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必孟昭插手,孟显、孟彰两个也就自己和好了。
这两个小郎君和好了不说,更有要将孟昭这个大兄给完全撇去的意味。
孟昭眯着眼,看两位弟弟嬉戏玩闹,偶尔啜饮一下杯盏中的甜浆。
长兄拿他们的玩闹做玩乐赏玩的意味太过明显直白,一番玩闹过后,孟显、孟彰两人对视得一眼,默契地各自在位置上安坐好。
孟显给孟彰递了杯甜浆,孟彰将又一份小食推送到孟显面前。
——这便是和好了。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而已,两人竟又是手足情深的和睦姿态。
孟昭在侧旁看见,只能无奈摇头。
孟彰转了目光回来,讨好般地冲他笑一笑。
“别再混闹了,且说正事。”孟昭道。
孟显、孟彰俱都颌首点头,也很是郑重地坐直了身体。
席席夜风温柔,净净月光缠绵。如斯环境中,就算孟昭、孟显和孟彰这个郎君摆正了态度,拿出十分的严肃认真来,也只剩下七分不到了。
孟昭也不大在意,他凝望着孟彰:“阿彰,我同你二兄打算从族中脱出,往道门开拓。”
明明是很突然的一个决定,但孟彰却没有多少惊诧,他先是仔细观察了孟昭、孟显两位兄长一番,然后才微微低头仔细斟酌。
“大兄,你和二兄是已经想好了?”他首先问。
孟昭、孟显齐齐点头:“是,已经想好了。”
孟彰停顿少顷,又问:“阿父、阿母以及族中,也都知晓了?”
孟显这时候就笑:“自然是的啊。若不然这会儿大兄和我也没有那么清闲不是?”
话这样说着,孟显还不忘将手中的小食举起,向着孟彰证明也似地晃了晃,然后还慢条斯理地将这小食放入嘴里,细细品尝着。
孟彰相信了。
无他,这证据实在是太扎实了。
倘若不是孟昭、孟显这两位兄长笃定了主意,还已经说服了阿父、阿母和族中,手中大大小小事务尽数被移交出去,这两人又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又是怎么能做到这样的闲适懒散?
他沉默了一阵,便自抬起目光来看着他的这两位兄长。
“我能问一问原因吗?”他问。
孟昭、孟显两位郎君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需要瞒着你的。”孟显先道,随后他顿了顿,很认真地跟孟彰说话,“就似阿彰你觉得这世道不好,所以惦记着要去做些什么来改变一样,我和大兄,也有属于我们的野心。”
“野心……”孟彰低声重复道。
“野心。”孟昭点头,再一次给予孟彰肯定,“这世道即将生乱,我和阿显都是儿郎,想要在这样的乱世里护持住自己、保住家人和家族,想要建立一番功业……”
“很奇怪吗?”
孟彰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哪个男儿没有野心?尤其当环境和时局都在催生这份野心的时候,哪个儿郎真的能无动于衷?
孟彰自己不也有一个野心?
纵然它被称作“理想”,也仍旧改变不了它的本质。
“大兄、二兄,”孟彰问,“你们想要达成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愿景?”
他这样问着,目光直接就看定了孟昭。
孟显在旁边看得清楚,并不真就觉得孟彰小觑了他,反而还理所当然地默默收敛了自己的存在感。
孟昭也同样不觉得奇异。
他轻咳一声,从容地迎上孟彰的目光。
“我想要在这乱世中庇护家人、荫蔽家族,想要立下一番不朽功业,如此而已。”
孟彰随意点头,示意自己听清楚了,但下一瞬,他又追问道:“大兄你想要的不朽功业,是要将自己的名号同足迹留在千秋史书之上,还是别的什么?”
“不是那些个。”他不假思索地摇头,随后一字一顿告诉孟彰,“我是要将自己的功果融入族群文明之中,我想要真正的不朽。”
饶是孟彰,也被孟昭的话给惊了半饷。
好容易回过神来,孟彰不急着说些什么,而是问:“大兄,你的野心……是我想的那种吗?”
