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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丰美酒斗十千 咸阳游侠多少年

    “驾!”

    “驭!”

    “斡!”

    “潲!”

    遥遥听着人呼马嘶,顺着声音望去就见,在一条横亘骊山的官道上,有一队商贩驱驰着马车前行。其中,队伍的中间有一装饰华丽的马车格外醒目,因为那是这队商贩的主子父女俩坐着。里面是一个年逾半百的商人,霜鬓白髯,坐于车舆正中,两侧分坐着其女和贴身丫鬟。

    此时正逢初秋之际,萧瑟的凉风习习,地上枯草落叶被吹得四处飞舞。此年不比以往,寒冷的天气似乎来得快了一些。沿路望去,一片肃杀荒凉,前面的大道上行人都被风卷回家了。这茫茫的山谷中,竟只有这一队人马在这里行走。

    这个商人唤作公孙芝,是个极为精明的商人。在齐地靠着贩卖盐起家(注:汉昭帝时,辅政大臣霍光召开盐铁会议,恢复了汉初“与民休息”的政策,取消了盐铁官营政策。)后来又以放贷为业,效仿刀间放派奴仆到各地做生意,一时成为当地有名的富商。可是即使富可敌国,他也不免要考虑子孙后代之事。当时有许多商人都到长安去买官,于是便有人劝公孙芝前来谋个官职。公孙芝亦认为有理,便卖了家中田地府邸,带着四箱几千两金银,带了几个心腹奴仆一路赶往长安。为掩人耳目,财物皆用布匹米盐混杂掩盖。

    在这队人马之中,除了公孙家的奴仆,还有几个在前骑马的人。他们环刀配剑,横眉竖眼,一直在察看着四周。他们乃是白虎刀的弟子,为首的是一个叫张开的魁梧男子,又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跟他同列,名唤武进。他们受了武天龙的命令,来护佑公孙芝这队人马的安全。

    公孙芝少时与武天龙相交深厚,后来两人各奔前程,再不曾相见。一个月前,公孙芝便修了书信给武天龙,央求他护卫自己一行前往长安。白虎刀本来就做镖局生意,而武天龙又与其是老朋友,岂能不应?于是派了得力弟子张开前去。张开数日前便带了镖师见过公孙芝,一路上人马路线日程皆由他安排。公孙芝见他能干,心中对他称赞有加。

    行了几日,突然后面来了个少年加入了行伍,姿态甚是倨傲,可是张开等人却对他唯唯诺诺,照左顾右,前卑后恭。公孙芝心中满是疑惑。

    忽地前面车队停了下来。只见一个老妇拉着枣车在前慢悠悠地走。官道本来宽敞,可她偏挡在中央。张开喝道:“老妇闪开!”那老妪好像耳聋一般,仍旧慢慢地走,也不让路。后面几个镖师催了几遍,老妇还是不为所动。武进自马上纵身而下,奔到枣车后,一掌推去,老妇禁不住,踉踉跄跄,晃悠悠地往一边倒了。武进哈哈大笑,又飞回了马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仅在倏忽之间,那枣车看着也该有几百斤重,少年出掌却看似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在场的人皆鼓掌叫好。少年道:“继续前进!”公孙芝远远地看了,也暗自佩服:原来这个少年功夫如此了得。

    车队匆匆过去,舆中少女不知发生何事,往窗外张望,恰好经过老妪身边。她看老妪正竭力扶起枣车,便心生怜悯,再细看时,着实吓了一跳。只见那老妪:面如缟素,体态佝偻。发有千丈白似雪,目无灵息苍胜月。背弓负驼峰,肤糙匹树皮。怎能料,人间百态无此状;岂敢猜,地狱罗刹有其名。

    少女受了惊吓,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张开武进等人听见,都停了下来。武进纵马而来,问道:“老爷,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公孙芝道:“不碍事,小女受了一点惊吓而已。”武进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了惊吓?”少女道:“那个老婆婆,长得好渗人。我一时失神,现在无碍了。”武进突然严肃道:“那可不行。我爹爹吩咐过我,一定要保护好伯伯一家安全。如今小姐受了惊吓,如若在下放任不管,有何颜面再当镖头?”公孙芝道:“你爹爹是?”武进道:“实不相瞒,武天龙正是家父。”公孙芝听了大喜道:“原来是贤侄。何不早说?”武进道:“一路颠簸疲乏,不敢叨扰伯伯。”说完,他便下了马,缓缓地朝那老妇走去。那老妇已扶起枣车,正在拾掇地上散落的枣子。

    武进道:“兀那老妇,你吓到了我家小姐。赶紧过来赔罪,我便饶你。”老妪不理他,武进加大声音重复了一遍。突然,那枣车竟然传出“诶呀”一声,竟然有人躲于枣车里。张开和几个镖师都吓了一跳,纷纷拔刀奔来。

    老妪真如眼瞎耳聋一般,拉起枣车便要走。武进道:“这个老太婆甚是古怪,休走了她!”众人把老妪团团围住。忽然,枣车里一双手伸了出来,一个少年竟在车里站了起来,伸着懒腰,口里念道:“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那老妇竟开口道:“少爷怎地又念起这淫辞艳句了。”少年道:“阿母,怎地这就叫淫辞艳句了。夫成诗脱句者,皆以其心志为主。《尚书》云:‘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圣人既将其编于《诗》中,自有他的道理。”老妇道:“少爷说得有理。只是你还年幼……”少年打断道:“阿母我已经十三岁了。”老妇道:“少爷不曾听闻‘十有五而志于学’吗?”少年又拿出一个酒壶,倒着滴了两滴酒,道:“阿母,酒又喝光了。”老妇道:“少爷,我先前就劝你不要喝酒了。数十坛酒都被你喝尽。”少年道:“阿母,你就发发好心,再去寻坛酒来吧。这次喝完,我再也不喝了。”老妇道:“听说新丰盛产美酒,不如我们到那里去。”

    武进见他俩旁若无人地大谈特谈,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而且,那个老妇不疯不傻,不聋不哑,方才原来是视若无睹,简直是在戏弄自己,不禁勃然变色,喝道:“你们两个要是不说清楚来历,我们可要不客气了。”那少年惊讶道:“哦?原来这里还有别人,阿母怎地不早说?”

