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轻轻站起身,在原地走了两步,饱经风霜的面颊上早已神色凝重:“皇上,大明发展到今天,朝臣与地方豪商的纠结之深亘古未有,其相互勾结获取各自利益的手段,老夫虽然不屑为之,却不代表老夫不知道其中内情与利害关系。
比如,东林在朝堂的势力盘根错节,其势力在南直隶一带更是根深蒂固。他们依仗的,就是南直隶大豪商的资金支持。而南直隶大豪商,也依靠东林在朝堂之中的话语权,为其谋取利益。因此,东林与豪商之间的渊源,远远超过皇上您的想象。
虽然老夫不知道,皇上您落水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您的变化,东林是看在眼里的。您变得锐意进取,变得无所不知。对于朝政的见识,甚至远远超过了许多大臣,而您才十八岁!!不少人私下说,自您落水苏醒后,就变得很陌生,他们甚至以为是两个人。
因为东林对于您的变化,感到无所适从,所以东林选择了退让,甚至是一种屈辱的蛰伏,就是为了把您的底细摸清楚。他们对于您处置东林拉抬田尔耕一事,并没有做出激烈的反对,为的就是摸清楚您的套路,以后他们会采取更激烈的应对手段,维护自己的利益;
您暗中下令让刘一燝秘密调查漕运之事,南直隶豪商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了解清楚。于是他们将所有的粮食暗暗囤积起来,造成了漕运沿途粮仓空虚的事实。这些事,东林不仅知道,甚至还参与其中的谋划,要不然怎么会发生粮仓没有一颗粮食的事?
他们为的是什么?其一,是为了让您把目光转移到四川,让您全力打通四川与京城的通道,然后他们只需略施手段,就会让您深陷奢安之乱的泥潭不可自拔;
其二,他们就是想借助此事激起您的愤怒,对东林和商人下狠手。无非就是死几个人而已,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无数颗脑袋,让您随便砍;
这两件事只要任意发生一件,他们就会借机妖言惑众激起民变,彻底掐断漕运之路,造成大明的粮食危机。
皇上啊,一旦辽东战局又起,您用什么去抵挡后金的铁蹄?依靠饿着肚子的士兵?他们早就紧锣密鼓地制定了各种应对措施,就是等着给您下套,您偏偏还钻了进去。
到时候,您的妥协,只会给他们带来的更大的利益。而您只能彻底退居幕后,真正成为他们的牵线木偶。您费尽心血打造的科学院,只会成为他们的玩物。您带给大明的一切,终将成为他们聚敛巨额财富的手段,而心怀愤懑的天下百姓,只会深深痛恨您一个人!!
您让南直隶豪商上缴给科学院的一千五百万两银子,更是一大败笔。科学院是收了银子,缓解了财政危机。可是那些豪商为何缴纳的如此痛快?您真以为掐住了他们的痛处?
那是因为他们也看见了科学院的潜力,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做到如皇上您一般,可以掌握天下资源。于是他们把钱交给您,让您代替他们去做,他们想做而不能做的事。他们则等着合适的机会坐收渔翁之利。皇上,您面对的是最狡猾而凶残的敌人,您却一无所知!!
科学院依靠售卖皇家园林而大赚了一笔,可是这笔钱却很快就会落入到豪商手里。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早就通过各种手段,开始暗中减少京城物资的供应。为的,就是等待合适的时间,制造物资紧缺的局面;
一旦物价大幅上涨,民怨四起。皇上,您将会失去掉最宝贵的东西,民心!!而他们则会躲在暗中冷笑。他们交给您的巨额资金,很快就会一文不少的又回到他们手里,而借着物价上涨,他们还能狠狠赚上一笔…
皇上,老夫在辽东闻听这些事情,简直是忧心如焚。却奈何后金压迫太甚,让老夫无暇他顾。后来听说您训练新军一事,老夫惊出了一声冷汗,这才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您训练新军没有错,但是能不能低调一点?
您知道皇家卫队成立以后,东林与豪商的动作吗?他们第一时间,就开始了与军队将领的联系,其触角甚至伸到了辽东。而各地边军将领听闻此事后,因为害怕自身利益受损,各自的小动作不断,老夫为此事都砍了几个人的脑袋。
皇上,您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是在逼反所有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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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承宗的肺腑之言,让朱由校冷汗直冒,后背湿了一大片。他万万想不到,当他把所有目光,集中在东林与豪商的痛处上时。那些看起来只会高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老夫子,早已和面带猪像一脸痴肥的商人一起,把矛头悄悄对准了科学院…
自己以为成竹在胸的所有事,只不过是别人眼中的小菜,连下酒的资格都不够。自己认为高明的手段,不仅上不了桌面,还早已成了别人的笑料。
真正被明朝政治拖着走的,一直是自己。别人正笑眯眯地看着皇上自掘坟墓,只需等到合适的机会,便会在皇上屁股上轻轻踹上一脚…
从孙承宗的话里,朱由校甚至闻到了大明朝南北分裂的味道,不用怀疑,那些人绝对做得出来。而自己这个仅仅掌握了三百五十人的皇帝,到时候该怎么办?除了走上死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恐怕自己的死法,那些人都会开个盘口,小赌怡情…
但自己除了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已经无路可退。手里没兵,兜里只有两个小钱,不仅要对付朝堂上的一群恶狼,还要对付帝国内外的宵小之辈,这个局面应该怎么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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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埋头沉思之际,孙承宗喝了口茶道:“皇上,如今的形式,已成危局。一旦处理不好,势必惹祸上身。也许,还会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那老师认为,应该如何破局?”
