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佛窟,人山人海。
我大概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见到过这么多人,但是又不拥挤,而是以一种我说不明白的秩序和谐地聚集在一起。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帐篷、大车,偶尔有一些运气不好路上遇到劫匪一贫如洗的,也有人乐意让出半边毯子。
虽然我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圣朝生活,见惯了那些太平盛世里的揖让,但在圣朝之外看见如此和谐美满的画面,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或许,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吧。
我们停驻的位置,已经是人海的外缘,距离那座万佛窟看山跑死马,虽然金碧辉煌清清楚楚,但至少也有十五六里的距离。
这也是西北荒漠地势平坦,这个距离要是在我们江南,中间都能隔几个镇子。
我爬上我们的大车车顶,眺望着眼前黑压压一片的帐篷的海洋,回过头看见我们的人也已经扎好了营帐,即便已经到了目的地,横山羌众还是按照行军的配置,扎下了前营、后营和老营。
至于那些外营,到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和原有的人流混为一团,根本分辨不出。
哦,还是有一些能分辨出来的,此时那些人以杂色帐篷的形式,夹杂在横山羌清一色的黑色帐篷当中。
外围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人群,在更远的地方驻扎,到中午时分,我们的营地已经被簇拥在了中间位置。
老族长野利飞猿对我说这样不行,这样太密集了,万一敌人用火攻怎么办?还是要立栅栏,安设拒马,挖防火沟。
我有点无语地看着老族长,说老人家,您老糊涂了吧,这又不是上战场,这是盂兰盆节诶,是一个大盛会,大趴体诶,大家来这里都是来狂欢的,哪里来的敌人,又火攻谁啊!
老族长也回过神来,讪讪地笑笑,说是自己太敏感了。
但话虽这样说,他还是下达了命令。反正横山羌本身也带着不少器械,加上从白城又搜刮了个底朝天,很快就用大车、大盾和拒马,围绕横山羌的驻地立起了一层算不上多坚固,但显然很实用的建议围栅。
我看着他们忙活,没有阻止,小心一些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错。我其实并不是惫懒,也不是对危险缺乏基本的心理准备,而是到了万佛窟的地盘,我的心就彻底落了下来。这里是无花罩着的,那么我在这里,就完全不用担心危险。
因为无花是我所明确认可的,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轻松战胜我,甚至杀死我的人。
这连魔宗宗主龙焱燚也做不到。把十个龙焱燚绑在一起也做不到!
我打了个哈欠,打算去前边找找无花,结果走了两步才发现,本无小和尚一直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呢。
我说你干嘛,也要去尿尿?
本无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跟着您去见无花神僧呢。
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本无说,阿弥陀佛,别人看人用肉眼,我用心眼。我用心眼一看,就知道您在想什么。
我说我想出恭,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待会儿一同用眼看一看。
本无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呵呵一笑,甩开了本无,向万佛窟岩壁那走去。
不是我不相信这个小伙子,而是我此行的真实目的越少人知道越好,我想,无花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但我只往前走了两三里,就实在挤不进去了。里面都是帐篷挨着帐篷的迷宫,越往里走,人群的活动空间就越狭小,我甚至迈步都很难。
想要踩着人头顶飞过去,但在现在这个场合这么干,无疑是极其高调的行为,而且我听人说他们信佛的人都有讲究,尤其是这个时间段,要是有人飞过他们头顶,他们能从菩萨低眉瞬间切换为金刚怒目。
不得已,我只能放弃了这个很有诱惑力的念头,折转回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速度太快了,快到我几乎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可是天道境的我会眼花吗?
当然不会。
所以我很快就捕捉到了那个蹲在大车顶上抽旱烟的老家伙。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乐了,张口喊:“老陶!老陶你下来,跑那么高干什么,老胳膊老腿的,摔了咋办!”
百鸟朝凤陶白义苦恼地叹了口气,扶着车篷爬下来,脚一挨地,就冲我说:“干什么啊你,我就是出来散散心,这条线我第一次走,怎么就能碰见你啊。唉!真是晦气,每次看见你就没什么好事!”
我说这事能怪我吗,我也是心血来潮才走的这一条线,结果一来就看见你了。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在这么里面?
陶白义没好气地说:“我日出时到的,那时候人已经很多了,我刚还看见老李在前面呢,李玉府,看他那个位置,估计三天前就到了吧。
我感到惊讶,李玉府?他不是武当派的道士吗?
陶白义说是啊,听说他是凉夏朝廷请来参加什么交流活动的,有人接送有人给钱的那种,反正咱也不懂,咱就是个平头老百姓。
我想起的确听说了这件事,笑了笑,问他有没有办法到前头去。
陶白义在鞋底磕了磕烟袋,冲我翻了个白眼,钻回大车里去了。
夜色慢慢降落下来,有许多营帐开始辟出空地点燃篝火,人们走出帐篷,在篝火旁围坐一堆,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僧人讲经辩法,有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乡人护诉衷肠,甚至还有人支起小摊子卖点素糕点,表演些喷火、翻跟头、顶碗之类的杂耍,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这就是每年的盂兰盆节,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能走到最前面,去近距离看一眼那凿刻着一万座佛窟的岩壁,去亲耳听听无花神僧讲经说法的。很多人来了,就停在距离万佛窟十几里外的荒漠里,风餐露宿几十天,最后志得意满地回去。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得到,除了安心。
安心,或许就是无花的这座万佛窟能够给人最重要的东西。
横山羌众们来到这里,在十几里外安营扎寨,白天像模像样礼佛朝拜,晚上就唱起山歌载歌载舞,这也是一种平和的生活。
我看着眼前的人们,他们享受着愉快而和谐的夜晚,感到此刻是那么地充实。
我回过头准备回到自己的营帐里,但忽然又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空虚。
我空虚是因为,我随手一摸腰间,发现钱袋没了。
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被人偷过东西了,上一个成功偷走我钱袋的人,后来被誉为“盗仙”,成就了至今无人打破的武林传说。没想到现在,我居然遇到了第二个。
钱袋原先是拴在我的腰带上的,现在拴着钱袋的绳索被人干净利落地割断,断茬平滑如镜。
其实,如果不是眼前的画面太过和谐,我也未必会被人用这么简单粗暴而又拙劣的手段的手。谁有能想得到,会有人在这样庄严慈悲的地方偷东西呢?
但既然被人得手了,自然就要面对现实。
我闭上眼睛,神识开始缓缓扩散出去,一个在人群缝隙里辗转腾挪见缝插针的身影很快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身手矫捷,不会武功。
我默默记住她的方位,打算等今夜的狂欢结束之后,去悄无声息地拿回自己的东西。
做出了事情是要受到惩罚,但有些事情,佛祖都不计较,我又何必那么较真呢。
但就在我即将找到她最终的落脚点时,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凄厉高喊:“走水啦,走水啦!”
我猛地回头,看见横山羌营地的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了一大片,红光映照着大半个夜空,有一种格外慌张和惶恐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