    张开道:“他们两个是硬茬子,大家小心。”少年笑道:“我们无权无势,无钱无才,应该是软柿子,怎么你们叫我们硬茬子?”武进道:“找死!”拔出刀来,朝少年劈去。少年“哎哟”一声,跳了下去。武进挟风而来,一招“川流到海”,横扫而去。少年一边叫着一边闪躲,极为狼狈,众人见了皆哈哈大笑。一个镖师道:“师兄太过谨慎了,这个黄毛小子,一点武功也不识。”张开也没料到,原来少年如此不堪一击。此时公孙一家也下了车舆,过来围观。

    公孙芝的女儿名为徵止,年方十五,便长得亭亭玉立,绰约多姿,乃天生丽质。武进初见就为之倾倒,如今逮着这个少年,正是好好表现的机会,因此竟对少年频下死手。只见武进横劈竖砍,不留间隙,身移影随,只在霎时,众人齐声喝彩。那柄钢刀数次从少年头上脚下掠过,好不惊险。只是那少年身法极为灵活,倒没吃到一招。公孙徵止见要出人命,忙呼:“住手!”武进听见公孙徵止的声音,便如色鬼附身,神摇意夺,甩了刀入鞘,道:“小姐,此人来路不明,恐怕另有所图,切莫同情他。”公孙徵止道:“你把他打得如此狼狈,他手无寸铁,你却恃强凌弱。如此,也叫另有所图吗?”那个少年滚得灰头土脸,爬起来道:“这位小姐说得有理。我和妈妈与你们无冤无仇,足下却不由分说,就拔刀来砍,此非君子所为;又说我们另有所图,此乃小人之心。”他年纪十三,却称武进为“足下”,且话语中多有讥讽。公孙徵止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武进见公孙徵止笑靥如花,自己也痴了,呆呆地盯着她。张开见他失态,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武进方回过神来,指着少年道:“你说谁是小人?”少年似笑非笑道:“谁认,便是说谁。”

    公孙芝见双方不成样子,上前打圆场道:“贤侄切莫与这小孩一般见识。他们不过是妇孺之辈,恰好同行罢了。方才小女受了惊吓,也已无恙。现在已过申时,还是赶路要紧。”武进道:“既如此,看在伯伯面子上,我便放过他们。我们继续走吧。”

    路上,那妇孺跟在车队后面,车队快他们也快,慢他们也慢,始终与队伍保持一致,距离也未拉开过。张开道:“虽然那个少年不会武功,但我观那个老婆婆,绝非常人。那枣车极为沉重,她一人推之却能紧随吾后。”武进道:“我早就知道他们有古怪。可是方才试探一下,那个老太婆竟然袖手旁观,好似毫不担心。此中必有古怪。若不是公孙芝阻拦,我便要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张开等镖师口中连连称是,心想:“明明是你自己失态,见了那个女子便心摇意倒。”虽然对这个少爷很是不满,无奈他是武天龙的儿子,众人却不敢表露出来。武进此次也是第一次出镖,还未多加历练,便对他们指手画脚,不由得张开等人不满。

    走了过半个时辰,其时近夜,后方忽然有六七人骑马匆匆而过。武进等人素来谨慎,小心戒备起来。那队人马走到他们身旁,便缓缓而行。武进手摸刀柄,吩咐众人伺机而动。那为首的一个虬髯大汉开口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慢行?”武进道:“与你们无关。”虬髯大汉道:“好不知趣的小子。我又不是问你,我问的是那位足下。”说完,指了指张开。武进见他竟然藐视自己,怒道:“贼子敢尔!”拔刀出鞘,怒目而视。

    张开忙拉住他道:“少爷息怒。”又对虬髯大汉道:“我们来往此地已有多年。对这里甚是熟悉。已备好粮食,准备前方露宿一晚。故此慢行。”虬髯大汉笑道:“前面出了山谷,十里地便有一家‘龙翔客栈’,怎地尔等不知?”他们几人哈哈大笑。武进拔刀道:“你们欲待怎样?”虬髯大汉道:“我见你们黑夜赶路,好不可怜。我们也打算前去住宿。好心提醒一下,本欲同行,没想到你们如此无礼。哼!兄弟们走!”一声清啸,几人驱马奔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公孙芝听见他们的谈话,上前道:“张镖头,既然前面有客栈,我看不如前去歇息一晚。小女一路颠簸,不曾好好休息,甚是不适。”张开道:“这伙人不是善茬,我看今晚我们还是在这山谷中寻山洞将就一晚。这里已经离长安不远。”武进看公孙徵止疲惫不堪,楚楚可怜,道:“这伙人我观之不过是粗鄙野人,恰好路过罢了。况吾等人多,也不怕他。便去住又何妨?”张开不敢违拗,只得听从。

    到了客栈,武进等人却见身后的妇孺已经不见踪影了。众人放下心来。在客栈中又见了那几个汉子坐在一边喝酒吃肉。双方见面,自然是冷眼相看,互嗤不屑。店中只有两盏夜烛,显得昏暗,武进对看柜的两个伙计道:“给我们寻三间上房。”伙计欠身道:“抱歉客官,我们只剩下两间房了。前面几个客官先你们一步。”张开道:“胡说!你这里分明没几个人,怎么就满了?”伙计陪笑道:“我们不过乡野之人,开了个小店,请客官见谅。”那几个汉子听罢哈哈大笑,虬髯大汉道:“何不前方露宿一晚?”武进听了火起,喝道:“敢来较量一番吗?”张开见他如此暴躁,颇为不悦,劝道:“少爷莫要动怒。既然如此,咱们还是走罢!”公孙徵止忽道:“要走你们走罢!我不想再走了。”武进道:“小姐不要生气。保重小姐玉体当然最是紧要的。伯伯你们住下便是。我们在外看着马匹货物。”于是便定了两间房。谁料公孙徵止隔壁住着那几个大汉。武进又觉不放心,便吩咐张开道:“我观那几个大汉,面露凶狠,不是什么好人。我在客栈里保护伯伯他们的安全。你们在外小心看着。”张开领命。

