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我就来了武林盟,虽然出发前陶白义再三劝我冷静,他说好歹这里还有个朝廷命官呢,为了谨慎起见,让我明天一早再去。万一晚上在武林盟出点什么事情,我总不能回来把宋县令灭口吧,这样一来,我轩辕门再立山门还不到三个月,就要被打入邪派的行列了。
但我还是来了,因为我有预感,如果我今晚不来,就一定会错过很多东西。
果然,当我来到武林盟驻地之外,仅以我的感知,就能感知到四名神通境巅峰的强者,其中一人气场格外特殊,相比其他三人要雄伟浑厚得多,即便隔着半条街,即便对方明显在拼命压抑,隐藏自己的存在,这股气场也如同暗夜中的一束火炬,醒目得扎眼。这至少是一名半步天道境的强者,但凡稍微有一丝契机,他都会直接破境。
我来武林盟,并不是为了打架的,而只是为了见一个人,问他几句话。我直接遮蔽了自身的全部气息,连同神识所能探索到的存在感,借着夜色的掩护,潜入了武林盟长老所在的天机阁。
我要见的人果然就在里面。
不仅如此,他似乎已经等我很久了,当我推门进去时,我面前的茶几上已经摆着两盏清茶。
老丁背对着我,在那张整棵巨木打造的超长桌台前泼墨如雨。
我走进去时,老丁正好写到最后一钩,没有一丝停顿,他的行笔流畅如运剑,剑柄粗细的大笔刺破洒金宣,丝丝飞白如扫。
老丁退后半步,歪着头看了半晌,默默点头,说:“老姬啊,你来看看,我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
我走到与他并肩,面前这张足有一丈宽的宣纸上落着肆意张扬的“道不行”三个字。
我说:“好字,有气魄!这话是什么意思来着,好像是孔老夫子的一句话?我读书少,你讲一讲。”
老丁白了我一眼:“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单纯想说诬陷我的那些人道德不行。”
我指着那幅字:“就仨字儿,还有个德字呢?”
老丁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道:“缺了德呗!”
我恍然大悟,要不怎么说文化人骂人厉害呢,这拐着弯让人挨了骂都不知道。但转念一想,其实骂人不就是图个爽快嘛,你知道我在骂你,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在骂你,但你还没法还口。
我这么告诉老丁,他一跺脚,长叹一口气说:“难怪我境界老上不去,果然还是执念太重,放不开啊放不开。”
说着,老丁就拉我坐下,说茶都放凉了。
我说你还没走呢,怎么茶就凉了?
老丁又是长叹一口,说:“我这次去清江州开会,其实从头到尾都被人算计了。本来说是打算给我提到武林盟驻清江州分舵去,我还觉得奇怪,驻州府的长老,至少都应该是虚神境起步,我这个境界过去了,难不成是去打杂的么?我当时就和上面去信,说干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但总舵回信说长老会已经集体决定了,我就没办法了啊,当时念了两句诗,就去了清江州。过去那边,先进行了半个月的纪律学习,一起去的还有清江州步军衙门的将军,以及各个县乡的捕头,我就很疑惑,难不成要调我去搞内务?可是看着又不像,越想越怪,就听说七侠镇出事了。你也知道武林盟的纪律,在你的辖境内出了事,一把手是必须第一时间到场的,否则就是渎职,会影响前途的。我当时就和清江州分舵的舵主打了声招呼,直接回来了,谁曾想,我不在的时候,七侠镇的水居然变得这么深了。”
我看了看窗外:“是那个文双徐?他什么来头啊。”
老丁摇摇头:“不确定,但应该不至于,他原先只是隔壁信州府的一个穷酸教书先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快三十岁了,突然被盟里一个长老看中了,收了他做徒弟,先是调进盟里做文书。这个家伙也是有点天赋,三十岁才练武的人,几年就破了罡气境,按惯例,该下放到县乡的分坛做长老了。上面和我说的时候,只是说让他和我搭班子,让我带带他。结果他还没到,我就去了清江州,到现在真人的面都没见过。他既然是上面人一手提拔起来的,来七侠镇也就是走个过场,不需要怎么对付我也能上去。”
我想起文双徐第一次到我的铺子里时的自我介绍,问:他是玄天宗的?