与文明同生的功果,真正的千秋不朽功业……
孟昭对他笑,一点不犹疑地回答他:“就是你想的那种。”
孟彰定定看他一阵后,猛然将目光转向另一侧,看定孟显。
此刻将自己的存在感妥善收敛,只当自己不存在的孟家二子孟显。
“二兄,”孟彰唤了一声,“大兄心中的愿景,你是早就知道了的?”
孟显笑了笑,仍是孟彰惯常所熟悉的闲适。
“嗯,我确实是知道的。”他道,“不过也没有比你早多少,也就是这几个月而已。”
这几个月……
所以说来说去,这事情其实多多少少还是跟他有关?
孟彰久久没有言语。
他不能开口,开口便觉得咽喉干涩。
庇护家人、荫蔽家族……
孟显不住地冲孟昭使眼色,示意他收拾场面。
孟昭无奈,他想了想,另又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香炉来,往里填入一些香料燃起。
袅袅淡淡的烟气升腾,尽管因为夜色太重的缘故,这些烟气的痕迹完全被隐没,那香气也还是飘荡出来,在这小亭中沉浮流转,缠绵不去。
孟彰的心性本来就极为坚韧,这么一少会儿的工夫他也已经缓和过来了。
这会儿看着孟昭将他小香炉放在他手边,他便摇头:“用不着这个。”
孟昭却没有将那小香炉收起,道:“不过是些玉犀香,不值当什么。”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价值千金的玉犀灵香贬作了随处可得的便宜香料。
孟彰摇摇头,也没多说些什么。
他将兄弟人的关注重点重新拉了回来。
“大兄和二兄可是已经有了计较?”他问。
孟昭点头:“是有一些了。”
孟显在他后头说得更详细一些:“我们想从道门那边厢寻找机会。”
“道门,”孟彰颌首,“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尽管在现如今的世道里,道门比起诸世家望族来确实显得弱势了些,但道门气运之绵长,也不是诸世家望族所能比拟。
而且,看今日课后道门几支法脉在那方梦境世界之中的显化……
说不定,道门也将会是各家世族为自己、为家族准备的后路。
孟昭、孟显将自己接下来相当一段时间的耕耘重点放在道门那里,不仅仅是赶上趟,或许还能抢占一部分先机呢。
孟昭、孟显听孟彰这话锋,便知道他们家幼弟大抵是知道了什么。
“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孟显问。
孟彰不曾有过犹疑,抬起右手将两指虚虚一捻。
一方梦境当即显化,倒不是要将邻近的孟昭、孟显两人拉入其中,而是在一个恍惚间,将早先梦境中的种种演变尽数展现在两位郎君灵觉之前,让他们看个分明仔细。
孟彰收回手指时候,孟昭、孟显仍然未曾回神。他也不多说话,只耐心等着。
“道门有心接引,我们也有意入驻,岂不正是合适?”孟显笑着对孟昭道。
孟昭也点头:“虽然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已经定下,大体不会有什么改变,但道门既然能够接纳,那必然能帮我们省下不少事情,是好事。”
“但道门这几支法脉内部也是有分歧的……究竟要择定道门法脉中的哪一支,大兄,二兄,你们可是有定论了?”
孟显想也不想就转眼看孟昭,那目光里的意思很明白——你拿主意。
孟昭沉吟一阵,忽然笑开:“道门几支法脉都有其局限之处,不论是选择哪一支,都总有不便利的地方。”
他说着,忽然抬眼看向孟彰:“不若我们就都交好,如何?”
“都交好?”孟彰先是皱了皱眉头,旋即渐渐舒展,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孟显确实慢了些,但他顺着孟昭的目光看见孟彰,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学道修法时候,同清法脉挂钩,践道积功时候,便与地府酆都联络,最后还得在北辰阁那里占下一个位置……”孟显道,“如此,也就妥当了。”
别说什么此事不可能。
从道门几支法脉在那方梦境之中的演化就可以看出,道门中的清法脉都有传道天下,广布道门玄德的心思,那么他们就有机会列入清法脉的门墙。
诚然,嫡支主系是不用惦记的,可旁系支脉总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尤其是灵宝道。
而地府酆都那边有阿彰,哪怕他们两无法调动安阳孟氏的力量,地府酆都那边也必然愿意给予他们几分便利。
清道脉、地府酆都两边都已经有了联络,北辰阁那边又怎么还会拒绝他们?