    武进来到公孙徵止的房外坐下,隔门道:“小姐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附近坏人比较多,我在这里保护小姐和伯伯的安全。”公孙徵止一路上就对武进颇为讨厌,对他姿态倨高甚是排斥。丫鬟小红取笑道:“小姐,尔君心地甚好呢。”公孙徵止嗔道:“瞧我不撕烂你的嘴。”小红道:“小姐饶命啊!”公孙徵止低声道:“这个人就是个登徒子。每次看见我就来气。”小红道:“就是。整天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平时对他那些镖师和咱家的几个小奴吆三喝四,看见小姐就低声下气,我看,他是色心大发,对小姐图谋不轨呢。”公孙徵止道:“那也没办法。他是爹爹请来的镖师,还是带头的。咱们弱女子,又能怎么样呢?想到他现在在门外,我就睡不着。”小红道:“小姐,我有一法儿,可让他离开。”公孙徵止柳眉一竖,问道:“你也有主意?”小红道:“小姐,不是小瞧了我?”公孙徵止道:“如果你能赶他走,我重重有赏。”小红道:“一言为定。小姐你看!”公孙徵止见她竟拿出了一条麻绳和一个布袋,奇道:“小红,你怎么有这种东西?”小红嘻嘻笑道:“小姐你先别管。依计行事便可。”说完,伸出两个指头来,说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过了二更时分,公孙徵止开门而去。武进被惊醒,跟了上去,问道:“小姐哪里去?”公孙徵止道:“我去如厕。”武进道:“难道没有夜壶吗?”公孙徵止嗔道:“要你管!”武进道:“小姐,不是我多心,这里坏人很多,这么晚了出去不安全。”公孙徵止道:“我看你最像坏人。”武进笑道:“小姐错怪我了。实在是为小姐安危着想。”公孙徵止道:“既如此,你要跟便跟吧。淫贼!”武进道了声“是”,一路尾随而去。

    走出几里地后,公孙徵止停下来,指着前面的茅房道:“你离我远点。我就在前面。还有,转过身去。”武进躬身道:“是。小姐若有危险,大声叫我便是。我即刻就来。”公孙徵止笑道:“好吧。武镖头武艺高强,我什么危险都不怕,是不是?”武进心花怒放,连声道:“是是是。还请小姐快去快回。”说完,便转过身去。公孙徵止捂嘴偷笑,慢慢地去了。武进毫不知情,呆呆地站在那里。

    忽然公孙徵止呼喊“救命”,武进大吃一惊,忙奔了过去,问道:“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半天却不见回应。武进又问了一句,还是无人应答。武进道:“小姐我要进去了。实在是为救你!莫怪莫怪。”他撞开门,却见里面乃丫鬟小红,并非公孙徵止。小红大骂“淫贼”,对他一通乱打。武进百般解释:“方才明明是小姐,我听见她呼救,才过来的。”小红哪里肯放?骂声不绝。公孙徵止忽从后面出来,把布袋套住了武进,说道:“武镖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待会回去,就要禀告爹爹。还小红清白。”小红哭道:“小姐不替我做主,我便死了罢了。”武进还想解释,公孙徵止哪里肯听?两人拿出事先备好的麻绳,将他绑了,丢在那里。

    主仆二人回到客栈,却见张开等人都消失不见。再进客栈时,只见一片漆黑,夜明灯也熄了。公孙徵止走了两步,便被绊倒。小红忙扶起了她。公孙徵止道:“是什么东西?”小红摸去,竟是一只人手。小红大叫一声,拉起公孙徵止便跑。突然脖颈一凉,接着一人说道:“往哪里去?”紧接着房内明亮起来,小红与公孙徵止皆被人拿刀剑架住。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十余具尸体,几个镖师共那几个虬髯大汉皆在其中。他们死状各异,有的七窍流血,有的遍体刀伤。小红哪里见过这等场景,顿时哇哇大哭。公孙徵止倒甚是镇静。原来两个挟持他们的,竟然是这店里的伙计。一个叫赖三,一个叫赖四。张开等人吃了这店里的酒食,毫无戒备,故此中毒惨死。角落里绑了公孙芝,口里塞了布,兀自挣扎。

    那个挟着小红的赖三喝道:“闭嘴!再哭便弄死你。”小红只能呜呜咽咽地哭。公孙徵止道:“你们想要怎么样?”赖四说道:“等我哥哥回来了,便知道怎么办。”忽地门外一声大笑,接着进来了一个肥膘男子,赖三赖四皆叫“大哥”。肥膘男子笑道:“果然是个标致的美人。你们干得不错。”伙计都道:“全赖哥哥神勇。”魁梧男子道:“今日我朱勇有福了。”

    公孙徵止忽拍了拍额头道:“哦,你便是那什么什么朱勇?”朱勇笑道:“难道你听说过我‘火眼驹’的名号?”公孙徵止道:“何止听过?简直是威震八方,名号响当当。江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早就仰慕多时了。”朱勇哈哈大笑道:“既如此,小娘子便当我的夫人如何?”公孙徵止忽作失望状,道:“可惜,只可惜……”朱勇问道:“可惜什么?”公孙徵止道:“可惜我手下有个镖师武功高强,说他偏偏不怕你,还说你不过是一个*崽子,见到你就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把你打出屎来呢。”朱勇勃然变色道:“是谁这么大胆?”公孙徵止道:“他叫武进,是我家请的镖师。”朱勇问那两人:“可有此人?”赖三道:“的确有此人,经常瞪着眼看人,就好像看谁都不顺眼似的。”朱勇笑道:“江湖谁没有听过我的大名?这小子如此无礼,看我不扒了他的皮。他现在在哪里?”赖三道:“二更时分,这两个女子和那人往东去了。不知为何只她二人回来。”朱勇道:“你们两个去把他找来。”赖三赖四听了,便寻武进去了。过不多时,两人便抬了一个布袋回来。朱勇问道:“那人在布袋里面?”赖三道:“是的。他说是被冤枉丢在那里的。”朱勇将布袋解开,只见武进披头散发,狼狈至极。朱勇哈哈大笑:“就是你想要杀我?”武进看了客栈景象,尤其张开等人七窍流血甚是恐怖,早已慌了神,跪地求饶道:“不敢,不敢。”公孙徵止喝道:“你是我家请来的镖师,此时不救我们,却跪地求饶!”武进道:“大爷放过我吧。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朱勇道:“你爹是谁?”武进挺直腰板道:“我爹,我爹就是白虎刀的掌门,武天龙。”朱勇等人一听,哈哈大笑。朱勇道:“果然是冤家路窄。你可知我是谁?”武进道:“小人狗眼,不知大爷是谁。”朱勇道:“我便是你白虎刀的死对头黑龙帮的二当家,朱勇!”武进一听此言魂飞魄散,连叫“大爷饶命”。朱勇一脚朝他后背踢去,武进便感剧痛欲裂,冷汗直流,哇哇大叫起来。不一会儿便昏死过去。赖三道:“朱大哥,今日抓了武天龙的儿子,又劫了这许多金银,可立大功。帮主必重重有赏。真是可喜可贺啊!”赖四道:“这个还在其次。娶了这个美人,才是朱大哥最大的喜事。”

    朱勇见公孙徵止娇翠欲滴,端的柳眉凤眼,秀色可餐,便道:“小娘子,你我今日在此相逢,乃是上天注定。不如就在此地洞房如何?”

