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坐在五福客栈墙角的那张被油渍染成黑紫色的桌边,小口小口喝着这里独有的寡淡米酒时,我的心情都是未能平静下来的。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能平静吗。
尤其是我清楚地明白,这种基于天道以上层面某种不可知的脉络的上溯,是不可能出现什么谎言的,那个人记忆里的家伙,当我知道那是我,那就是我。
关键是,为什么会是我?我的记忆中完全没有这一段。
一边喝着闷酒,一边千头万绪地用筷子在桌面上瞎划拉。
柜台背后那个账房先生盯着我很久了,尤其是当我开始在桌面上瞎划拉时,他伸手一撑柜台,就身轻如燕地侧身越过了柜台,要不是落地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扑通一声重重砸在地面上,我几乎以为他是个练家子。
好在此时的客栈除了我外根本没有生意,账房先生出了这个大丑,也没有别人看见,于是顾不得那么多,挣扎着爬起身,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身边,笑眯眯说:“姬掌门,有心事?”
说着就顺理成章地从我手中拿过了那根筷子,丢进了筷子筒,眉头不经意间心疼得皱了皱。
我说也没啥心事——你抢我筷子干嘛?说着就伸手要去再拿筷子。
账房先生已经眼疾手快,把筷子筒连筷子,整个端到了隔壁桌上。
我哭笑不得,说,你说吧,是筷子值钱还是这桌子值钱。
五福客栈这位姓吕的账房先生这才舍得让他心疼的表情放肆地绽开,他埋下头,几乎把脑袋贴在桌面上,用袖口小心擦拭我方才瞎划拉的地方,嘴里嘀嘀咕咕说什么“我这桌面哟,我这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二百年闪闪发亮的桌面哟……”
我适时提醒他,闪闪发亮是因为那边的杂役小姑娘太过有气无力,这桌子差不多有两个月没被正儿八经擦过了,我上次喝酒的酒渍还在上面呢。
吕先生长叹一口气,冲着小姑娘喊:“小郭,快来,给客人擦桌子!”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三步路走了半盏茶时间,晃晃悠悠走到桌前,抹布一扫就又走开了。
吕先生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说还好,这次好歹挨上桌面了。
吕账房又要喊小郭,被我摆摆手叫住了,我可不想下次来喝酒的时候,天上突然掉下个苍蝇蜘蛛什么的。
三十出头的吕账房这才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对我说:“姬掌门啊,你上次来,可是两个月前了,是嫂子管太严了?”
我说不是,是最近太忙了,这不,又来了个麻烦的案子。
对于吕账房,我是并不吝啬于我的信任的。这家客栈虽然很早就有,但这位吕账房却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一年我刚学成下山,满心憧憬闯荡江湖,走到五福客栈前就看见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吕掌柜抱着一卷书,揉着哭肿的双眼坐在五福客栈的门槛上。我和他大眼瞪小眼,他似乎被我的英雄气概惊呆了,长大了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于是很心满意足,准备跨入客栈,学那话本故事里的英雄好汉,先来二斤酒,切十斤牛肉,十斤羊肉,然后我吃到一半拍拍肚子行个侠仗个义,客栈就把我的酒钱给免了。我设想得很美好,连告别语都想好了,就说:“我轩辕门姬旦做好事不留名!”
结果当时还是掌柜的小吕就把我拦住了,他说,那个,少侠,刚才有个小偷,把你钱袋偷走了,对,就是你站在那看着我们的招牌傻乐的时候,如果你没有第二个钱袋的话,我建议你还是赶紧去追吧。
我当然没有第二个钱袋,也当然没有追上那个小贼。最后只能灰溜溜回山问师父再要钱,结果被师父痛打一顿关了一年禁闭,直接导致我的江湖传奇晚了一年上演。
一年之后,我再次下山。五福客栈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吕掌柜变成了吕账房,虽然站着的位置没变,但酒水钱存放的位置就多了一把挂锁。
多年后我问过他发生了什么,他后来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融资失败了呗,股权先是被稀释,然后就倒挂了,最后小股东一合并,发现全是大股东的户头……”
反正都是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今天的吕账房正盯着我,等着我说下去,可是我才说了个开头,就发现不宜展开了,告诉别人追查凶手查出来自己才是幕后黑手,这算什么事?你让人家怎么办?人家是报案还是不报案?很尴尬的好不好!
于是我只能说没什么,一些私人的小事。
吕账房就恍然大悟,也不知道恍然大悟了个什么,拍拍我的肩头说知道知道,理解理解,小辈们的事情是很麻烦,好好说就是,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讲不清的道理,实在讲不清,揍一顿就好了。当师父的如果不能揍熊孩子,那还当哪门子师父。
我呵呵一笑,没有说啥。
吕掌柜又拍拍我的肩头,苦着脸说客栈里的桌椅真的都是古董,两百多年了,一直没钱,也不舍得换新的,就算中间有过不少武林人士在客栈里喝高了打架,只要没有完全打碎,就都拼起来继续呵护着用到了现在。他说你在桌上瞎画,就等同于在我脸上瞎画,在我脸上瞎画,就等同于在天下读书人脸上瞎画……
我看他又要拿出孜孜不倦的势头来了,就说姓吕的,你这么一说我就挺想在读书人脸上画一画了。
姓吕的一溜烟就消失了,站在柜台背后继续愁眉苦脸打他的算盘珠子。
我继续盯着空荡荡的桌面发呆,诶,我酒呢?
