要整理一下,就不陪你们了。”
为首的那尾银鱼听着孟彰的话,感受着孟彰话语里的情绪,在湖水里冲孟彰一个甩尾算做点头答应,便自个儿回到鱼群中去了。
管它实情到底是怎样的,它不想了。这人自己心里总该是有数的。哪怕情况最后真的超出了这人的料想之中,这人该也是能够收拾场面的才对。
它想那么多干什么,平白空耗心思。
到时候如果情况再有变,它们看着帮一把就是了,没那么多的事情。
银鱼离开以前最后投过来的那一眼让孟彰愣了愣,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有。
少顷后,孟彰自己笑着摇摇头,将那些杂念尽数放下,心神收敛汇聚,悬停在一方梦境世界上空。
这方梦境世界说繁荣也繁荣,毕竟立在那梦境世界正中央的,不是旁的,而是一座巍峨雄伟的帝城。
但它要说荒凉也确实荒凉,因为在这方梦境世界之中,除了那一座帝城的建筑以外,压根就没有一个生灵存在。
它是一座真真正正的空城,也是一方彻彻底底的无灵世界。
可是孟彰特意将它从那方已经被童子学诸位生员所共掌的梦境世界中复制出来,自然也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孟彰的心神自上而下地俯瞰这一方梦境世界。
在他的视野里,这方没有任何生灵显化存在的梦境世界其实并不死寂,它其实活泼灵动得让知情的人咋舌。
思想与思想碰撞,人文与人文交征。
几乎是每时每刻,都有一条时空支流在那碰撞和交征中开辟,又在下一刻的对撞中干涸。
孟彰看得目眩神迷的同时,也深知这一条条开辟干涸的时空支流,都是这方天地可能会演变的未来。
现下这些时空支流所以会是如今这样不断在生灭中轮替,亦不过是因为这方天地的局势还没有真正安定下来而已。
所有有资格对这方天地的未来造成影响,干涉未来变化的势力,要不都在蛰伏,要不干脆就没有出现在这里。
然而,哪怕就只是眼前的这些时空支流变化,也已经足够孟彰消化很长一段时间了。
孟彰再迷醉也似地看得这方梦境世界一眼,忽然闭上眼睛,张嘴慢慢一吸。
那方既繁荣也空寂的梦境世界便化作一枚种子,随着陡然席卷的无形气流一同,向着孟彰那边飞去,最后被孟彰一口吞入腹中。
孟彰满足地发出一声饱嗝,顺着那从灵魂更深处升腾而起的睡意沉沉睡了过去。
然而,就是在这无梦也无忧的沉睡中,孟彰的的梦道道中正在一点点地汲取各处梦境气机,缓慢而坚定地凝实,为那最为契合孟彰的道基轧入一方方基石。
月下湖修行梦境、酆都梦境、梦湖梦境银龙梦境……
一方又一方的梦境世界在孟彰的梦境道种处显化痕迹,又快速崩解融入梦境道种之中。
孟彰睡得更香了。
同样的夜,同样的阴世天地,孟彰能有一夜好眠,不代表旁的人也有。尤其是那些总有事情压在心头的,更是如此。
就譬如,哪怕一直到夜深,也在等待着孟彰回应的杨童。
杨童支楞着精神等到了天明时分,也还是没等到孟彰那边厢的回应。
他暗下摇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自个儿站起身来,活动活动那干坐着等了几乎一夜的魂体。
“该得好好收拾一下才是,今日可能会比较忙……”
杨童这样暗下念叨着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真的被他说中了。
所以当他看着负责总领他们的内监站到他面前,将他和旁的几个小鬼童招到一旁说话的时候,他仍然有些愣怔。
那内监一时没急着说话,只用他那双明明还带着稚气却非得学人端正持重模样的眼一个个地看着杨童这五个人。
杨童将头低下去,规矩地不直视那内监的眼。
小内监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开口说话。
“这段时日,你们的表现,诸位公公与我,也都看在眼里了。”
“想知道你们在我及诸位公公眼里,是怎样的一个印象吗?”
小内监话语里的诱导与暗示杨童听得很是清楚。他甚至还敢保证,能听懂这话、摸透小内监用意的,在他们五人中绝不是少数。
小内监自个儿显然也清楚,他冷哼一声。
“不忠不诚,各有心思。”
杨童等人全都不哼声,低头静听着。
如果说最开始时候,他们还存了一点侥幸,觉得或许可以瞒过其他人的话,那么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们渐渐了解这里的人事和运转之后,他们就不那样的天真了。
“倘若全依我的意思,就你们这一个个的,都别想在我们这里继续待着,趁早哪儿来的打哪儿回去。”
小内监的声音森冷得直刺人骨。如果那言语中的刀锋能化为实体,杨童这几人怕是全都被刺了个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