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万佛窟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我原本没什么感觉，但本无突然间就激动了起来，他直接从马背上站了起来，远远眺望着那处逐渐升高的黄褐色的岩山，清晨的光从他已经长出毛茸茸细碎短发的脑门上打过去，空气都显得格外清醒。
本无的眼里渗出一丝星星点点的泪花，然后他干脆就跳下马背，开始三步一叩地匍匐朝圣。
一向嘴碎的王泽川此时却居然没有说什么，而是默默地看着他，半晌之后，居然也跳下来开始叩首。
很快，他们两个的动作传染给了其他人，陆续有人，不论是横山羌还是路上并入我们队伍的朝圣者，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匍匐在地上，三步一叩地前进，远远看去，这支蜿蜒了不知道多远的人流以一种十分和谐的节奏，起起落落地向前移动。
稳定而又虔诚。
只有我和后方老营里的盖娅还稳稳骑在马背上。在我回头的那一刻，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她没有看向别处，那双水蓝色的眸子老远便死死盯着我，说不出是什么意思，看得我心中一阵发毛。
我转过头去，看着不仅是我们一支队伍，左右约莫几里远，也有两三只队伍这样匍匐前去。
伴随着人群向前，我看见越靠近万佛窟，虔诚叩拜的朝圣者就越多。
我最后看了一眼天边圆月的残影，它正在逐渐升起的朝阳中隐没下去。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到了。
万佛窟，成为了一片朝圣者的海洋，人群整齐地起伏，就像初秋风中不断起伏的麦浪。
马老六抬起头看我，说：“师父，你怎么不拜？”
我说我为什么要拜。
马老六说你看他们都在拜，你这样骑在我背上太高调太特立独行了，我虽然是一匹马，但我也知道太和别人不一样不好，容易被集火。
我说你不知道吧，万佛窟的主人无花是我哥们，义兄！他修万佛窟我还是出了力的呢。
马老六说，哦，原来你给他搬过砖？
我说放屁！
但转念一想，方圆十几里范围内，小十几万人，估计除了那个域外人盖娅之外，也就只有我一个人是骑在马背上的，的确太高调不好。于是我跳下马背牵马前进。
边走，我边忍不住详细地和马老六说当初是怎么帮无花修万佛窟的。
那大概也是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我被追到西域之后，从一帮土匪手里顺手就下了一个小和尚。
一般来说西域人都信佛，他们是不会为难出家人的，可是我遇见的就是这样诡异的一幕。小和尚被绑在柱子上，嘴里塞着鼓囊囊的袜子，二十来个马贼正在烤肉，一个马贼端着一碗酒，一把解腕尖刀，站在小和尚面前痛哭流涕。
我隐约听见，那个马贼嘴里喋喋不休地哭诉着什么自己也是良民，老婆跟人跑了，儿子被土豪打死了，牛羊被霸占了，自己还被丢进大牢里吃了三年苦，出来发现仇人当上了将军，自己没法报仇了只好打劫什么的。
我心想，你和和尚说这些干什么，要是忏悔的话，为什么又要摆出一副生剖心肝的模样呢。
小和尚此时也留下了感动的泪水。但马贼立刻大吼一声：“不许哭，不许做出一副悲悯的模样！你休想骗我，啊啊啊！”
然后马贼就打算一刀捅死小和尚。
我没忍住，抬手一发飞蝗石打翻了马贼，然后跳出藏身的沙丘，三下两下干掉了四周的马贼，解开了小和尚的束缚。
谁知道，我刚摘下和尚口中的破布，小和尚就轻轻从柱子上挣脱下来，揉了揉手腕，向我双手合十，说施主的心意心领了，可是你不该杀人云云。
我当时有点紧张，问，你不会说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它妈生的吧？
小和尚说不是的，那种开示方法已经过时了，信息量太低，现在讲究简单、直接、粗暴。
我说啊？
然后我就对上了小和尚的眼睛，眼前瞬间一花，我摇了摇头，发现自己处在一座擂台上，擂台下面是人山人海的武林人士，四面都是高楼，楼上全是莺歌燕舞，不少衣饰华贵的少女靠在栏杆上向我挥手绢。
