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干将莫邪之十二奇女入长安 > 第三章 尚无人世团圞乐 枉认蓬莱作帝乡

第三章 尚无人世团圞乐 枉认蓬莱作帝乡

    白若梅从未见过张谦动手,今日见他频下死手,也不免惊骇,但她历来霸道蛮横,自视甚高,对张谦的武功也是一惯不以为意,说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老道让我来会会你!”她凝内劲于掌心,纷纷数掌击打而来。张谦毫不在意,直取郭求孤。白若梅愈发好奇他们因何至此,喝道:“你要杀郭求孤,我偏偏要插手。”张谦道:“下一个就是你!”分神说话之际,招数丝毫不缓,郭求孤被封住出路,根本无法逃开。眼见张谦一爪已到胸前,白若梅一招“大鹏展翅”,飞身错开两人。郭求孤道谢,白若梅道:“何以不见你师父?”话音未落,张谦又是杀招迭至。白若梅游掌八门,行若白蛇,脚踏乾坤,步伐沉稳。张谦专攻下盘,直击要害,两人斗得有来有回,霎忽之间已过了三十余招。郭求孤在旁吐纳之间只觉气短胸闷,显然是中了极重的内伤。但他知道白若梅虽然此时还能和张谦你来我往,久之必将内力不济,落败而归。果然,只听一声惨叫,白若梅小腿中了一招,顿时鲜血直流。

    郭求孤道:“白前辈且退。”张谦道:“蝼蚁一般。今日都走不了。”白若梅道:“小辈退下。我既出手,必要分胜负。”张谦急着杀了郭求孤,见白若梅还是不依不饶,烦她碍手碍脚,便喊道:“杜化,速来收拾了这个婆娘。”杜化跃出围困垓心,手持长剑。白若梅等人奇怪他何以弃刀用剑,郭求孤却是大吃一惊,那把剑不是莫邪剑吗?

    郭求孤道:“你们把萧鸿他们怎么样了?”杜化道:“不自量力的人,自然是杀了。”张谦道:“跟他废话什么?”杜化道:“是!”手中银虹乍起,疾如闪电,直奔白若梅而去。白若梅心道杜化刀法精湛,却不曾听说他会使剑,腿上虽然有伤,也不见得他便能胜了自己。原来刀剑虽属常见的兵刃,使起来却截然不同。刀法以劈砍为主,惯于直进;剑法却常走偏锋,多以刺、撩、挑、削而行,故刀剑其实并不相通。郭求孤忙道:“前辈小心。他手中拿着的乃莫邪剑!”白若梅惊惧之余,杜化已到身前,一剑削来。她伏地一滚,杜化又是直刺要害而来。白若梅退无可退,低身进掌,击他小腹。杜化眼疾手快,乘隙击虚,往她肩头刺去。白若梅顾不得此,竟不收掌,肩头受刺,剧痛无比。杜化小腹中了一掌,顿时五脏翻涌,阵阵绞痛。

    白若梅倒地不起,张谦趁势跃起,当空一爪盖下,郭求孤道:“前辈小心!”还未喊出,张谦已抓住了白若梅的咽喉。爪手向来凶狠,有“抓人一把肉,戳人五个洞”的说法。张谦此发用力,白若梅必死无全尸,惨不忍睹。白若梅凄声大笑,怖人非常。张谦冷笑道:“到黄泉路上再笑过吧。”说完,就要用力。突然身后一团黑影罩来,张谦回顾,胸口吃了一掌。

    白若梅喜道:“师哥!”那人上前搀扶起她,眼神中满是责备。白若梅却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般,娇羞低头。那人正是高桥。高桥道:“不知张真人为何对爱妻痛下杀手?”张谦冷冷地道:“令正率邪派人士前来围攻我天玄门,吾等非无能之辈,何不杀之?”高桥道:“邪派人士安在?”杜化指着左边道:“在此!”看去时却空无一人。原来朱安世见事不妙,早和袁不恃跑了。他们的弟子亦且战且退。现场只有铁心门的几个弟子在死战。不过此时亦已停手。杜化道:“他们弟子被我等杀了,也可作证。”高桥道:“几具尸体罢了。随随便便找来几个无辜的人杀了,反正死人不开口,随你怎么说。不过,张真人若能解释得清楚,拙荆也不至于此。”张谦道:“解释什么?”高桥高声道:“郭求孤何以在此?莫邪剑又怎在尔等手上?”张谦沉吟半晌,一言不发。

    此时一众武林高手又是聚集于此。原来高桥发现不见了白若梅,便知道她与袁不恃等人一路围攻天玄门。可天玄门高声如云,即便是陆不凡受伤不能出手,张谦杜化等人对付他们亦是绰绰有余。不过白若梅理亏在先,若是无缘无故上去救她,免不了落入助纣为虐的嫌疑。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当晚有个黑衣人闯进他的卧室,对他说:“天玄门私藏宝剑属实,您的夫人围攻天玄门乃正义之举。郭求孤却是被陷害,幕后黑手另有其人。”此人行迹诡异,身法迅捷,高桥轻功不及他,但仅凭一言不知真假,便联络了白虎刀、桃花谷和楚墨派等江湖上有名的门派,更是请了古有归,商量对策。古有归献策道:“不如我等一起前去,名义上为救天玄门,实则暗探虚实。若是假的,我们不落嫌疑,高门主惩治令正,此事便休;若是真的,天玄门见我们人多势众,亦不敢胡来,令正亦有声名,他们甚至还要交出宝剑。此乃一举两得。”众人觉得有理,便一齐约定上山。幸而他们刚好赶到,救了白若梅的性命。

