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成十五年前,我遇到这码子事,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说句夸张的,那时候在荒山野岭的客栈里用饭,都不敢吃肉,生怕盘子里装着的就是上一批旅人,可是现在,太平盛世了,不要说吃到奇怪的肉,就算是盘子里吃到一颗苍蝇,都有人能躺在地上讹上十两银子。
所以,在今天,突然就在闹市里发现了显然死于非命的尸体,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我当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终于有生意来了,这要是把凶手抓住,衙门多少是能给我解决一些经济上的危机的。
七侠镇是安康县治所在地,除七侠镇外,安康县下辖还有三个镇子,县衙就修在镇子东北那块微微隆起的高地上。我和宋县令有过两面之交。那是一个年纪轻轻就白发苍苍的青年书生。我落在县衙门前时,两个门口的衙役正在打哈欠,看见我从天上落下,衙役把哈欠一口咽了回去。
左边那个矮矮胖胖的衙役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报案。
瘦瘦高高的衙役走过来说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大人早就退堂了,要报案你明天赶早吧。
我说不是小案子,死人了。
矮胖衙役一激灵,握紧了手中的水火棍:“你是来自首的?”
我懒得和他兜圈子,径直往里面闯。胖衙役有几分虎胆,退到院子里横过棍子要拦我,瘦衙役如临大敌,撇下水火棍就冲进后堂了。
我翻了个白眼,一弹指的功夫后,对坐在县衙后院葡萄架下石桌前看书的年轻县令说:“不得了了,镇子里死人了!”
县令显然震惊错愕非凡,他手里的茶都洒了:“什么?你要杀人了?”
我有点着急:“你是少白头啊,你又不是真的老糊涂,怎么会听不懂我说话呢?我说七侠镇里死人了,出人命了!”
县令更加紧张:“那你飞过来是来自首的?”
我有些生气了,一巴掌把他面前的石桌拍成了石粉:“能不能好好听人说话?”
县令立刻坐正了身子,像个被先生打完手心的顽童:“大侠您先把人放下再说。”
我这才想起手里还捏着胖衙役和他的水火棍呢,随手丢到一旁,理了理思路,把我在我自己铺子后院井里发现尸首的事情告诉了他。
我尽可能讲得缓慢通俗易懂,但我总感觉县令一直在瞥刚才被我随手甩开挂在葡萄架顶端的那个浑浑噩噩的胖衙役。
我说完之后,县令说:“哦。”
我有些激动:“哦是什么意思?我说了那么一大堆,你就回一个哦?”
县令恍然大悟:“对对对,要查案子,查案子!”
我说那你倒是派人去查啊。
县令面露难色:“可是,大侠,您有所不知,县衙只有两位都头,一位雷都头前两天上山公干摔断了腿正在家中休养,另一位朱都头去清江郡开会了,十天八个月才能回来……出了人命案这种大案子,一般的捕快也没那个能力去查……对了,还没请教大侠名号?”
我说:“我是你辖下的,轩辕山轩辕门掌门。正儿八经在武林盟注册了的。”
县令恍然大悟:“我知道我知道,前几天武林盟的丁大侠过来和我备案过了的,原来是姬掌门,幸会幸会……诶,对了,按照律令,碰上大案子,地方上无力追查的情况下,是可以向武林盟发出协查文书的,姬掌门既然是武林盟中注册了的正派掌门,又是案件首告,不如由大侠带领我们的捕快先行侦缉,等朱都头回来之后,再配合姬掌门侦缉如何?”
我想了想,说:“我可是一派掌门,事务繁忙,而且我还是天道境的高手!天道境你知道吧,全天下也没几个的那种,办的都是天大的事!”
县令面露难色:“哦,也是,那……”
我搓了搓手:“侦缉费!”
县令打了个哆嗦:“五十两!”
这时候抄近路的瘦衙役才气喘吁吁从前院冲了进来,老远就慌慌张张喊:“不得了了宋大人!衙门口来了个凶人,五大三粗,三头六臂,说出人命……哎呀!”
宋县令挤出微笑,对瘦衙役说:“小张,来,见过姬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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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康县是个小县,所以县衙编制也很有限,一个县令,一个兵曹,一个师爷兼文书,两个都头,四个捕快兼衙役,两个税吏,一个库吏,一个厨子,就是全部了。那个瘦衙役叫小张,胖衙役叫老李,通俗易懂。宋县令把他们指给了我。
我带着小张和小李,重新回到了铺子里勘察现场。
小张二十来岁,单身汉一个,晚上放了班就喜欢在夜市街瞎逛,对于这一片格外熟悉。刚走铺子门口,小张就捏着鼻子,一脸了然说:“哦,这里啊,这不是以前的黄氏药栈嘛。”
我也捏着鼻子说:“恩,里面的确是一个药栈的样子,怎么,你熟悉吗?”