我面前一个英俊少侠倒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说“姬少侠英雄盖世，在下佩服佩服，这个天下第一武林盟主就该是姬少侠的！”
然后台下人就开始欢呼起来，齐声高呼我的名字就像横山羌欢呼张山的名字一样，喊得我轻飘飘地都快飞起来了。四面楼上的少女开始向我丢花束，还有的直接扔了个头那么大的绣球过来。
我偏头一躲，就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残缺破损的城墙上，烽烟滚滚，下面是潮水一般汹涌往上冲的士兵，更远处还有无数人汇入城下，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突然一架云梯搭在我脚下，几百个满脸大胡子的彪形大汉挥舞着弯刀踩着云梯飞了上来就要砍我。
我下意识抬手抵抗，刚抬手就看见自己站在一座奢华的后花园里，那是一座规模庞大的府邸之内，看上去远比我们七侠镇王府的占地面积大得多，后花园里到处都是亭台楼阁，太湖石一座一座当成灯座用，十几个清丽脱俗的少女在其中穿梭，有一个十八岁的粉嫩姑娘尤为可爱，她一身翠绿鹅黄，咬着嘴唇看了我一眼，跑开几步，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都是春色。
我下意识跟了过去，那个小丫头似乎在故意等我，走走停停，很快被我追上，按在墙壁上。小姑娘很羞涩，扭扭捏捏地，玲珑娇躯蹭得我什么火都上来了。我笑嘻嘻扭过她的头，结果咔嚓一声，她的脑袋直接转了半圈，一具骷髅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看着我。
我睁开眼睛，已经是满脸泪水，四处找那个小和尚，最后发现他正坐在火堆旁啃苹果。
我拔出刀走上去，对他说：“喂！小和尚，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杀你了！”
小和尚抬起头，一脸无辜说：“怎么了？我只是让你看看，如果你放纵自己的欲望，世界将会回馈于你什么而已。”
我说回馈令堂！一刀就把小和尚的脑袋砍了下来。结果并没有鲜血如柱冲天而起，相反，那颗脑袋在地上滚了一圈之后，竟然停在我的面前，突然睁开眼睛，笑嘻嘻念：“南无阿弥陀佛。”
我吓了一跳，一脚把脑袋踢飞出去，一转头，脑袋又来了，围着我跳舞，一边跳一边笑着唱道：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我当时就降了。抱起和尚的脑袋恭恭敬敬安在了他的身体上，小和尚有些惊讶，也有些得意，轻轻一抖就站了起来，脑袋和身体重归于好，脖子上什么伤都没有。
他说你很有慧根啊，施主。
我就睁开了眼睛，看见小和尚还被绑在柱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解开我吧？”
那天之后，他非说我有慧根。死缠烂打地追着我，后来，他就成了我的义兄。
有一天，他说他梦见西方有一座山壁上佛光万丈，他要去看看。
我说有什么好看的，我那个小冤家马上就要追过来杀我了，帮我挡掉这一灾才是正事。
无花说他不挡。他还说这是我前世的孽缘。但我感觉他就是怕阿青而已。
所以我就紧跟着他，寸步不离。
于是我们从兴庆府出发，前往了他梦中的那个地方。那一年魔宗在中原武林掀起了全面的大屠杀，得到了魔宗支持的凉夏也适时对圣朝发起全面入侵。难民潮通过河西走廊涌向西域，络绎不绝。
无花就开始在路上传道，逮着一个人就瞪人一眼，然后人家就泪流满面跟着无花叩头。一直走到现在万佛窟的位置，无花突然不走了，他指着那座突兀地立在沙丘中的岩山说，那里有佛光。
那时候刚好有股逃难的土匪跟着我们一起走，那个土匪头子凑过来问，这个小和尚在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他说自己脑袋不太灵光。