    古有归等人也到了现场。古有归率先发问:“张谦,郭求孤何以在天玄门?”张谦道:“郭求孤罪无可恕,却还贼心不死,还想来偷干将,被我们发现,围困在此。”高桥道:“仅凭你一言之辞,不可尽信。何不让郭求孤说明?”可郭求孤却已闭目倒地。众人大惊,高桥忙去探他鼻息,见他尚有呼吸,才相信天玄门没有杀人灭口。原来张谦见这些人兴师动众,若然事泄,天玄门不仅落了骂名,甚至还会招惹整个武林的声讨。便偷偷点了郭求孤的麻穴。

    众人一时无语。张谦道:“此乃天玄门的家事。各位请莫插手。来人,把这个逆徒抬下去。”高桥道:“且慢!待他醒后再处置不迟。如此也好服众。张真人这么着急,不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张谦面不改色,呵呵笑道:“家丑不外扬!诸位莫要让我们难堪。”高桥道:“今日不把话说清楚,在场所有人都不能走。”杜化拔剑道:“须知这里不是你铁心门!”古有归见双方僵持不下,正事未提便要动手,便道:“你们稍稍息怒。何必如此?”又说道:“不知陆门主何在?天玄门是他掌事,还是请他出来说话吧。”杜化道:“陆掌门卧病在床,不便见客。”古有归道:“不必请他出来。我们去探视他即可。陆门主武功盖世,才德兼备,武林中人谁不敬仰?他患重病,我们探望他也是本分之事。”张谦道:“诸位好意我们心领。只是病人需要休息,不能打扰。你们刀剑环腰,杀气腾腾,不便入内。”高桥道:“天玄门这般藏着掖着,明显是把我们这些人当傻子了。”邓馗道:“张兄,邓某来此别无他意,不过听说陆兄身体抱恙,前来探望他罢了。你就为我等带路吧。”邓馗本来是袒护天玄门的,只是陆不凡在天玄门受难之时,一直没有露面,而张谦又百般阻挠,不由得让人怀疑。

    张谦见邓馗亦想见陆不凡,知道自己势孤,接过杜化手中的莫邪剑,道:“诸位,还记得大会的盟约吗?谁找回莫邪剑,便奉他为盟主。想必各位心中有数吧。”古有归道:“莫非这就是莫邪?”张谦道:“不错。此剑乃郭求孤与萧骞之子萧鸿共谋窃去,被我儿张城铭夺回。”高桥道:“这莫邪剑也就你们天玄门认识,我们都不曾见过,话都任凭你们说去,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诓骗我们?”张谦道:“汝想试此剑否?”古有归道:“我看不如还是请出陆门主来,跟各位英雄说个明白。”众人附和。

    张谦竖目道:“本来我实在不想说。而今各位苦苦相逼,我也只能告之实情了。陆门主,已于几日前羽化飞升了。”众人心中一骇,皆惊呼事出意料。古有归问道:“不知陆门主因何而死?”张谦咬牙切齿,指着躺着的郭求孤道:“都是这个孽徒。他心中记恨我师弟与他断绝,大会那晚偷偷潜回,趁师弟没有防备,偷袭把他打成重伤,后来师弟抑郁闷结,病重而亡。”众人皆称惋惜,可郭求孤美名远扬,不曾知他有这种恶毒,令人不敢置信。白若梅道:“怪不得你非要杀他不可。”张谦道:“方才报仇心切,太过激动,望白门主恕罪。”古有归道:“事已至此,望天玄门能得以振作,济护武林。也可令陆门主瞑目。”杜化冷冷地道:“今日杀了郭求孤,便可令我师兄瞑目。”说完,就要出手杀了郭求孤。

    高桥想起那晚黑衣人说的话,忙拦住他道:“陆门主维护武林正义,以才德服人,他遭此横祸,我等作为武林正派人士,该当去他真身前,膜拜瞻仰。至于杀郭求孤之事,倒是不忙。”张谦急智道:“师弟死不瞑目,实在痛苦。我等不忍,前日便已将他火化。”古有归道:“不知道陆门主有什么遗言?”张谦沉吟片刻,道:“师弟临死对我说,第一,郭求孤无耻孽徒,天理难容,嘱咐我等举全门之力杀之。这第二,便是立城铭为下一任门主。”张城铭站出来道:“诸位,在下不才,忝当此任。在下年少无知,才疏学浅,本难膺此重任,承蒙师父重托,日后还要请大家多多包涵。至于抑强救困,惩恶劝善天玄门义不容辞。”众多武林人士也只在“赏剑会”见过他一面,见他脸阔额低,眼神多变,身倨语高,与郭求孤仪表相差远甚。可如今他反成了天玄门的门主,而郭求孤此时,杀师灭祖,犯下滔天大罪,世事难料,不得不令人唏嘘。各个帮派的长者都戒饬弟子,严词厉色,教他们莫学这等忤逆的勾当。至于他们兴师问罪之心,也随之而亡了。