    小红骂道:“呸!你长得跟头猪一般,身形猥琐,肥头大耳,鼻孔朝天,还叫猪俑,真真人如其名。你怎么配得上我家小姐?”朱勇大怒,扇了她两巴掌,小红毕竟才十五六年纪,哪里禁得住打?又是哇哇大哭大叫。朱勇烦躁,提刀欲杀了她。公孙徵止本想让武进来解围,谁知他还未打便先求饶,此时已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中万念俱灰道:“且慢!这是我的贴身丫鬟,我和她一起长大,情谊甚厚,望朱大爷手下留情。”朱勇听了又是大悦,说道:“只要小娘子肯与我成全美事,我便不杀她。”公孙徵止道:“还有,放了我爹,送他老人家离开。”朱勇道:“此事何难?只要娘子答应老丈人我自然平平安安地送他走。”赖三道:“大哥,这批金银却不能还他。”

    此时房外先传来一声桀桀怪笑,又有一人道:“依我看,这批金银还是给我罢。新丰美酒太多,正好给我买酒喝。”朱勇道:“什么人?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一阵辘轳声响起,夜色之中,只见一辆车缓缓驶来,在门外停下。接着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少年,一步步走进屋内。公孙徵止方才看清他是日间那个被武进殴打的少年。

    朱勇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个黄毛小子。你还是赶紧回家找你娘捂被窝去吧。莫来这里送死。”少年亦笑道:“此言差矣。《道德经》云:大方无隅,大器晚成。你这般藐视少年人,是要吃大亏的。”赖三道:“找死!”拔刀抬手,便要砍去。少年不慌不忙,缩身而走。赖三一刀劈空,又是纷纷数招,左右齐攻,上下合袭。少年道:“天子脚下,你们尚如此杀人劫财,视我大汉律法何在?”语罢,欺身上前,一脚把赖三踢翻。赖四见了,亦上前相斗。少年看准间隙,低肩一沉,赖四便扑了空。少年飞起一脚,正中赖四胸口。赖四好像皮球一般,飞出房外。朱勇见少年身怀武艺,不再轻敌,问道:“小子,你是何人?敢来破坏我的好事。此事与你并不相干,切莫多管闲事。”少年道:“尔等如此无法无天,我身为大汉子民,岂能不管?”

    朱勇道:“乳臭未干,又大言不惭!”言罢,朱勇一个翻身,钢刀便已在手。他身形快如闪电,倏忽间便到了少年身前。只见朱勇一招“横刀立马”,疾扫而去。少年退了一步,那柄钢刀自他胸前而过,好不惊险!朱勇一招先落,又进一招,手腕一翻,又是一刀劈落。少年右脚踢他手腕,朱勇亦一脚踢开。少年身形灵活,双足一点,跃至其后,回身一掌,正中了他的“肩井穴”。朱勇肩头顿时麻软,幸而少年内功不精,否则自己便要吃亏。

    少年道:“你也不过如此。”话音未落,朱勇便闪身上前,招式凌厉,不再是之前的力沉刚稳,反倒是纷刀疾进。少年虽有几分武艺,但始终是不如朱勇,一下子便手足失措,只能左闪右躲。里面木具石屑被劈到四处飞溅。朱勇越斗越快,少年被直逼至墙角。情急之下,少年骈起食中二指,出手如电,去点朱勇的“鸠尾穴”,不料朱勇身材肥胖,手竟滑了下去,差了一寸,竟点中了朱勇的“巨阙穴”。只是少年内功不精湛,点穴毫无力道,不过少年点穴手法倒令朱勇大吃一惊,道:“你与朱安世有什么关系?”少年听了,怒道:“关你何事?”朱勇冷笑道:“我自有办法让你说。”少年伏地扫腿,朱勇凌空一跃,盘旋而上,少年反手去抓,朱勇看准,刀削其指。公孙徵止道:“小心!”少年急忙缩手,可惜已躲闪不迭。朱勇飞起几脚,全踢中了他的胸口。少年自地滚了几圈,口中鲜甜,一口鲜血喷出。朱勇道:“小子,今番你想走也走不了了。”他双指疾伸,点了他的“膻中穴”。

    朱勇喝起赖三赖四,说道:“你们把我老丈人和这几个都送到黑龙宫。我带小娘子和这小子先走一步。”公孙徵止道:“慢着!你说过要放了我爹爹他们。”朱勇道:“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小娘子已是插翅难逃,放不放人你也得从我。”公孙徵止大骂无耻,朱勇却愈发高兴。他见门外正好有一辆车,是那少年驱来。朱勇笑道:“你这臭小子,知道大爷走路麻烦,还贴心给我送了车来。”少年道:“这车是用来押运你们这些不法之徒的。只可惜我打不过你。”朱勇道:“哼!等上了黑龙宫,看你还嘴硬否?”他将一匹马拴于车头,置两人于车厢之中,缓缓驶离客栈。

    车厢之中甚是狭窄黑暗,又兼山路泥泞难行,两人撞在一起,不免有肌肤之亲。少年触及一片柔软,只觉公孙徵止吐气如兰,麝兰飘香扑面而来,少年春心荡漾,脸涨得通红,忙把手背了过去,口中喃喃道:“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公孙徵止听了,不觉扑哧一笑。少年道:“姐姐你笑什么?”公孙徵止道:“看你一脸正气,剑眉星目的,虽稚气未脱,倒也有点轩昂之姿。怎么出口非典即故,一身呆子气?”少年笑道:“我的老师澓中翁跟我说,圣人智慧,非我等所能及。孔子云‘夫人君而无谏臣则失正,士而无教友则失听。御狂马不释策,操弓不反檠。木受绳则直,人受谏则圣。受学重问,孰不顺成?毁仁恶士,必近于刑。君子不可不学。’又说‘少而不学,长而无能’。”公孙徵止摇摇头笑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吗?”少年眉头紧蹙道:“当然听说过。”公孙徵止道:“你只知学而不知思,就算你的知识追及孔子,如他那般博深闻广,也没有用的。”少年道:“姐姐说的甚是。”公孙徵止道:“那你阿母有没有跟你说,读书要干什么?”

