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流没有回头,这个声音他实在太熟悉了,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烙在了他的心上。
颜如玉越众而出,脸色苍白,声音坚定:“我看见了,姜流公子意图行贿姜管带,被姜管带拒绝之后,命下人动手,意图殴打朝廷命官。我……都看见了。”
沉默。
笼罩着整个山坡的沉默。
像是一块巨大的海绵,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空气一分一分变得稀薄,胸腔一寸一寸被填满,直到最后一丝空气被剥离,最后一缕阳光被夺走。
李玉双目赤红,牙齿紧咬的声音明明很小,但是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听见了。
他攥紧拳头,表情微微有些扭曲,一字一顿道:“亏得姜流把心肝掏给了你,想不到还是被你一口咬在心肝上,还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颜如玉伸手捋了捋鬓角青丝,转身风情万种地瞥了李玉一眼,巧笑道:“李公子还是真知灼见,如玉本来就是一个下贱的婊子,哪里有什么情义可讲啊?”
“你……”李玉怒发冲冠,伸手抢过一名护院手里长刀便欲上前杀了这名风尘女子,却被杜礼捏住臂膀动弹不得。
李玉转头看了杜礼一眼,后者只是脸色冷峻的摇摇头,示意现在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
姜流此时才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颜如玉一眼,脸上看不出一点悲伤痛苦模样,嬉皮笑脸道:“颜姑娘,我不信你的心上人是这个废物管带,就他这穷酸模样,一年的饷银,也不够你一个月的胭脂水粉,若是你真的跟了他,那……那你得吃多少苦啊。”
颜如玉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不过转瞬便恢复正常,向姜流盈盈施了个万福,轻声道:“这些日子,多亏姜公子照料,把如玉从二楼捧到了三楼,如玉心知肚明,在这里谢过姜公子了,不过一人有一人的活法,如玉以后怎么样,就不牢姜公子操心了。”
姜良冷哼一声打断二人的儿女情长,冷然道:“细作顾九,私通马匪,绑架盐商子弟,按城牧手书,先收监大牢之中,秋后再做定夺;姜磊之子姜流,仗势欺人,鱼肉乡里,更是威胁贿赂本官,一起收了!”
“且慢!”李玉突然出言,打断姜良话语。
姜良眼睛眯了眯,表情玩味:“怎么着李公子?你是想来咱湛英城大牢之中陪陪你这二位好兄弟?本官甚是欢迎,咱牢饭虽然难吃,但那可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李玉拱了拱手,摇头道:“姜大人,在下不敢违抗城牧军令,更不敢违抗大乾律法,我这两个兄台,是犯了律法,我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顾兄身子薄弱,这么一路颠簸,怕是到不了湛英城就得出事儿,还希望姜管带给在下一点时间,让在下替顾兄最后……上一次药吧。”
姜良巴不得李玉再整出点事来好连他一起收拾了,闻言立即抬起左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微笑道:“轻便。”
李玉拒绝了两个婢子,亲自搀扶着顾九进入马车里。
顾九略带费力地在马车之中坐下,伸出双手欲解衣衫。
李玉放下车帘,转身按住顾九双手,轻声一字一顿道:“你的大黑马,我命下人给你牵过来了,就在车厢后面,等会我打开车厢后门,你什么也不用管,埋头跑就行,巡防营的人,我替你挡住。”
顾长凤面色肃穆,摇摇头:“李兄一片好意,我全部铭记在心,只是今日之局势,李兄看得应该比我明白,我若是走了,就是把李兄与姜兄,架在火上烤了。”
李玉摆摆手,认真道:“这事儿不用你操心,姜兄刚刚说了,今天这阵势,本来就是孙家与盐商的较量,把你搅和进来,已经足够对不住你了,若是再让姜管带把你带走,那我们三兄弟,枉为男人!”
顾长凤开口欲说话,却被李玉以眼神制止,后者深吸一口气,开口徐徐说道:“昨夜的事儿,顾兄不愿说,我们便不问,但是我李玉不是傻子,这事儿,我记在心里。顾兄,咱们时间不多了,你莫要再啰嗦,只要我们三家不倒,他姜良就算把我们按在断头台上,也不敢把铡刀落下来,顾兄,你快走吧!”