    张谦道:“诸位,我手中持着的,正是莫邪剑。张某寡识才浅,不敢有欺骗诸位有识之士。犹记得,大会当日古老英雄说过,无论是谁,只要夺回莫邪剑,便奉他为武林盟主。”古有归道:“不错。”张谦道:“而今,莫邪乃我派门主夺回,那么,想必武林盟主,也非他莫属了。”众人皆点了点头。古有归道:“当日我等皆已在大会发誓,如今莫邪既然由张门主夺得,‘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武林盟主,便是张门主。古有归拜见张盟主。”众人心中虽然不服,却也无法,只得附和道:“拜见张盟主!”

    张城铭威风凛凛,高声道:“诸位请起,不必客气。我既成了盟主,那么,武林之事便是鄙人之事。武林有难,在下必当倾力相助,以服天下。”张谦笑道:“正该如此。”

    邓馗忽道:“张盟主,不知这个郭求孤该如何处置?”张城铭道:“郭求孤弑杀其师,罪当万死。可这乃天玄门之事,不关乎整个武林。我看,还是交由我们天玄门,自己处理罢!”数中一个人从角落里站出来道:“盟主此言差矣。张盟主的事便是我们武林的事。不能光盟主为咱出力,必要时咱也得替盟主分忧。”大家看去,原来是桃花谷的吴清。此人惯会奉承,欺他师兄不懂讨人欢喜,受了师父的宠,当了新任桃花谷谷主。他师兄裴秀也不记在心上,只每日钻研医术。即便外人挑拨,两人各有所求倒也相安无事。

    张城铭道:“吴前辈有何高见?”吴清笑眯眯道:“郭求孤以下犯上,做出这等泯灭人伦的坏事,随随便便杀了他,罚不当罪。以后各门各派有那不怕死的弟子想着不过一死,也争着效仿,岂不败坏风气?吴某认为,该用酷刑折磨至死,以肃正风!”众人听了,都怪他无情,看不起他嘴脸。邓馗念及他是女儿婚配,于心不忍,说道:“秦用酷刑,而至怨声载道,逼迫陈吴起义。岂未听说‘惟刑之恤哉’?吴兄的计谋未免毒辣些罢!”吴清冷笑道:“恤刑者,只对老、幼、疾、孕妇者也,郭求孤七尺男儿,何来恤刑之说?”张城铭道:“吴前辈说得甚是。只不知该用什么刑罚?”吴清道:“在我桃花谷东面,有一岛名曰‘百花岛’,瘴气弥漫,上有奇花异植,兼有毒虫怪兽,入者无一逃生。我的师叔无涯子便丧生于岛上,至今也收不得骸骨。十几年来更无人敢踏足此地。我桃花谷恪尽其责,只想行医济世。若能解开岛上奇毒,此乃功在千秋。如今只差一人为我等试毒,郭求孤品行不端,武功却是高强。”说到这里,张城铭微有愠色。吴清瞧得仔细,便说道:“当然了,比之盟主那是鞭长莫及了。我们将之流于岛上,待其染毒后再让我师兄救他。如此反复,既可解岛上之毒,亦可使郭求孤受尽折磨,戒饬后来弟子。”张谦道:“若他逃了怎么办?”吴清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笑道:“我这里有一瓶迷魂麻药,叫‘醉仙翁’,饮者骨软筋麻,浑身无力,片刻便倒。仙者超脱于尘世之外,犹醉且倒,况乎人哉?”张城铭道:“如此甚好。便依吴前辈的意思。今日我当了盟主,便在此立第一条盟规:若有以下犯上忤逆作乱者,皆流于‘百花岛’上,毒受至死!”众人听了,皆不寒而栗。而吴清犹得意洋洋,殊不知武林最恨这种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之人,众人口上不说,早把他骂了千百遍,什么欺师灭祖、断子绝孙都是轻了。此日来天玄门的门派,比之大会之时更多,本来天玄门自陆不凡这一任开始,便有颓废渐落之势,众人想推倒这第一门派已是路人皆知,可天玄门如有神助,天降神兵与他,众人反而自讨没趣,都无兴致再逗留于此,便纷纷告辞,怏怏而归。张城铭立于山门与众人辞别,颇有宗师气概,令人厌恶。吴清率着一众桃花谷弟子,押解着郭求孤去往桃花谷。张谦恐生异变,叫杜化跟着前去。