“如今朝堂上看似风平浪静,实际暗流涌动。您强力处置东林、打压豪商和成立新军的事,已然把朝臣推到了对立面,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对此,老夫一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也不是说没有办法,只是这个办法算得上一招险棋。”
“还请老师赐教!”
“如今朝堂之上的所有人都在观望,他们在等待皇上手中,下一颗棋子落到棋盘上的时刻,到时候他们才会做出自己的选择。因此,我们可以选择举棋不定,等待一个合适契机的出现。只是这个契机到底是好是坏,老夫就无能为力了。”
“老师的意思是,朕继续发展科学院和训练新军,并且暂时将朝臣安定住,让他们看不清朕的想法。再借用某一个突发事件,来分化他们内部。只是这个突发事件,可能将他们推向朕这边,也可能将他们推向朕的对立面?”
“皇上英明,所言甚是。老夫认为,朝堂上继续按部就班,暂时不宜掀起波澜,另外,在现在这个时候,需要把一些权力,继续加强在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集团上,让朝臣转移目标,缓解您身上的压力。
还有,科学院的巨额资金,需要用各种名义分一部分出来,让朝臣得到一些实在的利益。用朝堂斗争和利益划分,以期形成对于朝臣的牵绊作用。让他们无暇他顾。这是一招阳谋,他们就算看得明白,也没法放弃,还得心甘情愿钻进去。”
朱由校听完,背着手在书房里转了一圈,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后说道:“老师所言,也算是解决目前局面的一个办法。但朕以为,光有阳谋还不够,还得有其余手段。”
孙承宗一拱手道:“皇上请讲。”
“朝中大臣依仗的是豪商的资金支持,而豪商依仗的是,他们控制住了大明经济。因此,对付大臣,必定首先对付豪商,而要对付豪商,则要控制住经济大权。老师,朕敢夸下海口,在经济这方面,科学院无出其右者。”
“皇上说的不错,可应该如何做呢?那些豪商岂会束手就擒?”
“豪商掌握的,无非是一些低附加值的劳动密集型产业。朕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知识密集型和高附加值产业。朕不会去抢夺他们的饭碗,但是如果想要到朕的碗里吃食,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孙承宗低下头,细细琢磨皇上话语里新鲜词汇,猛然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孙承宗有些迟疑地说道:“皇上,您刚才所说的知识密集型。是否就是科学院,大举招入熟练工匠和广罗天下英才的原因?”
朱由校嘿嘿一笑:“这些豪商串联一气打压农民和工匠的事,就是朕的突破口。假如连熟练工人都找不到了,朕看他们用什么办法和科学院抗衡。他们如果以为科学院仅仅是个出产新奇玩意儿的地方,那就大错而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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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承宗将辽东局势简单做了介绍后,朱由校把一句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老师,您与韩爌、叶向高等人,本都是东林的人,却为何要如此帮助与我?你们就不怕东林的报复?”
孙承宗哈哈一笑:“皇上,老夫与韩爌等人,因为不愿意继续与东林为伍,早已成为了他们的弃子。但是东林知道老夫等人的品性,不仅不会掀起党争,而且为了大明的利益,还会采取妥协与合作的做事方针。
他们也知道,有我们站在高位,不仅能替他们遮风挡雨,必要的时候,还能用来被皇上砍了脑袋,而他们却可以毫发无损,所以东林才会容忍我们至今。说到底,我等不过是暂时对他们有用而已,一旦事情有变,我们会第一时间被推出来顶缸。
至于老夫如此尽力的帮助皇上,还是因为那年老夫回京之时,皇上曾经与老夫有过一番谈话。您告诉老夫,因为朝中大臣已然成了气候,一时之间轻易动不得。因此您想要继承先皇的遗愿,继续拉拢中下级军官和官吏。从而慢慢形成对于大明的实际控制。
另外,采取提升魏忠贤权力的这个办法,让大臣与魏忠贤直接交锋,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以方便您在暗中实施计划。还将会借助辽东战事,继续提拔和任命拥护皇权的人。您打算用时间来慢慢消磨东林的锐气,以期有一天重掌皇权。
老夫听闻之后,大为惊讶。因为那时,您刚刚继承大统,只有十六岁。竟然有如此老辣的心思和手法,这让老夫深以为傲。大明有如此皇上,老臣为其肝脑涂地又如何?只是皇上到底年轻气盛,还是没能沉住气,引发了朝堂对峙,但这说到底,还是老夫教导不利啊。”
朱由校呆住了,举着茶碗的右手,迟迟不曾落下:原来那个被传闻天天琢磨木工的天启皇帝,他曾经在暗中做过这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