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记钱庄前的烟尘散去之后,我一眼就看见“百年朝凤”陶白义正蹲在对面屋檐下抽旱烟,一股一股喷着,眼神里颇有些幸灾乐祸。看见我看过来,陶白义立马站起身摊开手,隔着半条街冲我喊:“喂,我就是来看个热闹,不关我事啊。”
原本蠢蠢欲动的阿青这次终于被我拉住了,她看了我一眼:“你朋友?”
我说恩,有些年头了,百鸟朝凤陶白义,我以前和你说过的。
阿青犹豫了片刻,问:那要不要叫回家一起吃个饭?
我立马摆手:别别别,老陶这个人也挺忙的。
结果老陶年纪虽大,耳朵却很好使,隔着半条街扯着嗓子喊:“是弟妹吧?弟妹请吃饭,我还有什么事情要忙的?这就到,这就到!回头和老哥哥整两杯!”
阿青说:“这老头还挺好玩的,那你记得买几个好菜,每天清汤寡水的,正好改善一下伙食。别看我啊,买菜的钱你自己出。”
我说不是的,你再不松手,这个神通境就真被你掐死了。
阿青忙不迭松手,看着脚下翻着白眼、风度全无的剑仙,有些心虚道:“一不小心,差点真的打死了,咦,你还别说,刚才没仔细看,现在看看这家伙皮囊还挺好,有点小帅啊。”
我一脚又把这个挣扎着要爬起来的神通境踩回坑里去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宋县令一时间连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哪了。
我走过去揽住宋县令的肩膀:“相请不如偶遇,走走走,同去山上吃个饭。”
请人吃饭这种事,我其实是不拒绝的,但或许因为当年的事情之后,我本来就很有限的朋友就少有几个还保持联系的了。我又是一个很被动的人,他们不来就我,我也很难主动给他们递帖子请他们过来,所以十五年前一起出生入死积攒下来的血火交情,慢慢地就难免会有几个疏远。现在想想,还能保持联系,还能被我一封信招来吃饭的,可能也就剩下了西域万佛窟的无花和尚,西南锦绣城的沈素城主,以及当年事了之后,孤身前往南海创业的剑神江飘萍那几个了。
陶白义和这几个人比起来,身份地位当然有一定差距,但差距不大,勉强可以炒个两荤两素,三菜一汤。
我带着从山下赶来的无法逛菜场,陈小淇则跟了阿青,继续对现场进行最后的勘验。我走的时候陶白义还蹲在和记钱庄对面的屋檐下抽旱烟,看样子是打算等阿青忙完带他一起上山的。我是不怕这个老牌神通境捣什么鬼,我只担心万一他脑子抽风得罪了阿青,我家这傻媳妇下手没轻没重的,把老头打坏了他讹上我们了可怎么办。
我和无法在厨房洗菜,陆沉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精神状态比以前好了很多,已经会骂娘了。
阿青她们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了,看上去她们是有一些收获的,三个女人围坐在饭堂里叽叽喳喳写写画画,而我、无法和陆沉三个大男人则挤在狭窄逼仄的厨房,一边炖着老鸡汤,一边挑起门帘,好奇地看着外面饭堂里的女人们。
陶白义是跟着女人们一起上的山,此时揣着只烟袋锅子蹲在饭堂外面,一边看看里面的男人和女人们,一边抬头嘬两口,他虽然背着身子,但我已经能够想象到这个糟老头子此时脸上那混杂着鄙夷和嘲弄的笑容。相比之下,宋县令就像是被绑架上来的,挨着陶白义坐在门槛上,瘦削的身子颤抖个不停。这期间无天和无心跟着花火在后山跑了两个来回,今天的体能训练结束,三个人笑笑闹闹走过来,看见蹲在饭堂门槛上的俩人,一下子都停住了脚步。
花火把无天和无心拉在身后,走上前去端详了几眼,指着老头的鼻子说:“陶——陶——”
老陶白了她一眼,侧过身让出饭堂大门,嘟嘟囔囔说:“好家伙,天下的前几都在这了,这顿饭还真不好吃。”
宋县令面前挤出笑脸:“陶大侠,这要是进了贼窝,您可千万别把我抛下啊。”
陶白义嘿嘿笑了两声,促狭地戳了戳宋县令的软肋:“这可不好说,嘿嘿。”
宋县令的身子都快软成一滩水了:“陶大侠,你也看到了,这姬掌门脾气坏得很,王员外家那个新来的大侠高手,你们说的那个峨眉派的神通境太上长老,上午被姬掌门夫妻暴打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啊,都快没人形了——“
陶白义才喷出一口老烟,说:“宋大人啊,不是我说你,你这胆子也忒小了,这在七侠镇没法混下去的。咱们行走江湖,就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哦,我忘了,你不是江湖人,总之就是胆子大一点,这越是不怕死的人,阎王老爷就越是绕着他走。这是我老陶活了七十多年的经验之谈,这些年刀山火海,俺老陶眉头都不皱一皱,这才能闯下现在这份名头。这区区一顿饭又算啥。”
看宋县令依旧面无人色,陶白义才终于不再逗弄他,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别怕,俺老陶向你保证,人绝对不是这些人杀的,姬掌门他们都是好人,你现在在这里啊,算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了。”
宋县令当然不会那么容易相信,但看的出来,老陶的话还是有几分用的,至少宋县令的身体颤抖得没有那么厉害了。
陆沉喊出“开饭”,我和无法、无天流水价把满满的菜盘端上桌时,陈小淇明显有些得意洋洋,她用大小恰到好处的声音对坐在身侧的蓝柔说:“尝尝这些菜,我男人陆沉做的,他做的菜可好吃了,比御厨做得都好吃!”