    少年突然神采奕奕,精神抖擞道:“当然是辅佐君王,成就霸业!”公孙徵止道:“辅佐君王,单靠读书有什么用?”少年道:“当然不是。我自小便是我两位阿母哺乳长大,尤其是我郭阿母,一直教我武艺,日日修身健体,文武兼攻。将来有机会我必要戎马沙场,为国效力。”公孙徵止大感意外,问道:“你阿母怎么会教你这些?”少年向她道出实情。原来少年唤作刘病已,乃卫太子刘据之孙。当年巫蛊之祸起,刘据“三男一女,及诸妻妾皆遇害”。独此孙系于长安狱中。大臣丙吉“哀皇孙无辜”,所以想尽一切办法,保全皇孙。由于他幼时关于狱中,体弱多病,丙吉便叫他“刘病已”。后来汉武帝让刘病已认祖归宗,将其收于掖庭。其被收养于祖母史良娣家中。良娣之弟史恭将其抚养长大,掖庭令张贺供其读书,还资助其到民间游历。此次是第二次出游,由其乳母照料他一路。

    公孙徵止对他的身世倍感同情,叹道:“没想到你的身世如此坎坷。”刘病已道:“孟子云,天将降大任……”公孙徵止忙捂住了他的嘴,嗔道:“你再这么文绉绉的,我便不理你了。”刘病已道:“既然姐姐不喜欢,那我便不说了。”两人自此相识,虽一路跌跌撞撞,无妨交谈甚欢,不觉睡去,而不知东方之既白。

    忽地人声吵闹起来,两人被惊醒。几个人将二人抱出,双眼蒙布,绑了起来。刘病已眼前一片漆黑,身后有人推搡着前行。走了约摸一刻时分,只听朱勇说道:“大哥,这位便是我跟你说的那小子。”一个阴细声音说道:“哦,这小子不过十二三岁,怎么会使我朱大哥的功夫?”朱勇道:“大哥,你别看这小子年纪小,三脚猫功夫还是会使。就算他不认识朱大哥,那他也和大哥有关系。”刘病已心道:“朱勇称此人作‘大哥’,想必此人便是袁不恃。”只听“袁不恃”说道:“嗯,你说的有道理。”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来人,把他押到天字牢中。”朱勇道:“且慢!大哥这是何意?”“袁不恃”道:“我自有主张。这个女子是?”朱勇道:“大哥,这是我掳来孝敬你的,他爹可是大商人,装了几车的黄金白银,皆被我等劫了。说起来,还多亏了赖三赖四两人,解决掉了一些狠茬儿。”“袁不恃”道:“好,赖三赖四重重有赏。这个女子就任由兄弟处置了。只是那个商人在何处?”朱勇道:“押上来。”一阵吵闹呻吟声起,公孙芝、小红与武进皆被推了进去。公孙父女大哭不已。朱勇喝道:“闭嘴。这里什么所在?容你们在此大吵大闹。”“袁不恃”道:“我问你,你姓甚名谁?千里迢迢,运几车金银来此作甚?”公孙芝支支吾吾道:“小人公孙芝,在齐地经商。小人听说,长安有买官的门道。我经营一生,只有父女两人,便想找个安身立命之处。便托人在长安打点关系。”话音未落,“袁不恃”哈哈大笑道:“来的正好。朱兄弟,这人与你身材倒相差无几。”朱勇道:“请大哥明示。”“袁不恃”道:“我近来正想进长安去。此人有大用。好生款待你丈人。”刘病已忖度:不知这贼人要去都城作甚,可不能放任他们在天子脚下为祸。

    朱勇心中窃喜,本欲带走公孙父女,倏地想起一事,道:“大哥,这次可谓收获颇丰。你瞧我还抓到谁?”武进不等他说完,便抢断道:“大人饶命。小的不过是路过而已,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大人多多担待。”朱勇飞起一脚踢中了武进的背心,武进直哇哇惨叫。“袁不恃”道:“不过是个无名鼠辈。”朱勇道:“大哥,此人可不是无名鼠辈,他是武天龙的儿子。”“袁不恃”骤然正坐,喝道:“此话当真?放他说话。”朱勇又踢一脚,武进方停止呻吟。“袁不恃”笑道:“你是武天龙的儿子?”武进在客栈中便听朱勇说他们是黑龙帮的人,自己若说“是”,恐怕性命不保,忙连连摇头道:“小的只是一介草民,不认识什么武天龙。”朱勇咧嘴道:“大哥,莫听他胡说。这小子怕死,连他爸都不敢认。”“袁不恃”道:“小子,你可认得我?”武进跪欠道:“小的眼拙,不识大人。”“袁不恃”道:“连你袁爷爷都不认得了?你不认得,你爹可认得。”武进慌道:“小的孤身一人,无父无母。”袁不恃道:“武天龙怎么生了这孬种?也是他命中该绝。朱勇,咱们的天霜丸可还有?”朱勇道:“帮主,你的意思是?”袁不恃道:“给这几人服下。”武进料这丹丸不是什么好东西,连连求饶。朱勇取出几粒青丸,强撬开口喂武进吃下,其余亦皆服下。袁不恃道:“吃了这丹丸,只要你们听我话,我每旬给你们解药,可缓痛楚。若十五日内不得我的解药,教你等夜夜受水火侵袭、万箭穿心之刑。之后即化为脓水。哈哈哈!”武进更是胆破,急得涕泗横流,尿不能禁。众人皆笑。袁不恃道:“退下吧。将他们好生关押。”

    公孙徵止慌乱挣扎,刘病已安慰道:“姐姐莫慌。到时我自会救你出去。”袁不恃道:“小子,你的能耐不小啊。别人走得,你可走不得。快送他去天字牢。”几个喽啰把刘病已关在一处黑牢中。入内寒气逼人,极为阴暗潮湿。刘病已四处摸索,发现这里除了牢门,尽皆是夯实的厚土,想要逃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刘病已正在沉思之际,忽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令他大吃一惊:“这里还有别人?”他转身看去,却没见到有人。唯独墙角里有垒起来的茅草堆。可那草堆不过三尺,如何藏得了人?刘病已按捺不住,掀开茅草,赫然发现一个三尺的矮瘦老头闭目坐在那里,似有鼾声。只见他:苍髯白发,身只三尺。寸骨销无一两肉,轻风能吹万仞高。