姓吕的吸溜一口,又连忙放下胳膊,用袖子垂下遮着什么东西。
我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正要起身结结实实揍这家伙一顿,突然就听见屋顶上什么东西咯噔一声。
我挠了挠头,说,那个,姓吕的,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吕账房一脸茫然,说,没有啊,是不是有野猫?
我看见他遮住酒瓶的袖子还颤抖了一下,把瓶子往后挪了挪。
我走到窗口,推开格窗。夏月皎洁,夜空广阔,哪来什么野猫?
回头看了一眼又在埋头算不知道算了第几遍的破账,那个杂役小丫头已经在打着哈欠过来收拾我的座位了,已经洗漱完毕的跑堂小哥甚至都不避着客人,穿着睡衣出来上门板,我就知道,是时候了。
是时候走人了,人家真的要打烊了,再不走真的会赶人的。
我冲吕账房打了个招呼,他立刻精神振奋招手说姬掌门慢走。钱是早就给过了的,我从窗口钻出去,一溜烟上了屋顶。
五福客栈可能是真的没钱,二百年了还是两层楼,周围的澡堂子都修了三层楼了。这个高度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除了两枚脚印。
如果不是屋顶上的灰实在太重了,我也看不出这两只蹭掉了浅浅一层灰的脚印。
脚印不大,不是女人就是孩子。
我轻轻跃上周围最高的那栋屋顶,虽然知道查探必然是无用功。
不是不能用神识覆盖周遭,事实上在我听到屋顶动静的时候,就已经将神识发散了出去,周围所有人都在我的识海中,以一团团大大小小的星星点点火光的形式映照了出来。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七侠镇此刻的武林人士并不在少数,有的是奉武林盟命令前来援助或是查探的,有的则是县衙会同州郡,向上级申请支援的高手。
不少就在附近,可是谁能分辨方才踩在屋顶上的到底是谁?
何况就算是踩了屋顶,又能说明什么?你七侠镇的屋顶是金子做的,踩不得?别的不说,我小时候不也常常踩吗。
站上附近最高的望楼扫视四方,果然不出我所料,什么都发现不了。整个七侠镇沐浴在夏夜仿佛散发着些些淡绿和淡蓝色的月光中,显得静谧且安详,就像是府衙那座宋县令别出心裁,烫造的沙盘一般。
我还有些不放心,站在望楼楼顶,仔细瞭望了一番,同时再次开启了神识,将那些此刻正在七侠镇中的武林人士挨个扫视了一遍。
一共一百六十余人,绝大部分都集中在气击到罡气这个阶段,属于武林人士最常见的段位,其中罡气境有十二人。
此外,还有一名虚神境,一名神通境。
那名神通境有股熟悉的感觉,我的神识查探过去,对方很快有了感应,七侠镇某处,一袭青衫跃上了楼顶。远远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落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那是武林盟新近派来协助调查的长老,看身手是峨眉派的,下榻在王府。
另一名虚神境,是蓝柔,她前不久才破的境,非常勉强。本身她的底子就弱,现在的虚神境初阶,差不多就是她未来武道的尽头了。
我用神识巡视了一遍,百无聊赖,还是看不出任何踪迹,想到或许在这一百六十余人之外,还存在那个神秘的没有任何内力的凶手,我就感觉头疼。百无聊赖之下,我决定先不管这些事情了,此时盯着七侠镇的人必定不止我一个,就让那些人头疼去吧。
就在我准备收起神识回山的时候,我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接着,我就“看”见,在我的神识中,很突兀地出现了一团空白。
我愣了一下。
才意识到,不是很突兀地出现了一团空白。
而是那里原先有一团亮点的,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应该是一名罡气境巅峰的女子,她的光团蓬勃旺盛,甚至还有一些破境的迹象。可是就在刚才,她……
很突兀地直接消失了。
消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对方瞬间突破到了与我相同的境界,并且向我收敛神识气息,令我无法查探。这当然不可能。
另一种,就是她突然就死了。
可是,如果她是被杀,那么应该能看到至少两团光点,一团是她的,另一团是凶手的。除非又是那根本没有任何内力的凶手,因为没有内力,才会在我的识海中查探不出来。
我正在一跃向那团光消失的位置,人还在空中,我的脑中忽然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一个念头。
我真是个傻逼,真的!
每次那些在我识海中单独存在然后突兀被杀的光点,击杀他们的凶手身份,除了可能是完全没有任何内功的凶手,也还存在另一种可能。
那就是凶手的实力和境界,与我相当,甚至在我之上!
一念刚起,我已经落入了一座宅院中央,前方主屋,屋门紧闭,窗户微启,院子里还摆着一张桌子,桌上还有吃剩的酒菜,院中没有任何打斗痕迹,是很寻常的夜晚景象。
但我知道,半刻钟前还在这里的那名女子,此刻必然是生机已然断绝。
我猛地转身,看见一袭藏青色长衫一闪而过。
就和我此刻身上这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