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以往,我是绝对不会跳井的,不仅仅是因为里面恶臭犹存,更因为我有一些轻微的幽闭恐惧症,什么井底啊,什么山洞啊,什么密室啊,这些地方,遇到了我都会本能地避开。为此我师父还说过我很多次,说这些传说里藏满了武林秘籍天材地宝神兵利器陆地神仙的地方我都完美避过,简直没有当主角的命。
我当时觉得他说得很对,后来我当上天下第一之后也觉得他说得很对,不因为别的,就因为我作为天下第一我就知道,高人们都不愿意呆在那种老鼠洞一样的地方,里面就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金手指大机缘了。
但这次我不得不跳井,不然带了两个人出来查案子,只带了一个人回去,这不是丢人了么。
我攀住井绳,先丢了根火折子下去,然后轻飘飘落了进去,脚下快踩中井里的落叶枯枝淤泥时停了下来。井下是一个倒扣的漏斗状的空间,大概有十几步长宽。悬在空中时我就看见了小张,他捏着火折子,好好地站在淤泥中央,盯着对面的井壁发呆。
我说你看什么呢,不嫌臭?
小张没有理我。
我感到奇怪,顺着小张面向的方向看了过去,恍然大悟。在他的面前的井壁上,用鲜血勾画了一幅繁复的图形,那副图形在火折子的照耀下,摇曳生光。
我认得那是魔宗秘传的一种摄魂术的符文。看见那副图形的瞬间,我眼前一阵恍惚,似乎周遭的空间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但我稍稍聚气凝神,就恢复了正常,挥手将那块刻有摄魂符的井壁打碎,揪起小张的领子,攀住井绳飞出了枯井。
上到地面时,小张还是全身僵硬、脸色铁青,一双眼睛翻着白,眼眶周围是泛出暗青色的蛛网般的血管。
我伸手按在小张头顶,缓缓渡送真气过去,小张头顶上很快就冒出烟来。片刻之后,我的身后落下一个人。回头看去,是武林盟在七侠镇的那个文双徐长老,一身黑袍,惊讶地看着我。
看见我掌下的小张脑袋冒烟,那个文长老低喝一声“松手!”就一袖子向我拂过来。
这一袖子挟带着猛烈的罡风,卷起了地面好大一片草皮。我不仅没有退开,反而还有些兴奋,要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打过架了,先前收拾陈小淇不算,踩废陆沉也不算。
我笑眯眯等着文长老的袖子拂到我身上,甚至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都把自己的护体真气强行压制住了。结果那袖子在距离我不到半尺的位置突然一停,文双徐一抖手,把袖子卷了回去,略略皱着眉头盯着我说:“是姬师傅啊,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失望之余,手上加快了进度,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小张眼眶周围的暗青色蛛网状痕迹就消退了下去,渐渐恢复了寻常肤色,但他还是没有动静。我知道,这是因为小张毕竟没有任何武学功底,中了那甚至连我都能被影响片刻的摄魂符,虽然被我抚平了神识的激荡,但要找回自主意识,还是要靠他自身的意志力。
我在思考的时候,就没有搭理那个文长老。余光看见他的眉头再次皱起,整个人的阴骘气息更重了几分,但即便如此,他也很快调整了心态,皱着眉头走上前来,站在我身后背着手,低头盯着我和躺在地上的小张,一副看着手下人忙活自己等回复的模样。
他甚至时不时问:“现在怎么样了?你试试气行心包经,心包经你知道在哪吧?不行啊?是真的不行吗?你会行气吧?哦会啊,那你再试试刺激一下风池穴或百会穴……”
我摊开手说:“那我掐人中好不好啦?”
文双徐一怔,迟疑道:“应该……也可以吧?你要实在不会别的就试试?”
我那时候真的很想把他打到掐人中。
很快,老李也带着另外两个休假的捕快回到了现场,从老李手脚颤抖战战兢兢走进院子的模样,可以看出他真的是抱着很大的勇气想要来解救自己的同僚。看见文双徐背着手站在我面前,老李带着哭腔问:“文长老,小张他救回来了吗?”
文双徐眯起眼睛,微微点了点头,嘴角向地下一努:“喏,救回来了……吧?”
老李背后的两个捕快没有什么切身的感受,一脸好奇地四处打量,老李倒是松了一大口气,向着文双徐千恩万谢,老李紧紧攥住文双徐的长袍下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嘴里含含糊糊念叨个没完,说什么小张是个好孩子,要出了事没法向他姨妈交代,说什么小张媳妇还没娶呢,早就摆脱宋县令给他调岗去管仓库,一直没松口什么的。我看见文双徐脸上的尴尬已经快藏不住了,但他还是把一只手背在后头,只用一只手轻轻拍老李的肩头,说些相信武林盟,相信朝廷之类的废话。
我让老李带着两个捕快把小张抬回去,叮嘱他们一些注意事项,别着风、注意休息什么的。人送走了之后,文双徐又背起手,对我说:“方才那个捕快来找我的时候,讲的不是很清楚,说你们在查案子,你突然发作,把他的同伴推落井中?刚才我没有细查,后来才发现姬师傅是在救人,这一切果然是个误会。”
我说:“换做是老丁,一定不会有这种误会。”
文双徐脸皮抽搐了一下,微眯着眼睛,淡淡道:“或许吧,这说明我们亲近还不够,以后姬师傅还要多来武林盟做客指教啊。”
我说:“没什么事了吧?”