    一路上,杜化甚是严戒肃防。吴清却十分松懈,对杜化说道:“杜乾道也太过紧张了。你不是说,他的同伙萧骞孽子已死,何况郭求孤乃武林公敌,救他等于跟整个武林为敌。”杜化冷眼道:“吴贤弟看着郭求孤要紧。否则走了人你我都干系不小。”吴清见劝他不听,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十分没趣,自去吩咐弟子看实了郭求孤。

    几日后,他们便回到了桃花谷。百花岛四面环水,隔陆甚远,便是杜化也觉逃离无力,吴清等人乘一小舟,把郭求孤置于孤岛之上。杜化静观数日,见无他事,便回天玄门复命去了,走时吩咐:“尽早完事!”吴清甚是懒怠,听得天玄门急着要他命,便放郭求孤不管,他师兄裴秀不明就里,还道师弟宅心仁厚,为苍生着想,要去救他,又被他阻拦道:“郭求孤死有余辜,师兄何必救他?赔了性命,赚不来的。”裴秀毕竟医者仁心,偷偷叫了几个弟子去找回郭求孤。后来被吴清发现,把裴秀也软禁了,或以他事阻挠。一心只要郭求孤死。

    郭求孤醒来时,已是黄昏。他见身边奇花艳草,怪虫丛生,心中骇然。远远望去,只见黄雾弥漫,瘴气湿重而垂于地,生成了一道雾墙,竟是看不到几丈远路。郭求孤心想:“我那日被张谦打伤,想必气火攻心,命归天矣。这里不似人间,红花绿草,奇虫野兽,景色诡谲恐怖,《庄子》云,阴气伏于黄泉,阳气上通于天。这里想必就是黄泉。往前面走该是‘酆都’?”他站起身来,运气提神,竟感周身疲软,又想:“我既已死,想是再无人间的武功吧。”便幢幢地前行。走了一会儿,他便觉吸进瘴气后内脏剧痛,奇道:“人死之后,乃以先天一气存于天地之间,怎地死了之后,还能有痛觉?可知古人之言未可尽信。”于是马上屏气调息,晃晃悠悠地走。路上倒无什么嶙峋岩壁,甚是平坦,只是杂草丛生,偶见皑皑白骨。他身上又痛又累,走一停歇两停。不多时便瘫软在地。这一躺不要紧,只听见“嗖嗖”声响,左右分窜出两条巨蛇。郭求孤一惊而起,只见巨蛇身长体阔,赤黑相间,头顶角冠,立起时有七尺之高,蛇信嗤嗤地吐着,死死盯着郭求孤。郭求孤猜测眼前是一雌一雄,自己该是坏了它们好事。郭求孤想此处反正是冥府,惧怕减了一分,道:“蛇兄蛇妹,你我无冤无仇,况且我已身死,你们在我身上捞不到好处。咱们就此别过吧!”此话一出,双蛇竟直勾勾地似箭般朝他射去。郭求孤“嗳呀”一声,双足撑地而起,落于其后。双蛇反应极其迅捷,又转身朝他追来。郭求一边闪躲一边道:“蛇兄蛇妹,你们再死命追我,莫怪我不客气!”那双蛇反追得更紧了。

    郭求孤见势不妙,运起若水神功,只觉身如蚂蚁撕咬一般,痛痒难耐。他想自己撞坏它们好事,理亏在先,何不敛力击退它们便是?便只使三分内力,一掌送去,双蛇被击退了丈余。郭求孤拱手道:“失礼了!”又拔腿跑了。不料走出几步,他便感身后凉气飕飕,看去竟是一股狂风卷起,那两条蛇竟又追来。郭求孤心想:“古人云,‘巴蛇食象……其为蛇,青黄赤黑。’想必这就是巴蛇,当年为大羿所斩,精魄聚于九泉之下。”他反更相信自己身死了!

    郭求孤道:“尔等既为毒妖,为祸人间,其实死当其罪。不想在这里还要霸道横行。某虽不才,也当效仿大羿,再斩汝也!”他自刚才便觉精力充沛,身体恢复大半,想是逃命之际打通了穴脉,连“醉仙翁”的药效都被冲淡了。运起内力只觉浑身真气涌动不竭,“吼”的一声,双蛇竟被惊住,不敢再上前。郭求孤大喜道:“不想死后我的武功竟进步如飞,此时比之在人世时,更添了一分运用不竭挥洒自如的气力。可惜我死后再无发扬的机会,也无后人可传。”想到这里,又不免伤感。有分教:人生何时得称意?一时欢喜一时悲。