不由顾长凤分说,李玉便打开车厢后门,伸手驾着顾长凤的胳膊,半推半拉地驾着顾长凤慢慢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一名其貌不扬的家丁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把大黑马拉了过来,大黑马见到顾长凤第一刻,便把硕大的马头伸入小主人怀中,伸出热腾腾的粉红色马舌,一遍一遍亲昵舔着顾长凤脸庞。
此时顾长凤重伤未愈极其虚弱,被这大黑马马头一蹭,单薄身形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李玉替顾长凤牵住缰绳,低声道:“顾兄你放心走,等我回到城中,一定会想办法通知叶叔叔前去救你,有叶叔叔出马,想必这些跳梁小丑肯定伤不了你。”
顾长凤抬臂,诚心正意作了一揖,认真说道:“李兄,今日恩情,顾某铭记,大恩不言谢,来日,顾某定当舍身报答。”
李玉摆摆手,急切道:“行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快些上马走吧。再晚那个丘八就该反应过来了。”
顾长凤接过李玉手里缰绳,慢慢绕过马头去往马鞍处。
正在顾长凤刚刚来到马头之处,大黑马却猛然长嘶一声,一双巨大前蹄猛然人立而起!
关键时刻,大黑马竟然惊了!
猝不及防之下,顾长凤蹬蹬蹬后退三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因牵扯到胸腔伤口的原因,顾长凤蹙眉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殷红血迹。
此变故一出,便闻巡防营那边兵甲响动,一队人马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姜良右手折在刀柄之上,站在顾长凤与李玉对面,笑得异常开心。
不用他号令,便有四名亲兵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把这两人全部绑了起来,带到姜流身边押解在一起。
三位难兄难弟被亲兵押解在一起,俱是五花大绑,神色黯然颓废。
杜礼面无表情地从大黑马之后走了过来,右手握有一把匕首,匕首上还沾着大黑马后腿上的温热鲜血。
山坡上又起了一阵沉默,这次的沉默更压抑,更致命。
颜如玉浅笑着走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替杜礼仔细擦拭着手掌上的马血。
姜流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接二连三的背叛把他脊梁骨近乎砸碎,他像一只野狗蜷缩在山坡上,傻笑着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姜良这个废物配不上你,只有跟着杜兄,你才能不吃苦,我……才能放心啊。”
李玉眼眶已经泛红,他跪在地上,抬头直视着李玉,轻声问道:“为什么?”
杜礼面色依然冷峻,斩钉截铁道:“没有为什么,时代变了,孙公子立志变革,自此以后湛英城再也不是盐商的天下了,人哪,得识时务。”
李玉暴跳如雷:“狗屁的变革!他是想把湛英城从盐商的天下变成他孙家的天下!”
杜礼沉默不语,与他相识十余年之久的李玉却能从他眼里清楚地看到不屑。
李玉深深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心疲力竭缓缓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倒向孙家的。”
杜礼沉默片刻:“三年前。”
姜流斜楞子瞅了杜礼一眼:“孙子,我爹常和我说,咬人的狗不叫,越是不说话的人,越是没憋好屁。我原本以为他是要我防那不言不语心计多的堂兄,没想到说的是你啊。”
杜礼扯了扯嘴角,点头道:“姜世叔的慧眼,我杜某人一向是最佩服的,也是……最害怕的。”
姜流哈哈一笑:“以后你可不用害怕了,我与鲤鱼都被拿在孙素手里,姜李两家,不出几日就要倒在孙家手里了,以后湛英城,就是你杜家与孙家的天下了。”
杜礼抿了抿嘴唇:“杜某只不过是孙公子座下一鹰犬耳,怎么敢与孙公子平起平坐。”
李玉无声无息地已经淌下了两行清泪,他直视着已经完全陌生的袍泽兄弟,开口慢慢说道:“我认识得那个杜礼,已经死了。从今日起,不论日后情势如何,不论李家杜家作何讨论,我李玉,与你杜礼,断相交、绝恩怨、灭私情,从此以后,我与你,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