文双徐似笑非笑:“姬师傅还要做什么事?”
我说:“这里是我租下来的产业啊,你没什么事了是不是可以先走了?”
文双徐干笑了两声,转身道:“我看过卷宗,七侠镇十几年都没有发生过武人伤人这种事情了,今天这事,武林盟会彻查到底的。到时候,不管凶手究竟是过路的武者,还是本地的老江湖,武林盟都必然会严厉惩处,绝不姑息!”
我说:“哦,我想起一个事,你等一下!”
文双徐嘴角微微一抿,手似乎在背后焊在了一起:“姬师傅有话,说便是了,本长老又不是不给你说话的机会,呵……”
我指着他脚下仿佛被犁铧耕过一般的草坪说:“你一上来,一袖子就把我的园子扇成这样,不用赔钱的吗?”
文双徐眼角剧烈颤动起来,他哈哈笑了两声,转身就飞走了。
我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他总有被掐人中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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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山上时,天色已经很晚了,阿青他们并没有给我留饭,倒是我女儿无心偷偷藏了两个馒头,结果没注意藏的地方,睡眼惺忪告诉我的时候,馒头已经被鸡吃剩下半个,我坐在山门口的大石头上,吹着冷风,就着井水吃剩下的半个馒头,望着山脚下村庄和远处七侠镇星星点点的灯火,感觉史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这么惨的掌门了。
第二天,我决定继续去查井底藏尸案,但我不打算用官府的人了,容易掉链子不说,还总是喜欢给我招事情。那个小张虽然不错,可惜短时间内只能卧床。我和花火打了个招呼,带着无法下了山。
三个徒弟里,无法这个孩子最得我心意。他不像我二徒弟无天那样,仿佛有多动症,从不认真听人说完任何一句话,也不像我女儿天纵奇才,学什么都是一眼就会。他更像是一个寻常的江湖子弟,聪明、勤奋、善良、有大孩子的担当。这样的老实人,一看就不可能是主角,最适合带出去吃苦干活了。
我带着无法来到铺子前,他先皱了皱鼻子,旋即欣喜地问我,这就是咱们门派的山下驻地吗?这就是那些话本里的秘密接头处吗?这就是太师父以前总讲的故事里未来天下第一门派的总舵吗?
他还说,这总舵好大呀,比山上的柴房还要大!
我很不忍心打破这个孩子美好的幻想,揉着他的脑袋说,师父以后就让你来管这里怎么样?
无法拍着手,欢呼雀跃起来,眼里都是星星般灿烂的光,他在落满灰尘破败不堪的前黄氏药栈门面里又笑又跳,闹了半晌,才又回到我身前说,师父,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臭。
我说是啊,门口就是茅房,能不臭吗?
无法惊喜道,门口就是茅房?那我们种地的话,岂不是不用发愁施肥的事情了?
他接着再度兴奋起来,说太好了,师父真会选地方,咱们轩辕门总舵的门口就是茅房,以后咱们在门里开上十垄地,一垄种白菜,一垄种萝卜,一垄种黄瓜,一垄种小葱……
我看着眼前这个兴奋得满脸涨红的孩子,陷入了沉思。
一个“毛栗子”把他打回现实之后,我们来到了后院井口前。我把井绳捆在他的腰上,郑重问,这个枯井底下,前几天死过人,但现在尸体不见了,师父现在把你放进井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不应该属于井里的东西,你怕不怕?
无法显然有些紧张,他拉着我的袖子说:“师父,井底下有鬼吗?”
我说没有。
无法又问:“那有井龙王或者夜叉吗?”
我说没有。
无法又问:“那有什么蟾蜍精、蝎子精、飞天老鼠精吗?”
我提起来一丢,说下去吧你。
“扑通”一声,无法说哎呦,哎呦。
我说别哎呦了,赶紧找找,找到了就拉你腰上那条绳,师父在线等。
半晌之后,无法说,咦,有金子!
我兴奋起来,趴在井口喊:“快快快,接着找找,有没有更多的?……咦?”
我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浑身裹着黑袍的人站在对面起居室的废墟里,正死死盯着我。
她从黑袍中伸出一截白皙甚至苍白的纤细小手,一开口,是一个冰冷的女声:“人为什么要好奇呢?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去死吧!”
小手一挥,就是一把细如毫毛的飞针,春雨般细润地笼罩了过来。
我低头冲井里说:“徒弟,给你找个媳妇要不要?”
无法说:“师父,我还小呢,师娘不让我们早恋!”
我啧啧摇头,说那太可惜了。
——《官府公共服务业务中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