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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不忘故人

    没有任何征兆,意识突然回到了以前的自己身上,记忆也如洪水般溯回,停留于此。直到被关楼拍醒,才发觉那只是一场梦,但却那么地真实可触,令人窒息。

    这是我醒来不久后,趁着梦境还留有印象,再次回味臆想出来的。

    这座院落我很熟悉,就算闭上双眼,也可以畅通无阻地走到院子里的每个地方。宅子很小,面朝江边,也算清静,花园里的梧桐树,每天沙沙地响,叶子不停地往下掉,这时我就会娴熟地拿起扫帚,忍着烦躁扫着数不尽的落叶,老先生则一边伏案弄胡,一边时不时问我关于案子和本州管理的看法和意见,久而久之,我记下了很多以前旧案卷的内容,并且知道很多作案的手法和巧妙的原理,或者州里大大小小的风声。

    老先生姓丁,名河文,是扬州太守,我以护卫的身份在他身边已有三旬有余。为人清正廉洁,不好阿谀奉承,又非常有能力,所以官府上下,嫉妒又和他扯不上关系的人,处处为难他,甚至,想置他于死地……

    这个夜晚很寒冷。我哆嗦地从衣服暗格里掏出满大袋银两,又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正在书房中明灯,批阅文书的丁老。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朦胧了双眼,一颗一颗不争气地往下掉,冷风吹过的气流声代替了我的哭声,四周的蛙叫和水流声我也早已听不见,只剩萤火虫和月光微亮地照耀着我整个世界。

    是的,我受人指使,决定帮助某位官员刺杀丁太守,并夺回留有他案底的卷宗。具体是谁我不清楚,钱是中间人转交给我的,24两银子,想到这里,我咬紧牙关,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实话说,在丁老身边蛰伏了三旬,终于盼到他从刑部调回这份卷宗,重启案件调查,本以为我的心情会因此愉悦,但丁老已然从猎物变成了我亦师亦友的义父,这里就像第二个家一样,不会有残酷的生死选拔,不会有冷眼与勾心斗角,不会有随时都会危及生命的任务,在这里,我只是一位普通的护卫。我下不去手,愉悦被挣扎替代,可他不死,就是我死!如果我刺杀失败且拿不回卷宗,“狼烟”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等做完这单,一定要离开“狼烟”,靠自己的本事从头再来。

    一直到了深夜,我全身已经被冻的没知觉,丁老才从书房熄灯走出,抬着一沓卷宗道:“雪儿,你现在将这批卷宗送回刑部,辛苦了。”丁老微笑地看着我,眼窝的皱纹挤在了一块。他见我一脸冷肃,以为我有异议,正经道:“我知道你很辛苦,但这堆卷宗关系到国家治理的问题,这种情况,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真是一幅菩萨心肠。”我咬紧牙关,突然狠下心来,深吸口气,毫不犹豫地拔刀割破了丁老颈部的大动脉,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应声倒在了血泊当中,暗红滚烫的新鲜血液,像是严冬中独绽的彼岸花。霎时,卷宗飞得漫天飘舞,各自分散……我亲手将第二个家撕裂。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能如此镇定。我照着卷宗上学到的关于如何处理凶案现场痕迹的方法,花了一宿的时间把院落打理了一遍,便匆忙找到了中间人,迅速离开了扬州,去到了霖河城,打算重新开始自己的一切,摆脱旧的束缚。有趣的是,刑部的人最终还是找到了线索,把我确定为嫌疑人,几年间一直不停地在搜捕我,可我早已趁着时间的间隙,靠自身超越常人的武艺与暗杀技巧,成为了一名令人闻风丧胆的赏金刺客,取本名白辰之姓,自号白鹮。

    虽然他们想把我碎尸万段,但他们很难抓到我。那位中间人,就是霍秋言,当年是她让我来到了霖河城,并一直都有合作。我已经自我沉溺在这个称号很久了,享受着生死之间的刺激和所获的名誉,以至于当别人叫起我本名的时候,一时半会想不起这人是谁。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会梦到丁老被杀的场景,因为这四年来,我杀的人十只手指头都数不来,我也不会怕做到噩梦。睡醒后的我,从山里的一间木屋中推门而出,迎面而来的,是穿过一片绿叶散射而来的,轻柔的几缕阳光,它们洗淬着我的身体,湿润的空气夹杂的木香,则滋补我的精神。就算是往事,也无法让我分心。

    关楼说的,躲避风头的地方,就是这里吗?我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路上我回望着周围的环境,木屋位于昔隹山半山腰上,地势平缓,树林葱郁,右上方流一股小溪微浑而下,幽深寂静,而且上山的路不易被发现,人少往来,是挺适合当藏身地的。木屋有两层,像小型客栈,木材似乎取自杉木,一是因为我一直闻到的一股轻香,二是因为山里大都分布着这种树。

    我找到了关楼,他正在马棚喂马。我上前抚摸着马匹,它摇着尾巴在回应我。“青山细水,封闭环合,你挺会挑地方的。”关楼继续折断马草,马儿轻轻地呼气。“自是当然,人累了,总会歇歇,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才有精力去处理事情。”他停下手头的工作,专注和我谈话。“怎样,怀恩县夺回来了吗。”“一切顺利。”听到这句话,我的心放松了下来,霍月雯现在可能在某处客栈大堂内和老板拉扯关系呢。