    双蛇被他唬住,进退不得,只高高地耸着。郭求孤道:“前者我好言相劝,你们不听。现今我露了手段,你们却害怕起来。可见你们跟那人世间的恶人无异,专爱欺软怕硬。”他欺身上前,一掌朝一雌击去。雌蛇滑溜得很,脑袋一晃便躲了。郭求孤伏地一滚,抓住了它的腹部,往后一拉。巨蛇吃痛,转头咬来,郭求孤笑道:“来得正好!”使一招“八卦游水”,划了半个圆弧,好似漩涡一般,巨蛇禁不住,被吸了进去,脑袋不自觉地盘旋起来。雄蛇见了前来解救,郭求孤腾出左手来,亦将它吸了过来。双蛇被他摆弄得头晕目眩。郭求孤喝一声:“去!”内力一送,双蛇便飞了出去。此番倒地,挣扎了一会儿,竟僵直躺着不动弹了,显是死了。郭求孤道:“我用这邪门功夫才能制得了它们。当年大羿仅凭蛮力制服,我又不如他勇猛,可见比我强了几倍。”忽而他腹中咕噜噜地响,顾不得许多,把双蛇剖肠破肚,取出苦胆来囫囵吞下。说来奇怪,苦胆下肚后就有一股暖流涌上,渐渐身体发热,而后更是炙热难当。郭求孤只道是那苦胆有毒,赶忙催吐,吐也吐不出来。此时全身涨红,毛发竖立,头痛欲裂。郭求孤忍不住痛,倏而昏了。

    醒来时已见漫天星辰,月出东山。他今番更感觉神采飞扬,脚步轻盈,自以为死后聚气于此,随风而动。前面走时,又遇上了一片荆棘地。迷蔼茫茫,望眼难穿。他飞身一纵,站在荆棘丛上,笑道:“九泉之下还有这等植被,奇哉怪也!可也难不倒我郭求孤。”眼看去有一条小路若隐若现,他便顺着小路前行。曲折绕行了个半时辰,早迷失在毒雾之中。可想回头时,已不知路在何方。郭求孤惊道:“这里果然蹊跷,非寻常地方。怎生出去?”他开始焦急起来,前脚赶着后脚而行。突然眼前升起了一团白雾,竟径直奔他而来。郭求孤往回走时,来路又消失不见了,突兀现了另一条小道来。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他便顺着小路往后退去。不料身子一轻,一脚踩空,直坠进一个深坑。坑底荆棘遍布,杂草丛生。郭求孤身上扎满了尖刺,痛入骨髓,好似万箭穿身。他忍痛去拔那刺出来,只见刺上透出绿色汁液,好不渗人!他翻身不是,起身不是,只能保持初落下的仰卧姿势。

    其时近夜。只见天上飞星点点,萤火疏疏。郭求孤仰卧看去,若坐井之蛙。他怔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这里跟凡间也是一般景色。也有萤火也有星光。任凭圣人怎么想象,多少经典名言,不曾亲临也决不会料到。由此可知凡事非亲身经历也不能信的。”想到这里,玉君子也禁不住簌簌泪下。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亲眼所闻,岂敢相信自己的师叔伯师兄弟会陷害自己?只可惜师父死得不明不白,萧鸿又死于非命,竟皆由两把宝剑而起。天玄门好名求利的人居于高位,比下若何?又恨又悲之下,昏昏睡去。

    睡不多时,郭求孤感到一股力量将他托举而上,出了深坑。坑外不再是野芒荆棘,却是一片平川花草莺蝶栖飞景色。有一人坐于草地上,抚琴高歌。郭求孤定睛一看,不是陆不凡是谁?他顾不得身上疼痛,奔了过去。到了面前,身上好似千斤坠般,动弹不得。他唤道:“师父!不孝弟子来迟了!”陆不凡对他视若不见,仍是引吭悲歌。歌曰:

    兰有灵兮菊有芳,时无止兮草木凋亡。蕙草香兮见恶扬,义士屈兮魂远故乡。叹世人之反复兮,哀君子之多妄。蔓薋棘以困余兮,吾不察而纵然。临茕独而悔过兮,近葹萧而溘亡。汝既生于江离兮,幸见养于蕙茝。肇立侍于君侧兮,冀尔道之攘幽昧。

    郭求孤不解道:“师父何意?”陆不凡不答。再问亦不答。他伸手去拉陆不凡衣袖,身后忽有人拍了他肩。他转身一看,只见一个满嘴獠牙、眼凸耳尖的怪物来咬他。郭求孤急身一跃,睁眼看又哪里有什么怪物了?只是身处于一处草屋之中,眼前还站着个佝偻的白发老者。郭求孤道:“我是在哪里?”老者尖笑道:“这里是天地不容之所,闻所未闻之地。”郭求孤道:“是了。我已经死了多时。不知老丈是?”老者道:“你这小子忒也无趣。好端端的,竟咒自己死了。早知你如此颓丧,我也不救你了。”郭求孤方想起自己之前被毒刺扎身,困于坑洞中,作揖道:“多谢老丈救命之恩。只不知老丈为何说我咒自己?你我明明就在九泉之下……”那老者竟勃然变色道:“你莫不是在变相骂我?”郭求孤道:“不敢。”老者道:“谅你也不敢。此处乃蓬莱仙岛,我是这里的守岛老人。再过两天,仙人便会带我入道成仙。”郭求孤见他言语之间带有疯癫,两旁都有一些炉鼎下烤大火,冒出氤氲蒸雾,想是个失心道人。但他毕竟救了自己,不敢违逆他,便道:“既然此处是蓬莱仙岛,何以我这种污垢之人,也能荣幸登岛?求老丈告解。”老者啐道:“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我还没问你,你倒来问我。”