老丁想了想,说:“算是吧。他师父,就是盟里的那个长老,就是玄天宗的,叫梅芥曹的。”
我“哦”了一声,记住了这个名字,回去好好问问陆沉。
老丁又给我续了一杯茶,矮矮胖胖的身材踮着小碎步跑来跑去,颇有些滑稽。他说:“你快尝尝看,这茶是滇南七彩普洱,当年茶圣路平凡巅峰时期手作,世上就剩下这么一饼,我藏十五年了,一直没舍得喝,打算传家的。不瞒你说,我老丈人可馋这茶了,可惜他到死都没喝上。”
我说你别这样,我女儿还小,而且她肯定看不上你。
本是开玩笑的话,老丁却红了眼睛,捧着铜壶盯着我说:“老姬,不瞒你说,我朋友不少,可今晚只有你来看我。”
我很想说外面四个神通境守着,其中一个还是半步天道,你就算有朋友想来也进不来。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端起茶吸溜了一口。我不懂茶,这杯喝起来感觉有些苦。
老丁说:“是吗?有些苦?怎么会。”他从公道杯里分过一杯茶,一饮而尽,砸吧砸吧最,摇摇头说“还真有些苦,嗨……我藏了十五年呢,到今天才发现是一杯苦茶。”
我说:“那封匿名信不是你写的。”
老丁摇头,说:“是我写的,但又不是。有人对我用了摄魂术,我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
我问:“知道是谁用的术么?”
老丁想了想,摇头说:“不知道。不过没用了,那封信是谁写的,谁就是这件事的幕后主谋,这是包括你们在内,各方得出的一个共识了。他们现在需要的是尽速了结此事。”
三杯茶过,老丁站起身,说:“我要走了,老姬你先回吧。”
我不忍心,说:“你其实不必如此,外面有三个神通境巅峰,一个半步天道境。”
老丁哆嗦了一下,又坐了下来:“那我还是再喝两口,哎呀老姬你太过分了,我好不容易鼓起点勇气,你看看你告诉我干啥。”
我又问他:“这件事情,对于江湖来说,本来不算大,武林盟却这样大动干戈,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老丁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按理说,我不应该告诉你的,这个属于我们武林盟的机密,但现在再谈什么保守秘密,就有点扯了……虚神月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啊,魔宗残支天魔宗的现任宗主嘛,你们不还悬赏二百万两么。”
老丁轻声道:“有线人说,她失踪了。”
我说:“嗯?”
老丁声音更小:“听说是练功出了岔子,被武林盟长老团抓住机会伏击,重伤遁逃。现在天魔宗和武林盟两方都在满世界找她。”
我说:“哦。”
老丁接着说:“据我朋友私下透露给我的消息,有人在七侠镇附近看见过她!”
我说:“嗬!”
老丁说:“你能不能说超过一个字的话?”
我说:“这活我能接啊!”
老丁朝屋外努了努嘴:“那个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把我解决了,他来执掌七侠镇武林盟分坛,调动武林盟的力量,找到虚神月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我说:“这个逻辑有点硬啊。”
老丁没好气说:“那还有什么可能?难不成我是蛰伏多年的魔宗大魔头,他们其实一开始就是冲我来的?”
我啧啧道:“别说,这个可信度还更高一些,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是的话悬红是多少?”