蓝柔咬了一口四喜丸子,默默放回碗里,反问说:“你吃过御厨做的菜吗?”
陈小淇一时语塞。
蓝柔略微笑了笑,说:“我吃过。”接着便将碗筷推得远远地,倒了杯茶水一口一口小啜着,问就说是在减肥。
阿青向我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没事,不用管她们。
第一杯酒和老陶碰过之后,我终于没按捺住好奇心,问阿青下午调查得怎么样。
阿青告诉我,基本上差不多了,和记钱庄银库大门上的锁钥如新,没有任何被撬动的痕迹,里面的财物井井有条,很显然没有被人翻动过。也就是说,袭击钱庄的人显然并不是为了钱,而钱庄里的人却一个都不见了,目前还不好确认是死是活,因为里面没有一滴血迹,只是在钱庄里预留的一间天字号厢房中发现了很隐秘的打斗痕迹,那痕迹藏在木柱里,外面根本看不出什么,但内里的柱芯已然被震成了粉末,如果不是神通境以上的高手释放神识查探,根本看不出来。阿青也是在做最后一遍勘察时才发现的。阿青说只有这一处痕迹,也就是说要么对方高出太多,一击就结束了,要么就是钱庄的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制服了。她本人更倾向于后者。
我也点头,的确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前者要一击压制住整个以一名罡气境巅峰为首的暗隼据点,虽然我也可以做到,但必然会闹出一些动静的,别的不说,至少气场流动不可避免,而我最近并没有感知到异样——要知道,就算是我师父那样的老牌天字号高手,在他要揍我之前,我都能提前预感到他的气息流动,从而成功逃之夭夭。
“所以,我将目前的情报整合之后,得出了一个唯一的答案。”陈小淇突然插话说:“这桩案子分里外,外面的案子,是黄府的那个护院做下的针对大户女眷的连环杀人案。下午我师父已经收到了暗隼的消息,东边三十多里外的陶家村附近,打捞上了一具男尸,基本上可以判定是那个叫黄赫的护院,而其他受害者的尸体,目前还在搜寻中。至于这桩案子内里的才是重点。那个黄赫犯的案子,寻常官府就能完成缉捕,但却有个背后的人,要将这桩案子的性质上升到不得不惊动你,惊动武林盟,为此不惜公开得罪暗隼,背后的这个人,对江湖的规矩很了解。护院黄赫只是一个引子,不是因为他也会因为别的案子,今天那封拱火的匿名信就是明证,写这信的人显然就是幕后黑手没跑了,把事情闹大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等下,不……不是目的,把事情闹大也只是一个手段,那么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陈小淇自己说着,就沉吟起来,咬着筷子出神。我向孩子们使了个颜色,趁她发呆的功夫,把她面前那锅洋溢着爱情酸味的四喜丸子分了个干净。
陆沉看着亲手打出来的丸子被风卷残云,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黑,最后终于忍不住伸出筷子去护最后一个丸子,结果被陶白义一筷子拨开一旁,精准一挑,丸子就到了嘴里。
阿青看陈小淇想得出神,便绕过她对我说:“不管怎样,我已经把小淇的意见飞鹰传书回了暗隼,方向既然有了,剩下的事情也就不怎么需要我们插手了。暗隼内部有秘术可以找到失踪的同袍,就算被毁尸灭迹挫骨扬灰,也能找到痕迹,最快今晚就会有人来接手这边的联络处,顺便追踪花姐。后续的追凶也就交给他们去处理。”
我点点头:“大思路整理出来之后,我也去和武林盟说说,像我们这种身份地位的人,给个工作方向就好了,具体工作交给老丁他们去办,也要给基层干部一些表现的机会嘛,呵呵呵……卧槽!”
我一口咬在自己的舌头上,疼得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阿青觉察到了我的情绪,她按住我的手,疑惑道:“怎么了?”
我嘶着凉气,说我吃完饭要去一趟武林盟。
从开席就如坐针毡的宋县令手中汤匙叮当一声落在碗里:“姬,姬掌门,你不会想要对武林盟……”
我看了一个这个脸色白里透青的父母官,嘻笑着摆摆手:“嗨,没事没事,我就是想提瓶好酒去串串门改善一下关系。”
宋县令显然不相信,但又不敢反驳,只能战战兢兢点头复又摇头:“姬掌门啊,你可尽量不要践踏律法啊,本官不能时时刻刻为你遮掩的。”
我笑了笑,心情却很沉重。
我想起上午看到的那封匿名信,那些字迹,那张信笺,我终于想起来,我之前是看过的。
——《论团队聚餐对开启头脑风暴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