    郭求孤中了“醉仙翁”,一连昏迷数日,确实是无从得知。老者见他怔在那里,眼睛咕噜一转,道:“看来你是真不知。这样罢,咱俩一问一答,我把知道的说与你,你也不许瞒我。”郭求孤道:“全听老丈吩咐。”老者正襟危坐,说道:“此处人唤‘百花岛’,我呢,‘百花老人’是也。这里居于桃花谷之西,乃四面环水的孤岛。兼之毒气弥漫,蛇虫横行,所以几百年来也无人敢到此地。那桃花谷自恃医术高明,几十年来偏偏有那不怕死的弟子擅自登岛,最终都死于非命。我看你,哼,便又是一个不怕死的小子。”郭求孤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原来没死,惊的是不知自己为何会到了桃花谷。

    百花老人见他脸上一阵喜一阵忧,不知他在盘算什么,喝道:“喂小子,该我问你了。”郭求孤回过神来,道:“老丈说得是。但凡知道的,在下悉数告之。”百花老人问道:“我问你,如今武林第一的是谁。”郭求孤错愕地看了老人一眼,见他满脸真切,不是在开玩笑,便道:“如今武林门派纷立,高手如云,并无真正的第一。”百花老人啐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怎么连个第一都没有?那,你认为谁是第一?”郭求孤回道:“我心目中,自然奉我师父为第一。”百花老人突然打了他一巴掌,手法迅捷,郭求孤还未看清,便实实地挨了一掌,忿忿道:“老丈为何打我?”老者骂道:“年纪轻轻,说话吞吞吐吐,且大言不惭。该打!”又道:“不过你这小子倒是一片忠心。你师父是谁?说来听听,我看看他够不够格?”郭求孤道:“我师父,便是天玄门的掌门,陆不凡。”百花老人听了上蹿下跳,哈哈大笑,道:“陆不凡哈哈,陆不凡。当年这小子我看他有点潜质想收他为徒,奈何他跟他那个迂腐老头一根脑筋两处安放,蠢死了。嗯,他现在已经是掌门了,当天下第一,倒也还算可以。不过若是拜我门下,何愁不能当第一?”郭求孤惊讶道:“莫非老丈认识我师父?”

    百花老人敲了他脑袋,说道:“只能问一个问题。”郭求孤还见他疯疯癫癫的,不好跟他讲道理,便允道:“老丈请问。”百花老人道:“既然你是天玄门的弟子,为何又来桃花谷?”郭求孤道:“此事说来话长。”百花老人嘿嘿笑道:“说来听听。”郭求孤无奈,只得将几日来的遭遇一一说了。又道:“至于我是如何到了这里,属实是不清楚了。”百花老人心想:“这里已被桃花谷列为禁地。他们如何不知百花岛的厉害?明显是有人要害这臭小子。”

    郭求孤问道:“老人认识我师父?”百花老人撇嘴道:“当然认识。”郭求孤道:“不知老人是哪位前辈?为何不曾听我师父讲起?”百花老人怒道:“你是傻子还是聋子?说了只能问一次嘛。”不等郭求孤开口,他忙道:“那干将莫邪,当真有这么厉害?”郭求孤也学他一般蛮横,道:“当真。”百花老人见他惜字如金,知道他心中不服,笑道:“黄毛小子,跟我闹脾气。告诉你也无妨。我乃人称‘三绝圣手’孟方,貌绝,才绝,武绝,尤其当年‘千叶慈悲手’威震武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是你那个天玄门,也得惧我三分。”郭求孤道:“‘千叶慈悲手’不是朱安世所创?怎么孟前辈的独门武功也叫‘千叶慈悲手’?”孟方道:“放屁!朱安世是我所教的。怎么会是他独创?你听谁说的?朱安世他说的?”郭求孤点了点头。

    孟方突然破口大骂:“这个小杂种。竟然做出欺师灭祖的勾当。当年不是我把他从寒窑破瓦中救出来,他还在路边!”说完,又斜眼看了看郭求孤,道:“这么说,你认识朱安世?那他是不是武功修为不错?”郭求孤道:“我也只和他交手一次,分不出什么胜负。”孟方冷冷地道:“这臭小子根基愚钝,连陆不凡的弟子都打不过。算我看走了眼。”郭求孤忿忿道:“孟前辈教他武功,可是为祸武林,害人不浅。他专爱杀人放火,欺弱害小,可谓是无恶不作。当年我的师叔也是被他暗算,死于非命。”孟方听了笑道:“此事当真?也不枉我传他武功。果然没有给我丢人。”郭求孤义愤填膺,怒道:“武林纷乱,百姓遭殃,朱安世罪不可赦。无论武林官府都要拿他。可孟方前辈传授他武功,乃是为虎傅翼。说来孟前辈也有责任。”孟方冷笑道:“武林纷乱?百姓遭殃?跟我有什么关系?嘿嘿,我即使退出江湖,也要搅他一番,听你说得这么严重,看来我当年没有做错。臭小子不瞒你说,他杀人放火,就是我教的。哈哈哈。”郭求孤道:“这么多条人命,在前辈眼中竟如草芥。若非前辈救我一命,我必与前辈斗死方休。”

