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太子殿下不是我等这样的卑贱小人。殿下仁心厚德,不愿同你等太过计较,终是将你们这些人等留了下来。”
杨三童仍旧沉默,只同其他人一样,在面上显出几分动容。
不管那小内监的话他们信不信,也不论那东宫司马慎的用意是否真那样出自仁善,他们也得表现出相应的态度来。
毕竟,他们还想要在这处地儿继续待下去的呢。
起码就这会儿来说,他们这五人是没有一个想要离开的。
那小内监似是嗤笑了一下。
“太子殿下只要结果,”提及司马慎的时候,那小内监的话音方才软和下来,“不论过程。”
“只要交待给你们的事情,那结果能让殿下满意,殿下自然不吝赏赐。无论你们想要的是出身、财禄还是荣辱恩怨,乃至是触及更高境界的修行法门……”
“殿下都能给你们。”
“但前提是,结果得让殿下满意。”那小内监的声音沉了下来,他目光一个个扫视过杨三童这五人,“你们,明白了吗?”
杨三童等五人无不恭顺应声。
不论实情怎么样,只杨三童等人的态度,显然还是能让小内监们满意的,所以小内监的脸色也配合着缓和了下来。
小内监一抬手,五枚符令从他手掌上飞出,悬停在杨三童这五人面前。
杨三童等人察觉到动静,俱都抬起头来,仔细观察着这枚符令。
“这是太子殿下着人制备的符令,乃是太子附属所特有。”
小内监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们持此符令,便可各自择选其中任务。待符令中的任务完成以后,你们将能获取相应的功绩。以这些功绩为凭,你们就可以换取你们所想要的东西。”
杨三童尚且能够按耐得住,但他侧旁的三两个小童却没有这份耐心。
或许是他们有什么东西,是迫不及待需要从司马慎手中求取过来的;又或许……这又是他们的另一重掩饰。
谁知晓呢?
杨三童没去猜度那几个小童的心思用意,他只琢磨着一件事情——司马慎,大晋阴世皇庭的东宫太子殿下,他似乎是急了。
在那两三个小童之后,杨三童也是拱手对着东宫的方向一礼,以示拜过,然后才伸出手去,将那枚符令给接了过来。
摩挲着那枚符令,杨三童难得的有几分犹豫。
以司马慎所占有的优势,行事时候尚且隐瞒不住那几分急切,那接下来的风浪,真就有他们最开始时候料想的那样简单?
“……都炼化了吧。”小内监的声音又一次传了过来。
杨三童猛然惊醒。
他摩挲着手中的符令,默然少顷,再不迟疑,抬手送出一缕神念在那符令中央所在留下自己的印记。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再想要后悔已经迟了。他们只能在司马慎这条道路上走到黑。
如今,他只希望事情没有他料想的那样糟糕,希望他们择定的这位东宫殿下能够达成所愿,好让他们这些依附的人也能沾一沾光,收取最后的胜利。
神念印记落下,杨三童明显感觉到了一条又一条的繁杂信息出现在符令之中,等待他的阅览。
他沉定心神,快速查看其中的信息。
不出他的意料,这些信息中,有一半是明确罗列出来的规矩章条,剩下的那一半里,便是从东宫发下的任务以及东宫内部所储备的可以供给他们用功绩换取的资粮。
小内监眯着眼睛,享受着杨三童这几个小童的震撼与动容。
“行了,都看完了吧?”
等了一阵,小内监问道。
杨三童这五人各自将心神从那符令中收回,半带愣怔地看着小内监。
“那这些章条和规矩,你们也都已经清楚了?”
杨三童等人各自点头回应。
“清楚就好,”小内监道,“这符令你们各自收好了。如若遗失,再想要补回,可就得花费相应的功绩的。料想你们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功绩平白花费在这些小事上头吧?”