    刘病已吃了一惊,摇晃着老人道:“老人家快醒醒。”那老人晃了晃脑袋,好似醒转,却不睁眼。刘病已道:“老伯伯莫非也是被掳来此地?”那老人微微一愣,说道:“你是什么人?”刘病已道:“晚辈刘病已。”老人似有怒气道:“我问你是什么人?莫非又是黑龙帮的无名小卒来诓骗我?”刘病已心想:“我与你一般被关在地牢里,跟那黑龙帮必然是势不两立。老人何以疑心我是黑龙帮的?或许他被黑龙帮的人这样骗过。”说道:“晚辈不是什么黑龙帮的。不过我的确是个无名小卒。”老人道:“你来这里又想干什么?”刘病已道:“朱勇劫财杀人,晚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料技不如人,被他们抓到这个地牢里来。说来真是惭愧。”老人道:“你当真以为我会信你么?我劝你们别煞费苦心了,早点把我杀了,给我个痛快。”刘病已道:“晚辈所说句句属实。如有隐瞒,叫我五马分尸,不得好死。”老人咳笑道:“你以为这般说我就信了你吗?”刘病已怒道:“你这老人好不知趣。我好心问你,你反倒一直搪塞讥讽我,这也不信,那也不信,我便不管你了。”说完,自去角落里思量逃离之法,不理那老人。老人“哼”了一声,亦再不说话。不多时,又发出了鼾声。刘病已久坐无绪,便从怀里拿出酒壶来,慢慢地抿酒喝。亏他之前先藏了这壶酒,不然何以消解这漫漫寂寥?那老人忽地醒转,抽鼻嗅去,只觉香气馥郁。老人道:“怎地你还未走?”刘病已道:“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与你无关。懒得跟你说。”老人“哼”了一声,过了良久,悠悠问了句:“这是什么酒?”刘病已见他主动问话,计上心头,说道:“这个叫‘白薄’,是我在新丰那里花了好多钱买的。”他拿酒壶凑到老人面前,使劲闻了一闻,笑道:“好酒,好酒啊!”老人抽鼻一闻,口涎直流。刘病已邪魅一笑,问道:“你想喝?”老人忽正色道:“我劝你们别做梦了。老夫死也不说。”刘病已啐了一口,说道:“你我皆是这里阶下囚,难道我这模样像他们的人么?也不知你遭遇如何,竟半句都信不得。”老人道:“你觉得我看得见你的模样吗?”刘病已心中一惊,凑近看时,才发现他两眼已被剜出,甚是骇人。心想:“原来他被挖了双眼,看不见我。怪不得他不信我。”刘病已道:“老人家,到底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老人道:“你们做了什么,心里不清楚么?何必问我?”刘病已思量道:“此人必遭受非常人所能料之酷刑,尚未被杀,想是对黑龙帮极为重要。他这般猜疑,自有他的道理。”刘病已道:“黑龙帮罪行累累,作恶多端,我若是帮中之人,叫我身受千刀万剐,死无全尸。”老人听他说出这般毒誓,心中也信了几分。刘病已又将其身世讲与他听,老人方才信了。刘病已道:“老伯伯,你又因何至此呢?”老人叹气道:“我也是惨遭小人暗算,自己后知后觉,方使身陷囹圄。”刘病已道:“可是袁不恃?”老人道:“还有他人。我本是千指点穴手的传人,姓朱名安世,小人乃是我的徒儿江当。”话音未落,刘病已便打断道:“老人不可胡说寻我开心。朱安世早在十几年前便死在狱中。”老人道:“什么?这个朱安世是什么来历?”刘病已“哼”一声道:“此人点穴手法高超,可是心术不正,江湖许多高手都死于他手,甚至还想行刺武帝。后来是公孙贺把他抓住,关至大牢。”说到这里,刘病已忽然哽咽起来。老人道:“后来呢?他逃了?还是死了?”刘病已道:“据说是死于狱中。这个朱安世造谣惑上,不仅害死了公孙丞相一家……”老人道:“怎么不说了?他还干了什么?”刘病已将巫蛊之祸始末告之。老人听完叹道:“都是我一时糊涂,才致酿成大祸。”

    刘病已道:“老人莫要掩饰。我已将所知悉数告诉你。此刻若不信我,就此休住。”老人冷笑道:“我说了,你信么?”刘病已道:“不敢怀疑。”老人道:“你所说的‘朱安世’乃我的孽徒江当。他的兄长叫江齐,乃是桃花岛的人。当年我路过桃花岛,拜访了岛主草文老。见了座下两个少年眉目清秀,昂首立侍。这两位,便是江齐江当兄弟。文老说是新收的徒儿。江充医才甚高,唯独江当庸质愚钝。其时我与盛忈比武,输了他一着。无颜再见师父。便想着收个徒儿,以后再与天玄门较量。见那江当虽然愚钝,不过勤学好问,调教一番必有作为。不怕再输给天玄门。便跟文老讨了个徒弟去。”刘病已道:“这个江当,后来又怎么冒充你?”朱安世嗤道:“怎地你又信我了?”刘病已道:“咱俩坦诚相对,再有怀疑便如猪狗。”

    朱安世笑道:“你这毛孩倒是真诚。唉,其时江当又何不是如此?他随我一十四年,本是平庸之才,幸而勤奋,我的平生所学基本已授予他。只唯独留绝户手最后一诀,自己也未参透,故也不教他。没想到有次我漏了口风,他知道绝户手还有一诀,怪我不肯教他。无论我怎么讲也不信。弃我投江齐去了。”刘病已道:“这个江齐想必已经改名为江充了。”朱安世道:“你认识此人?”刘病已愤愤道:“太子刘据便是为他所害。”朱安世道:“我常行走江湖,对朝廷之事不甚了解。江当离我三年有余。后来忽地找到了我。此番态度十分殷勤,对我前倨后恭,也是百呼百应。我虽然对他很是怀疑,但与盛忈约定比武之日已在朝夕。也是我一时大意,没料到他此时已有害我之心。”