    孟方道:“你小子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在这里聒噪?就是你师父,也没有资格跟我大呼小叫。我救你真是瞎了眼。要不是我不日将得道飞升,早把你杀了。”郭求孤道:“我死于荒野,也强过为你所救。”孟方道:“实话告诉你,那荆棘中的‘迷魂八卦阵’乃是我所排列,深坑亦是我的陷阱。”郭求孤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欠你了。”一掌当中劈落,孟方冷哼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这臭小子能有多少钢筋铁骨,忍受寒冰之毒?”说完,抬手一推,郭求孤即飞出门外。落地之时,只觉肌如刀割,肤似针戳。孤求孤看自己身上,赫然满是破脓烂疮,触目惊心。月至中天,身体好似坠入冰窟,呼吸之间,丹田疼痛难忍。运不起一点内力。孟方走到面前,淡淡地说道:“你这寒毒乃是中了天霜草上的毒。发作之时,不仅全身麻痒,丹田处还伴有阵阵寒冰毒气,后必蔓至全身。方才是我用我炼的‘百花还魂丹’镇住寒气,现在你求饶认错,我便可以救你。”郭求孤咬牙道:“虽死,不屈。”孟方道:“寒气涌至全身时,你必死无疑。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硬气。”说完,便去而掩门。

    翌日,孟方早早来看郭求孤。只见他骨瘦如柴,皮肤十缺百损,唇紫脸苍,周围流了一地脓水,犹自牙关紧咬,哆嗦不止。孟方道:“怎么样,臭小子?你还能支撑多久?”郭求孤近乎不省人事,只是疼痛难忍,没有睡去,加之他对孟方作为极其痛恨,因此对他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孟方道:“臭小子还算条汉子。希望你临死的时候,还能这般傲气。”郭求孤闭目凝神,不予理睬。孟方不屑而归。

    时至午时,孟方再来探视。这会儿郭求孤竟青丝成白发,奄奄一息。孟方吃了一惊,忖度道:“这寒毒症状并非如此,怎地这小子成了这般模样?况且用内力抵之,反助流动,愈以内力逼之,愈遭反噬。故此毒最厉害之处,便是无论常人还是武功高强者,皆撑不过三日。莫非真有神助?”此时距郭求孤中毒已过两日。孟方将之拖回草屋,将两个火炉置于其前以烈火逼烤,初点丹田封住毒根,顺着丹田点了任督二脉,再点风门穴、肺使穴以防毒气攻心。孟方坐于郭求孤身后,以掌输送内力给郭求孤,先催真气自百会穴贯通而下,再行之中极、天枢、气海、关元,最后封于丹田。不料孟方真气一到郭求孤体内,便遇到一股势不可挡的寒气冲卷,不仅真气消失无迹,寒气也入了他的体内。孟方赶紧住手,骇然道:“真是奇了!寒气竟与这小子体内真气浑然一体,已至如此洪荒之境。之前点穴内劲也被冲散。可若是如此,他应早已死了才是。”孟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先将体内的寒气逼出,再思他法。

    正思索间,郭求孤陡然醒转,往外爬去。孟方见了把他拉回。郭求孤气喘喘道:“不要你来救我。让我去死,好早日见我师父。”孟方道:“如今你是板上鱼肉,还妄想自主吗?你想死容易,不过我得先治你的寒毒。”郭求孤道:“只求前辈给我个痛快。”孟方点了他的麻穴,送他吃了几颗“还魂丹”。可过了须臾,郭求孤便面如金纸,好似到了大限时候。孟方大惊失色,催送内力又如之前一般,反噬其身。孟方束手无策,自己辛苦做的解药也徒劳无用。只有用“还魂丹”暂时控制寒毒。

    郭求孤悠悠醒来,孟方道:“臭小子你命不久矣。我看你宁死不屈是个好汉。可惜你中毒太深,便是我也回天乏术了。我这里还有一瓶‘还魂丹’可在你发作之时暂时压制毒性。可惜我养了好久的灵蛇,如今却不见踪迹。不然服下它们的苦胆,虽不能痊愈,也能恢复大半。”郭求孤心中一凛,沉吟道:“他说的灵蛇莫非是我打死的那双蛇?”孟方见他脸色有异,还道他临死害怕,斥道:“怎么这会儿真要死了,就怕成这个怂样?”郭求孤冷冷地道:“前辈救了在下,在下也不感激。在下别无所求,只求速死。”孟方道:“我在这里已经数不清几个寒暑,除了那些不怕死的,也就你个毛小子合我心意。本来打算将我所学传承与你,可惜你我皆到了时日。”