    关楼见我没说话,又道:“酬金暂且不能给你,皇上还指派了你一个更重要的任务。”我诧异了,本以为杀了张宪令,就可以结束这长达四旬之久的行动,在此之前,只给我付了预款,我也不可能和关楼讨价还价,因为皇上才是纤竿组织的真正管理者,关楼只负责传递任务和计划行动。他又道:“皇上还说,这次任务的报酬翻倍。给,这是路费,也是皇上的意思。”他从衣袖里拿出一件粗布袋,里面装有五两白银,我接过手,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答应。

    “时间,地点,人物,目标。”我坦然地问道,“真是急性子。”关楼扫了扫身上的灰,站起身来道:“时间越快越好,你赶到龚城,和霍秋言一起,此次任务内容,她会当面诉你的。”我呵呵一声,这不就是为了防止我半路变卦吗。“你和罗卫呢”

    “我和他还要去处理一件已经拖了很久还没有解决的事。”

    “五台山军变?”我脱口而出,关楼的脸色立马变得凝重,他很不愿意回忆起这件事,我能理解,独自成为活下来的那个人,要背负多少罪恶和愧疚感,那种感觉,可以把你从午夜熟睡中惊醒,可以从心里击碎你。关楼也许深爱着这个国,却痛恨曾经身骑龙背,眺望山河的那位仁君。

    “天涯高远,我不信这天地间,不存公道。”他语气坚毅,双手紧握,良久才放松。关楼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浑厚又带点沙哑的嗓音道:“你什么时候出发,不用知会我们,但要知道,不管以后有多少事,不必独自承担,‘纤竿’是你永远的避风港。”说罢,哼着小曲儿,劈柴去了。我在原地伫立了许久,细细回味着这句话,莫名觉得心暖,可回想起丁老和我四年间所杀害的人,还是愧对于关楼。

    水雾逐渐弥漫,淡墨清雅,浓密的白云成为浅绿大山的面纱,森林万物在它之下前行,有的鲁莽而盲目,有的迷茫却坚定。

    湿气加重,天气骤冷,我们三个围在火炉傍,跳动的火焰映射着橘色亮光,装满了整间屋子。我举起酒杯,抿一小口下咽,直到日悬正中,我带足盘缠和粮食,骑上一头白驹离开山中木屋,一直朝东南方向赶去,我头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绑环形白玉,左佩刀,右边系香袋,一副温文尔雅,知府学士的模样。只有这样,才能掩盖我身上的煞气,暂时做一个温婉易近的游世少年。

    日落半竿,恰巧在山脚处寻见一间客栈。我安顿好马儿,点好了菜,独自在角落的餐桌上等待,这时,几个车夫肩披粗布,大汗淋漓的在领桌坐下。他们要了一大桶酒,用木勺摇着喝,没过一会,就面色潮红,因为离得近,旁听到了他们议论的话题。

    领头的人擦了擦汗道:“前头刚说张县令被杀,后头怀恩县就被羽林军夺回。这世道人不能只看表面,谁知道现在的朝廷里,还有多少昏官庸臣。”

    其中一个伙计点头表示赞同:“当时在场的民众还看到一个似鸟的影子从钟楼飞到了张家的院子里,有人猜测,是那个叫白鹮的刺客杀的。”

    同行的镖师立刻起了兴趣:“居然是他啊!以前只要钱给到位,就没有他杀不了的人,后来不知为何消失半年,难道现在专为皇上办事了?”

    伙计连连叹息:“自从五台山军变开始,燕王发动政变为儿子争夺皇位,诛杀前朝旧臣功臣,如今朝廷里哪还有贤能的人,一具空壳罢了。依我看,吴瑶帝如今在借白鹮之手铲除祸患,毕竟他给足钱就能办事。”

    我嗤笑一声,我知道,人犯下的错,只能铭刻于心里,有良心的,付出行动弥补,但永远不可能被修正。

    领头的人又将酒一饮而尽:“嗝~不管如何,怀恩县总算是通城,搁置了几旬之久的货物,终于能送去龚城,唉,家里老少还等着吃顿好的呢。”随后,众人各聊家事,暂不一一列举,看样子,这群车夫是来自某个商队里的,从霖河城送货去龚城。

    龚城拥有全国唯一的岩铁矿脉,白岩铁锋利轻巧,多用于铸造武器。黑岩铁笨重坚硬,可以用来锻造防御类武器,还能用于建筑,相传以黑岩铁为材料的房屋或城墙,如遇千锤万炮都能不动如山。又因为岩矿稀有,因此价格昂贵,货源一票难求。这批商队用来交换岩铁的货币,除白银外,更多是些丝绸布匹,珍书宝器,柴米油盐,毕竟龚城偏远,地处深山老林,几乎与人世隔绝,虽然自身文化繁盛,但还是要与时俱进的。

    我吃完了野味,喝了几碗清酒,入住好事先预订的房间,简单地洗漱完后,便上榻睡去。要时刻保持机警的人,有一天不再需要如此,就会倾刻般,像从繁华街市出家佛门寺院,脱离了尘世,得到奢求的安宁,心灵和身体才得以片刻放松,我闭目养神,心想我不会那么快睡去,可一睁眼,太阳早就挂回了天上。

    我整装完毕,告别了客栈,继续向龚城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