    刘病已道:“彼时已有了黑龙宫么?”朱安世道:“不错。这黑龙宫已建多时。世人却皆不知。原本那日我与盛忈约定日子已到。我便苦练自己独创绝学‘鹤鸣阴指’,乃从七十二路慈悲手脱变而来,更为劲强。江当见我此功高深,便要我教授。我说:‘此功虽然我苦练已久,但仍未大成。不敢教你。’不想我一番好意,他却以为我对他心怀芥蒂。临行前,他不知从里找来一壶美酒,要为我践行。我无防备,也绝想不到他要害我,便匆匆喝了动身。走出半里,便觉头晕目眩,筋骨欲断,当时我就知是中毒,便用内力抵御。江当趁我不备,出手偷袭。那时便把我关至此牢中。”刘病已道:“想不到江氏兄弟皆如此恶毒。”朱安世道:“其实江当不过是受人指使。那时有一黑衣人,我只见他一次,江氏兄弟和袁不恃都投他手下,称他为‘天尊大人’。江当喂我的乃是分筋错骨散,可教人四肢筋骨齐断,穴脉分移,又蚀肉吞血,化髓销体。他们只要我交出独门武学,便给我解药。我怎能负我师父养育之恩,将他的心血交给此等小人?后来他们为了我交出独门武学,便对我严刑拷打。不仅剜我双眼,还割我舌头,废我武功,但绝不肯害我性命。尔来已不知多少春秋岁月了。嘿嘿,可惜他们算错主意,我便是五马分尸,也绝不肯助恶人气候。”刘病已道:“可惜您老武功高强,也遭毒人暗算。可您既如此痛苦遭刑……”朱安世打断他道:“小子,你是不是想说,我在此处受苦,为何仍要苟活?你又怎知我的心思?只可怜我那师父教我养我,要我打败天玄门一众,故对我寄予厚望。徒弟不孝,识人不清,方致于此。我若就此死去,千指门便后继无人也!”刘病已道:“您武功尽失,身患残疾。这里我已探清,实在是厚土高墙,冷锁实门,便是我阿母武艺高强,也怕是逃不出去。”朱安世道:“你阿母是何人?”刘病已道:“我阿母从小便侍奉我,教我武功。说来也巧,她也会使你那什么‘绝户手’。”朱安世怔道:“你小儿胡言乱语。此世上除我师父,我与那孽徒江当,再无人会此功。莫非你阿母是江当么?”刘病已忙道:“这个绝不可能。依你所说,江当应是假冒你四处作恶。后来为公孙贺所擒。该是死于狱中。”

    朱安世道:“我那孽徒虽心术不正,但若说官兵想擒住他,也绝非易事。就是千指门的改容之术,尔等凡夫便难识破。”

    刘病已道:“何为改容术?”朱安世道:“所谓‘改容’,亦即易容。乃脱胎换骨、恍若新生之法。不仅可使身材变换,还能改貌易容,转若他人。一人可变千人千面,不然他又何以假冒我如此之久?只是我未能完成师父夙愿,挫败天玄一众狂妄之徒。”刘病已笑道:“您老这个倒可以放心。听我阿母说,天玄门大弟子给朱安世暗算杀害了。现在我才知,那个朱安世原来不是朱安世。”朱安世怔道:“此话当真?”刘病已道:“千真万确。此事关系重大。不仅天玄门因此大伤元气,而且武林亦为之所撼。故几十年来还有传说。”朱安世道:“便是我的武功,想打败盛忈也绝非易事。更别提我那孽徒了。”刘病已道:“听说是暗算。”朱安世道:“盛忈何等人也?这种小人行径也不能伤得了他。此事如此蹊跷,别人信得,我却信不得。”刘病已心道:“你不信的事可多了。方才也不信我。”朱安世沉吟良久,忽道:“小子,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来。此乃天赐良机。我将我毕生所学皆授予你,望你承我衣钵,将我们的千指武学发扬光大。”刘病已登时两眼放光,又不知想起何事,道:“只可惜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欤!”朱安世道:“怎地?你看不起我们千指门的武功么?”刘病已道:“非也!您老不知,我方才已被袁不恃强喂了毒药,若无他的解药,旬日便死。你便是教会了我,也是白费。”朱安世道:“他为何喂你毒药而不杀你?”刘病已道:“这个我却不知。不过听他们说,他们打算假冒一个外地商人去长安去见一个什么大人,想来也是不安好心。”朱安世道:“那个大人便是当初指使江当害我之人,一切皆是他的策谋。可惜我也只见他一次,而且他并不以面目示我,所以我也不能知晓。”又道:“既然他们不想马上杀你,必是你还有用处。所以你只要能出去,想来解毒并非难事。”刘病已道:“我若逃离,不得解药必死,又何来解毒并非难事之说?”朱安世道:“有一人可救你。此人医术高明,仁心慈厚。可惜我已入狱多年,不知此人尚在世否?”刘病已道:“前辈可说来。我虽年幼,但江湖之事也知不少。”朱安世道:“此人姓裴名秀,桃花岛人也。当年草文老曾对我讲,裴秀医术已追及他,彼时他不过二十年纪。如今算算时间,他该是现任桃花岛主。”刘病已笑道:“您在这黑牢多年,不知外面实情。裴秀的确在世,不过桃花岛主却另有其人,名叫吴清,不是裴秀。听我阿母说,吴清毒智阿谀,好功趋利,并非医者。您若让我去桃花岛,无疑是让我等死。”朱安世道:“吴清只不过是凡医一个,怎地当上岛主?”