老丁又白了我一眼,眼神仿佛是在看白痴。随后他倒扣起手中那只用了好多年的斗笠盏,从墙角捡起一柄剑,说:“走啦。”
他大袖一挥,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月光格外皎洁。
老丁站在庭院中央,柱剑而立昂首面对那一轮月光。
那不是月光,而是落在武林盟十丈高的旗杆顶上灰衣剑客身后空中不断涌现又不断消散,仿若浪潮的无数剑光。
灰衣剑客就是那个半步天道境。他看起来很年轻,面容线条刚毅仿佛是玉石雕刻,他的嘴唇略厚,鼻梁挺拔,仿佛带着些燕北那边的异族血统,眉骨高耸,两道剑眉飞入鬓中,眼窝深邃,目光清澈得不像话。
他站在旗杆顶端,长风将他的灰袍和长发鼓吹得猎猎作响。
他的手按在腰间长剑上,象牙柄,剑鞘是整块白玉雕琢而成。
老丁哈哈大笑:“原来是幽冥山庄的燕洛尘。”
灰衣剑客眼睑垂下,目光沿着鼻尖方向流淌到老丁身上:“魔宗余孽,正良山丁守一?”
老丁的笑声渐渐淡去,他握住了拄在地上的剑柄。整个人好像高了一些。
“我只有两剑。”他说。
灰衣剑客轻轻牵动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那我就让你两剑。”
老丁开始拔剑,那是一柄两指宽的四尺长剑,剑身镌满云纹。出鞘一寸,老丁的气势就暴涨一丈。剑出鞘一尺,老丁身周就有淡青色的烈风围绕。剑出鞘一半,烈风已经卷上空中,撕扯着地上的泥土断枝,龙卷直上。
剑全部出鞘,接着就在老丁手中消失了。
同一时刻,灰衣剑客轻轻挥了挥手,在他面前三丈许,一圈圈涟漪扩散向四周,紧接着,气浪爆开,武林盟大院墙头的瓦片为之一空。
灰衣剑客淡淡道:“一剑。”
老丁一跺脚,整个人从原地消失,下一瞬间,人已经到了灰衣剑客面前三丈,握住了那柄刺在空中的长剑。
矮矮胖胖的老丁双手握住长剑,宽袍大袖在灰衣剑客面前张牙舞爪地舞动张开。我看见他身上有十数个穴道迸射出一缕缕金色光芒。
老丁递出了第二剑。
灰衣剑客面前的空气墙瞬间洞穿瓦解,如果说先前的涟漪仿佛投石入海,掀起小小波澜,那么这一剑就是陨石砸进小水坑,气墙崩溃溅散,不成样子。
老丁身周穴道连珠般闪烁出一束束金色光芒,这一剑刺到了灰衣剑客身前三尺。
灰衣剑客伸出一只手指抵住了剑尖,锋芒就无法再向前一寸。他淡淡道:“第二剑。”
老丁重重砸落在地,张牙舞爪的宽袍大袖寸寸粉碎,仿佛漫天飞舞的白色蝴蝶。
灰衣剑客的手按在了腰间剑柄上:“那么,现在该我了。”
剑出鞘只一分。
他身后的月光瞬间汹涌沸腾化为灼烈的日光。
天下普照。
我走到了倒地喘息的老丁身前,看着头顶的那轮烈日。
我说,“他说只有两剑,那就只有两剑,现在两剑打完了,那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
老丁一边呕血咳嗽,一边推了我一把:“你谁啊,我和你不熟!——燕洛尘,他是来找我办事的,和他没关系!”
“我不管他是武林盟丁一平还是魔宗丁守一,老丁是我朋友。你们打架归打架,敢伤我朋友……”
我深吸一口气,把全身每一座窍穴关隘甚至每一个毛孔都张开,天道境的赤红气焰不受任何约束和顾忌地冲天而起,将那轮悬在空中的灰色烈日吞没其中。
这一夜,整座七侠镇都沐浴在温暖的火海当中。
火海当中,有一只凤凰衔日冲天而起。
我把灰衣剑客已出鞘三分的长剑一分分推回鞘中。
“……我就踏平武林盟!”
——《创业过程中的取舍与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