小张点点头:“黄氏药栈,开了十几年铺子了,我小时候就吃过这里的药糖,前两年听说卖假药吃死了人,铺子让人给砸了,就关张大吉了。怎么,姬大侠你租的就是这里?”
我说是啊,花了五两银子一年呢。
小张“哦”了一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记得年初我二大爷想租这间铺子,老黄开了三两银子一年,我二大爷嫌贵没租。”
我笑着捏碎了窗台上的一块青砖。
小张擦了把汗,推开门说:“走走走,我们进去看看现场,姬大侠请!”
三个人进去,屋子里的灰尘就扬起来了,胖衙役老李咳嗽了起来,挥手扇开鼻子前的灰尘,一边向后倒退,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向后靠在了柜台上。
四四方方,看起来沉重甚至笨重的柜台咔嚓一声就四分五裂,老李一个屁敦,重重坐在了地上,哎呦哎呦叫了起来。
小张摇摇头:“这铺子荒废太久了,失修成这样。”
再往里面走,老李就死活不肯走了,坐在地上苦着脸说扭伤了脚。于是小张在前,我在后,穿过走廊,来到了后院。我看向那口井,突然怔住了。
神识告诉我,井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小张看向我:“大侠,你说的尸首是在……?”
我沉吟片刻,指向那口井。
小张撩起皂袍下摆,塞进腰带里,丢下水火棍就要下井。
我说不用了,现在尸首不在里面了。
小张张了张嘴:“不在里面的意思是?”
我说里面是空的了。
小张说你看了?
我说我不用看,我凭感觉就行,我是天道境。
小张“哦”了一声,说那你看了吗?
我说没有,但我说了,我不用看,我能感觉到。
小张说,姬掌门,虽然你是掌门,但你知不知道,消遣国家公务人员也是犯法的!
我回过头,说:“嗯,你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小张跪着说:“哦,我的意思是,如果您发现有别的线索,或者其他的调查方向,也可以告诉小人,小人一定好好地查。”
我收起了气场,走到井口向下望。这是一口青石修砌的枯井,刚才来的时候,井里至少躺了七八具大小尸体,这次来,下面却是干干净净,一层厚厚的落叶、泥土、树枝。
前后不到两个时辰而已。
小张围了过来,站在井边两三步之外抽了抽鼻子。
我说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小张说:“姬掌门你没听过吗,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爬山。”
我说:“三人不爬山?不是三人不抬树吗?”
小张笑了笑,说:“我东生叔告诉我的,具体他也没讲。”
说完,他又抽了抽鼻子,说:“刚才灰太大,现在缓过来了……的确不对劲,井里味道不对。”
我闻了闻,说你属狗的?
小张说对啊,我今年二十三,本命属狗。
我:……
小张接着说:“里面味道冲得很,我原先以为这是口枯井,里面臭一点很正常,但现在我闻出来了,是有人往井里倒了不少秽物,大概就是门口茅厕里的那些,多缺德啊!大概是为了遮住原本的味道吧,但可惜,虽然很微弱,但我还是闻出来了。”
小张仔细抽了抽鼻子,说:“血腥味,还有……轻微的尸臭味。里面真的死过人!”
小张说着,放下水火棍,用井口轱辘上的麻绳拴在腰间,看着我说:“姬掌门,劳您大驾,把住轱辘,把我放下去。”
我说好的,小张下到一半。我就放开了手,听见下面扑通一声,随后是小张骂骂咧咧的脏话。
我没管小张在井里怎么骂骂咧咧的,我看见井沿的砖头缝里出现了先前并没有的一根头发。
是的,作为一名天道境,对环境的观察和瞬间记忆里是基本功。先前我来的时候,虽然注意力被枯井吸引,但只是看了一眼,我就记下了井沿每一粒灰尘的位置,这一次,这根头发卡在先前空无一物的缝里,虽然微小,但在我眼里足够明显。
并且,这根头发总给我一种似乎在哪里见过的感觉。
我掏出手帕,把这根头发包了起来。
老李一瘸一拐从通道走了出来,看见只有我一个,惊恐道:“小张呢,你把他怎么了?”
我诚实回答:“井里呢。”
老李惊骇万分,大喊一声,飞奔而出,凄厉的惨叫声远远传来:“救命啊——杀人了——”
我拍拍井沿:“喂!小张,你好了没?”
下面安安静静,很久没有声音。
——《后武林时代发展新思路——官府公共服务外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