北辰阁可是比清道脉和地府酆都更想要收拢人手,壮大力量呢。
至于说各处搭船传出去的墙头草名号……
那倒确实是有些不好听,但也不是就不能换一个说法不是么?
就譬如,八面玲珑。
孟彰暗下盘算过几回,也确实没找到什么问题。
或者说,这才是在这个时代里最安稳的一条出路了。
似孟彰那样的动作以及显然接下来他要去做的那些事情,其实才是死倔,才是冒险。孟彰又哪里来的底气驳回孟昭、孟显的打算?
如今迎着孟昭、孟显两位兄长的目光,他也只能默默地点头。
但有一个人……
孟彰想起了孟蕴,便连忙问起她来。
“那阿姐是怎么个安排的?她难道也跟着两位兄长行事吗?”
孟昭、孟显没有察觉到孟彰话语里那微不可察的急切,很是随意地回答他道:“阿蕴?阿蕴她没有跟我们一起。”
“你在阴世,我和大兄两人要渐渐脱出家族、着手道门事宜,”孟显道,“如此,不论是我们中的谁,都必然顾及不了府中和族里的。但这些事情总也还得要有个人来负责的不是?”
“留一个阿蕴就正正好。”孟显做出总结。
孟彰放松了些,他问:“阿姐答应了?”
孟昭这时候看出了些什么,在孟显答话之前,他先应道:“答应了。”
孟彰沉默少顷,看定孟昭,问:“阿姐她是怎么说的?”
孟昭回答道:“我们同她提起这件事,她觉得合适,便答应了下来,没有多说什么。”
到这个时候,孟显也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他停下动作,默然无声地观察着两位手足。
孟彰看他一眼,又回转目光,问孟昭:“大兄,可以同我详细说说么?”
孟昭当即也就将今日晨早时候他们人谈话的整个过程都给孟彰说道了一遍。
孟彰听完,一时也是怔然。
以药性合人性,以药理调配人理……
竟是那样的道路吗?
到孟彰回过神来时候,眼前所见的便是孟昭、孟显两个明显等待解释的郎君。
但孟彰自己知道,他不能说。
不仅仅是担心“天机泄露”所可能造成的影响,还因为孟彰自己都还只是猜测,没有切实不虚的证据……
说了什么好处都没有,反而会招惹许多麻烦,他为什么要多话?
孟彰理直气壮地直视着两位郎君:“我就是担心阿姐了不行?!”
孟昭、孟显两个郎君一时错愕,竟显得有些木木的。
“阿姐是我们一众手足中的唯一一个女郎君,在我过世以后,我等手足应该更加团结才是,但大兄你和二兄两个人的这番安排,分明就是将阿姐给拎出去了,我不能多问两句?”
孟昭、孟显对视得一眼,也不挣扎了,利索妥协。
“能!当然能!”孟显无奈道。
孟彰就笑了起来。
孟昭和孟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也都各自笑开。
他们不知道孟彰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要让他们再追着他问?
怎么可能!
他们只是对孟彰抬了一手,没有再继续深究而已。
孟彰身上别有秘密,这消息早已经从阴世天地那边传回到阳世天地这里来了,孟昭、孟显作为孟珏的嫡子,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但孟彰没有跟他们说起,他们也就不多问,不追究,仍然如往常一样照看着孟彰,他们的幼弟。
这是他们作为兄长,对幼弟的看顾与包容,孟彰心里也都明白。
他半低着脸,许久以后才低低道:“别过度干涉阿姐,放手让她自己走。”
顿了顿,他又道:“这话我只说一遍,后头绝不会再提起,大兄二兄你们要记好。”
孟昭、孟显被孟彰的情绪感染,也郑重而小心地点了点头,竖起耳朵仔细听,一点杂音都不敢有。
“阿姐活着,我们无论如何,都总还有一线生机;但阿姐要是没了,我们所有人,未必能够支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