杨三童等人连忙表示不会。
小内监满意点头,又叮嘱过他们几句,这才挥退杨三童这几人。
杨三童这几个小童不敢多辩说什么,躬身退走。
待到走过那处拐角,杨三童这几个小童才放慢了脚步。
“没想到,是我小觑了各位,竟没看出几位也是别有来历,失敬失敬。”
一个小童立在阴影处,目光梭巡过杨三童这几人,带笑开口。
只那笑音里,压根儿就没有一分高兴开怀的意味。
杨三童却不怯他。
或者说,这里的几个小童,就没有一个是真的随随便便就被人用话语拿捏住的。
“彼此彼此。”
“是我,我小看了天下英豪,没想到几位小兄也是这样的不俗……”
杨三童听了这么一阵,没听出什么紧要的信息,他便不耐烦继续在这里待着了。
一不能直接出手;二没有更多的信息提供给他确定这几个小童背后的人……
再继续待在这里,也不过是平白浪费时间罢了。
他摇摇头,随意一拱手。
“今日事发突然,我屋中还有些事情没有料理,便不陪同几位在这里闲话了,告辞。”
甚至都不等这几个小童说话,杨三童便直接转身离开。
在他真正走出这一片地界以后,杨三童忽然停下脚步,回首看得一眼,才继续往他自己所暂居的那处屋去了。
杨三童离开以后,那四个小童也似乎失去了兴致,他们并没有在那片地界停留多久,很快就各自散去。
而待到所有的小童都离开以后,从那拐角处,又有一道身影渐渐显现出来。
那道身影着一身石青色内监服饰、头带乌帽、手中擎一根拂尘……
却正是才刚跟杨三童这几人见过一面的那小内监。
小内监这会儿脸色倒是平静。
他默然看了一眼这片没有了人影的角落,转身寻着道路而去。
从那僻静的屋舍走出,沿着长长的宫道渐渐走入帝城的内宫,最后他停在东宫的小茶房里。
一同在小茶房里等候宣召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还有好几位与他同样穿戴的小内监。
都不必交谈,等候在这里的小内监就明白了侧旁的同僚的身份。
又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是他们从东宫殿下那里所承接过去的任务。
负责杨三童那几人的小内监仅仅只是扫视过这处小茶房一眼,便低落目光,不敢细看。
没让他等待太久,小茶房的门口就有人来传话。
“殿下着你等觐见,你等且随我来吧。”
小内监不敢拖沓,快速整理过身上袍服,确定自己不会失礼以后,便连忙站起身来,走到那传话的宫人身侧。
其他的小内监也各个动作不慢。
不过是几个瞬息间,小茶房里等候的这些小内监们便已经站好了队列。
传话宫人满意点头,率先转身,引着这些小内监往东宫侧殿而去。
司马慎,大晋阴世皇庭的东宫太子殿下,就在那里等候着他们。
“奴婢等拜见殿下。”
高坐在上首的司马慎抬手叫起。
一众小内监们便都站了起来,但即便如此,他们仍是垂首低头,很是恭顺的模样。
司马慎扫了这些小内监一眼,问:“那些符令可都已经发下去了?”
小内监中有人出列应答。
“禀殿下,已然分发下去了。”
司马慎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他们是什么样的反应?”
“殿下,那些小童没有二话,尽都将符令炼化了。奴等看,过不得多时,那些人就该会尝试着从符令中领取任务了。”
司马慎再点头,同时不忘叮嘱道:“章条和规矩既然已经定下,那么便该着落到实处。你等多上心些,莫要发生什么悖逆那些规矩和章条的事情。”
一众小内监齐都恭敬受训。
司马慎细问几句后,又叮嘱了一番,才挥挥手。
那一众小内监再礼而拜,悄然退了出去。
东宫的这一处侧殿中,一时就只剩下了司马慎与那始终守候在他身侧的那个内官。
“你有话要说?”
一遍遍检视过自己安排,确定没有什么问题的司马慎偏转目光看着自己的内官,问。
内官小心抬起一点眼角余光,观察着司马慎的面色。
“仆确实……有些想不明白。”
司马慎眼底闪过一点苦涩笑意。
时间还是太短了……
他要做的事情那样多,但他身边的人却常被困在过往的规矩与认知之中,以至于很多事情他都得自己一点点地来。
暗叹一口气,司马慎道:“问吧。”
尽管如此,该调·教的还是得调·教。更甚至,越早将人给掰转过来,他手底下能用的人就越多,做起事情来,也必不会似如今这样麻烦怠慢。
内官何其了解司马慎?
司马慎的话一入耳,他便已经听出了内中被隐去的无奈。
他不由得低了低头。
“殿下,”他问,“似那些小童等……您明明知道他们背后别有势力仰仗,为什么还要将他们收下?还为了他们,特意梳理出那样的一套规矩来?”
内官是真的很不解。
似他们这等奴仆,自来所认知都是忠心为本、为首、为要。
那些小童来历各异,背后又别有心思,旁的不说,这“忠”是怎么都不能让人放心的。
可就是这样的小童,太子殿下却还要将他们收拢了来……
内官心下不觉生出了些惶恐。
为什么呢?为什么太子殿下要这样做呢?
是因为他们这些臣属、仆从能力不够了么?所以太子殿下要用那些完全谈不上忠心的间子?
是他们让太子殿下失望了么……
司马慎原还觉得身侧的安静有些异样,偏头一看,就更明白他身边这内官是想歪了。
他不觉扶额。
但同时,司马慎也在心下暗自警惕。
连他近身的内官,都生出了这样的念头,那么东宫以及各处归属于东宫的臣属、仆从呢?