无话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爬山。土匪们感觉很奇怪，都围在山脚下看热闹，还有人指着笨手笨脚的无花嘲笑个不停。
看热闹是人类的共性，即便是在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只要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道看啥，就总会有人围过来一并看个不停。
于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盯着天上，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盯什么。
此时有人注意到无花爬到了山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有人说，小和尚疯了，有人说小和尚看到前面有水，还有人说，小和尚说这里藏着宝贝。
然后无花就深深吸了一口气，用足了所有中气开口道：“如是我闻……”
那是《金刚经》的开篇，围观群众中有不少虔诚的信徒，也跟着高呼起来，很突兀的几百人齐声诵读起金刚经，那场面多少有些震撼。
但也有不信佛的，只是在笑。
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伴随着诵读金刚经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响亮和整齐，他们渐渐发现，头顶乌云密布的阴霾天空，竟然裂开了一条缝隙，有金色的光芒从乌云缝隙中透下来，好巧不巧落在山顶上的无花身上，延伸下去的光线在岩山石壁上勾画出一道金门。金芒璀璨中，无花好像刚从天外走出来。
那个第一个开口问我的土匪头子吃了一惊，滚鞍下马叩拜起来。一边拜一边高喊“活菩萨”，他的手下们不明真相，但老大这么干了，他们只能跟着，一时间“活菩萨”的呼声此起彼伏。
伴随着着呼声，无花身后的天空中隐约浮现两尊金身护法。
然后又是两尊。
然后是两护法、四菩萨、八大金刚……
十六尊者、二十四金头揭谛……
五百罗汉、三千比丘、无数头陀夜叉僧尼……
一声佛号一佛现，声声如在叩天阙。
万佛朝宗！
天门打开，整座西天佛国环绕着无花呈现出来，甚至地上的人们已经被震撼得哑口无言，停止了跟诵，而那诵读《金刚经》的声音依旧震耳欲聋，响彻天际。
佛号化作无数金色文字，在天上地下飞舞盘旋，天上洒下漫天花雨，花雨中有无数飞天仙女落下人间，一边弹奏，一边行走于陆地。
所有的人都叩拜了下去，山呼海啸，如麦浪起伏。最初只有数千人，慢慢地，流民越来越多，一万人，五万人，十万人……
三天三夜之后，仙女飞天，佛国隐没，金字黯淡，佛音渐渐低沉下去，无花和尚站在山崖顶端，最后一束光抽走，光线最后的落脚地，是他和他脚下的那片山崖。
无花面对他脚下超过十万泪流满面匍匐叩首的信徒，指着那处山崖，宣布了他打算在这里开辟佛窟的心愿。
几乎是当天，流民中的工匠就把佛窟简单地开凿了出来。
但开辟佛窟毕竟还是大工程，并不仅仅只是凿洞那么简单，还要塑像、绘金身、绘壁画，工程浩大，所费甚多，但有了无花人前显圣，经费根本不用他操心，不到三天时间，流民队伍中的大户们就把费用凑齐了，很快，一座完整的佛窟开凿了出来。
说来也巧，这座佛窟竣工的当天，前线传来消息，凉夏与圣朝停战，天下子民们重归太平。
人们都认为，这是他们虔诚供奉佛祖的结果。
于是有一就有二，后来的数年间，这座山崖上掀起了狂热的佛窟开凿热情，佛窟大小不一，大的有能容两辆战车并列入内的，小的则只是拳头大小的小神龛。直到数年后，这座山崖上再无任何空间容纳一座佛窟。后来有人统计了一下，这座山崖上恰好有一万座窟。
万佛窟之名于是传遍天下。
我望着远处地平线下，迎着初升朝阳明光璀璨的万佛窟，想起那个站在佛窟顶端的小和尚，嘴角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