    刘病已道:“世事非人能所料及,况您聪蔽明塞?”话说完方知漏嘴,自觉该死。朱安世倒不甚放在心上,只说:“无论怎样,只有此路可通。我已时日无多,再等不了。至于后事,悉数交付天公罢!”语罢,朱安世竟陡地弹跳起来,身上关节格格作响,只听他体内骨骼噼啪声不断,刘病已惊魂未定之际,细看时,朱安世猛地站起,不知长高了几尺,并那四肢也恢复完好,竟自若常人矣。刘病已喜道:“前辈您何以痊愈这般快?”朱安世呵呵笑了两声,双手疾伸,两掌如狂风暴雨般打去。刘病已道:“前辈这是何意?”话音未落,双掌已到。说时迟那时快,刘病已缩步撤身,一招“移山倒海”解开,朱安世道:“不错。你还会铁心门的功夫。”刘病已惊道:“前辈眼盲居然能够知道?”朱安世道:“我的造诣岂是你能料及?你招数学得不错,可惜全无力道。”刘病已见他双掌又来,正欲闪躲,后面竟是土墙,退无可退,早吃了朱安世七十二掌。刘病已念头急闪,只叫声:“我命休矣!”忽地自足而上涌了一股劲力,直冲天灵而去,自己只能张口,却早说不出话来了。正疑惑时,只觉神清气爽,筋骨舒畅,连饥困之感也消失无存。朱安世七十二掌打完,头上冷汗直流,竟自体内冒出一股白烟。刘病已上前搀扶,朱安世又复原如初,甚至血色全无,面如死灰。刘病已道:“前辈这是?”朱安世强撑道:“我已将我们内力尽数传与你,念你武功尚浅,赐你‘反刺神功’。此功精妙之处,在于还力。对方多大的内力打来,你便有多大的内力还他。”刘病已道:“有了这等功夫,便是天下第一来打我,我也不怕了?”朱安世略微思索,又道:“那也未必。但是天下第一又怎会让你遇见呢?之后望你能查明真相,为我昭雪。更莫忘了我派光大之事。我有‘鹤鸣阴指’十二式口诀,现教与你。”刘病已道:“前辈莫要沮丧。我阿母定会来救我,到时你自能出去报仇。”朱安世道:“等不及了。难道你看不起我乾坤派的功夫?”刘病已道:“不不不!前辈不要误会。只是我天资驽钝,恐负所托。”朱安世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一边摆出姿势一边说:“第一式:鹤鸣在皋;第二式,驾鹤归;第三式,鹤上云霄;第四式,轩郎顾;第五式,清泉来鹤;第六式,鹤对琴;第七式,仙羽翩飞;第八式,白云野鹤;第九式,朱鹤落青松;第十式,戏水掠波式;第十一式,鹤应七星;第十二式,鹤鸣在阴。”他怕刘病已记不住,又演示了一次。

    刘病已记忆力惊人,朱安世演示一遍时他已记住,只是这些招式平平无奇,比之他阿母教的七十二路千叶慈悲手更缺精深,可他却说是从中脱变而来。刘病已不明其意,再问时,朱安世蜷伏在地已死。刘病已道:“前辈一番苦心,可惜我刘病已生世多舛,前途未知。”想到自己身为皇室,却不得其运,不免悲从中来,哽咽泣涕。这牢中除了厚土牢门,再无其他。刘病已只能将拿茅草把他掩埋了。又于墙角默念朱安世临死的遗言。却是思索无绪,空熬心费神,苦思一夜。

    清晨,几个喽啰来把他押了出去。在里面兜兜转转,绕了许多圈,终于走到了一处殿中。此时他以看清:殿内空无一人,上首放了一把金龙椅,其余装饰与那皇宫无异,刘病已怫然道:“这里建筑明显是僭越皇室,大逆不道,想不到民间竟然有这等帮派!我早听说‘黑龙帮’是一伙盗寇聚集闹事,没想到已成了这等规模。看来其并非盗寇这么简单。说不定已然是蓄谋造反。”

    忽地身后响起邪笑,刘病已看去时,只见一人:青面赤眉,苍髯怪眼。万物难能方此状,百姓岂得上其忧?脸笑心不笑,语愁人更愁。老尚飨乱界恶鬼,少便称混世魔王。

    那人走近,横笑道:“好个英姿少年!真不愧为我朱大哥的传人。哈哈哈!”刘病已分明听出这是昨晚袁不恃的声音。心中暗道不妙:莫非昨夜之事他已尽窥知?仍道:“我不知阁下什么意思?”袁不恃笑道:“小友尽可放心。我与朱大哥乃是多年好友。朱大哥既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便是视你为己出。现朱大哥虽已死于牢中,幸好还有小友。此乃‘受之以困’也。哈哈哈!”刘病已听他此番话,更是冷汗直流。手握重拳,空留爪痕。这里扯将开与之相斗,其实毫无胜算。自己连朱勇都斗不过,更不用说袁不恃了。

    袁不恃凝视须臾,道:“小友,我看你年纪不大,却因何结识我朱大哥?不知小友可细说否?”刘病已听到这里,知道他口中的“朱大哥”乃指江当,便如释重负道:“这个便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明白。”袁不恃道:“这不要紧。我这里好山好水,住上一年半载也无妨。”刘病已嘻嘻笑道:“你嘴上说好生招待,却给我喂那什么‘百香丸’,实在令人难以揣测您的待客之道。”袁不恃笑道:“小友是聪明人。不过真错会了我的意思。喂毒药实在是迫不得已。为了让那几个人听话,不得已而为之罢了。但请小友放心,我这里解药自有,只要你配合,解毒不是难事。”刘病已想起公孙徵止几人生死未知,担心他们遭了横祸,自己势孤强救乃自寻死路,心中忽地灵机一动,道:“不知‘天尊大人’现在安否?”袁不恃吃了一惊,道:“小友说什么?”刘病已笑道:“袁老怪,你要我配合,自己却遮遮掩掩,如此,大家各收住。你自去行你的事,我也等我的死期。”袁不恃笑道:“小友说得是。如此说来,是老夫的不是了。不知朱大哥临死前跟小友说了什么?”刘病已冷笑道:“我师父已将这里一切都告诉我。还嘱托我到这里来寻尔等,不想你们先给我喂了毒药。”袁不恃忽邪魅一笑道:“朱大哥死之时,乃居于死牢,当时你或不过呱呱于襁褓,且不说年岁,又怎会在牢里与我朱大哥有师徒之缘?”刘病已道:“不是跟你讲,这其中曲折非一言能倾?”袁不恃道:“小友若是这个态度,我也不好信你。”刘病已索性道:“你不信便不信。我死了也不过贱命一条。只是我师父交代的事,怕是无望了。”袁不恃啧道:“莫非,朱大哥已将‘黑龙左使’传与你?”刘病已忖道:“这个‘黑龙左使’或许是个极为重要的衔头,说不定在黑龙帮里地位甚高?”接话道:“咳咳,这个自然没有。不过他老人家说日后待我为帮里立功时,天尊许会授意将这位置传给我。”袁不恃会心笑道:“该死该死。原来是未来的‘左使’大人,实在是冒犯小友了。眼下老夫正有要事,若是小友能助我等,到时我也可以替小友美言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