他们真的就不会怀疑自己么?
“正因为他们不是孤的人,”司马慎道,“所以不论孤发下去的任务何等凶险,不论那些人在此过程中经历何等惨重的损伤,孤也完全不会心疼。”
内官原本不断自我怀疑的心思陡然一滞。
他几乎是愣愣地抬起头,看着身前端坐的司马慎。
司马慎也正看着他,目光幽深却也泛着暖意。
“孤不想将那些凶险的任务交托给你们。”
“孤当然知晓,只要孤发下令旨,你们会不惜一切为孤做成那些事情,哪怕魂飞魄散,你们也不会有任何犹疑。”
“但孤会。”
“你们不怕不惧,孤会怕,孤会惧。”
“你们是孤真正的腹心和羽翼,孤不能让你们折损太过。”
司马慎抿了抿唇,显出几分无奈。
“诚然,那些小童也是孤的臣民,是大晋的子民,甚至他们早早夭亡落在这阴世天地里,也有大晋皇庭的缘故。”
“大晋皇庭于他们,是亏欠的。”
“但相比起他们来,孤却是更舍不得折损你们。”
“此事,孤存了私心,失了帝皇该有的仁厚……”
还不等司马慎将话说完,那边厢的内官忽然哽咽着打断了他。
“……殿下,”内官道,“这不是你的错。”
内官那抬起看着司马慎的眼中,是不容动摇和质疑的坚信。
“殿下,是他们存了私心和贪欲。他们对殿下不忠在先,殿下又何须顾虑他们?何况,殿下所发下的任务,俱都发下了相应的功绩。只要他们自己心思清明,能克制己身贪欲,他们也不会陷入那些凶险之中。”
“殿下,你没错。错的是那些人!”
司马慎沉默了下来。
他看了那内官一阵,最终将头偏转了过来,看着那大大敞开的殿门。
此时乃是晨初,但天边殿外仍然被沉沉地夜幕笼罩,几乎不见任何天光。
他没有错吗?
司马慎默然许久,慢慢慢慢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
但司马慎没有跟内官多做辩说。
这不是他一次两次的辩说所能够改变的理念。何况……
司马慎心下无言苦笑。
为了去做成他想要做的事情,这样的一份愚忠,也是他不能或缺的。
“那些小童中,”司马慎终究是率先将话题转移开去,“来历不同。”
“有从诸位皇叔、皇叔公封地里出来的,有从各个世族高门出来的,有同阳世、阴世各个品官纠缠不清的,还有与道门几支法脉各有关联的……”
司马慎数着数着,话音中也带出了一点笑意。
“那么多人将目光投落在孤这座东宫里,孤该觉得庆幸么?”
内官抬头,不赞同地低唤一声:“殿下!”
司马慎那点笑意就收了起来,他转而叹道:“这些出现在孤东宫里的,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伶俐人物。真要将他们旁置不用,孤心里很不舒服。”
“而且这些伶俐人的背后,还勾连着一方方势力……”
“不琢磨出一个法子来调用这些力量,孤都觉得自己在暴殄天物。”
司马慎越说越是理直气壮。
内官默然许久,只能低了低头,以示避让与臣服。
司马慎无声笑了笑,似很是满意。
但随即,他又是一哂。
如果能得到孟……
这样的一个念头才刚刚萌发,就被司马慎自己给拦腰斩灭了。
他不敢多想,生怕因为这一个念头,重又给自己招惹大祸。
然而,这仍旧没有消减他胸中的惋惜。
内监对司马慎的顾虑半懂不懂,这会儿反而是少了些顾虑。
“可惜那孟……”彰小郎君没能投效殿下,否则……
司马慎猛然回头,一记眼光横扫过去。
内官心中一凛,不仅仅是那话语,就是心中的念头,也在顷刻间消湮无踪。
“孤所罗列的章条和规矩,不是孤自己想出来的法子,而是得了那位小郎君的启发,才有的这成果。”
司马慎慢悠悠地说。
内官更将身体压低了几分。
明明他们家太子殿下所罗列的规矩和章条全是自己一点点做成,这会儿却说是得了那位小郎君的启发……
内官替他们家殿下觉得憋屈。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对司马慎的这话竟然没有多少怀疑。
内官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的这心思到底是怎样来的。
扒拉好一阵以后,他只能将这一番莫名的信服推到司马慎的身份上。
——他们家殿下是他认定的主君,不论实情如何,只要是他们家殿下开口说了,他就信,绝不怀疑。
身边内官的这重想法,司马慎不得而知。
但不论如何,他这次确实没有说谎。
那份符令的敲定与最终成形,真的是受了孟彰小郎君的启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