    郭求孤道:“在下生是天玄门的人,死了也不会背离师门。何况前辈作恶多端。”孟方冷笑一声,将他揪了起来,郭求孤以为他要杀了自己,面露喜色。孟方见了,知道他的想法,也不管他。竟让他跪拜自己,倒了杯茶放在郭求孤手上,摁着郭求孤拜了三拜,再从他手中接过茶来喝了,桀桀笑道:“郭求孤,我现在收你为关门弟子,全承我的毕生绝学。”郭求孤百般不愿,却也只能任他摆布。孟方道:“现在你便是我百花老人的徒弟,你已经被天玄门逐出师门,也算不上背叛师门。我九易派修炼乾坤九式内功,不比你那天玄神功差。只不过是一阴一阳罢了。我这里两本独门秘笈,望你好好练习。朱安世所为皆是他自作孽,其实跟我无关。当年只不过叫他打败天玄门,扬我威名,可惜人心难测,败坏了我的名声。日后靠你将我独门武学发扬光大。至于你还能活多久,就要看你的命数了。”说完,把两本秘笈塞到他怀里,自去床上屈膝盘坐,闭目宁神,眉头紧舒,面部张弛,时时各异。郭求孤寒毒频频发作,常常忍不住呻吟,虽见了奇怪,亦不多想。睡睡醒醒。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郭求孤再睁眼时,四周漆黑一片。他隐隐看到有个人影端坐在床上。寸缕月光穿着空隙照射进来,把那人影拖得奇谲诡异,上合下离。郭求孤强支病体,走向床边,唤了几声“前辈”,皆无回应。郭求孤心道:“前辈性格古怪,乌黑一片也不点烛。不知又在做什么?”说来奇怪,这次醒来,寒毒也不再发作,身体亦回了几分元气。他在屋中摸索,找到了他平时炼丹的炉子,又寻到了火折子,吹气点燃,满屋亮堂。看那孟方,竟然七窍流血,眼珠凸裂,死相极其怖人。郭求孤大吃一惊,转而想起他常说不日要得道飞升,该是吃了什么丹药,毒发身亡了。郭求孤帮他暝了眼,叹道:“你强要收我为徒,可我心中只有陆不凡一个师父。但前辈毕竟救我一命,我自会遵你遗愿,诛杀朱安世。至于您的绝学,我会找下任弟子传授,不致埋没。”他从怀中掏出两本书来,一本上写“千叶慈悲手”,一本写着“诛心剑法”。还另附几张黄纸,上面印有图文,乃迷魂八卦阵的设置和破解方法。他又叹道:“其实什么武功绝学,都是无用之物。人心方是世上最毒最厉的功夫,即便我师父武功高强,也不料到会死于同门之手。”他到门外捧了一抔黄土,对天地和孟方拜了三拜。然后把草屋和孟方一起火化了。

    郭求孤按着孟方的指示,走出了荆棘林。他自觉这迷魂八卦阵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心想留他无益,又放了把火,把茫茫一片荆棘烧了精光。来到岸边时,一望无际的湖水似乎如长天一般,渚如孤云,四望无边。正犯难之时,遥遥地见有一小舟划来。上有两三人影,渐渐轮廓清晰。郭求孤躲进了草丛里,屏息凝视。只见那小舟停靠岸边,下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人是吴清,另外两个应该是桃花谷弟子。一个弟子道:“掌门,那火光果然是这里冒起,那里还有缕缕黑烟升起。”吴清点了点头,说道:“前方必有变故。清风,你在这里看着,若有意外,清啸为号。”那个清风道:“是。掌门多加小心。”他自坐于舟上,盯着四周。

    郭求孤待吴清两人走远,蹑足靠近清风。只是那清风甚是警惕,虽只有几丈远,再近不得。荆棘被烧,吴清两人必是畅通无阻。他摸起地上一块石头,索性死马当活马医,随手掷去,想打清风的神庭穴。不料偏了寸余,自他耳边擦过,顿时鲜血横流。清风痛得哇哇大叫,郭求孤怕他呼喊惊动了吴清他们,飞身跃至其前,想把他打晕。清风见了他更是惨叫不断,连呼有鬼,急如丧家之犬,连滚带爬。郭求孤右手扯住他的后衣领,左手又捂住了他口鼻。清风犹自挣扎不停。郭求孤鬼声鬼气地道:“你跑什么?”清风尚自哇哇喊,只是被捂住口鼻,出不得声。郭求孤又道:“再喊要你狗命。”清风方住了嘴,只是呜呜地哭。郭求孤放开左手,问他:“你们来打扰我做什么?”清风战战栗栗道:“神仙饶命!我们,看……看到了这里的火光,掌门说要来看看。我们便跟他来了。都,都是掌门逼迫的,不干我事!”郭求孤道:“这里毒物甚多,便是起火,尔等也不敢来。”清风道:“神仙不知。只因之前把一个叫郭求孤的流放在此,天玄门定要他的死讯。我们掌门想奉承他们,不敢怠慢。所以要来。”郭求孤又把事情前因后果问得清楚,知道了天玄门给自己扣上了弑师之名和吴清的毒计,顿时无名火起,一掌拍去,震乱了清风的经脉。他自驾小舟,离了百花岛。正是:一片澄真待世人,不知世人无澄真。君子从此非君子,伸怨自古是深渊。

    郭求孤划着小舟,也不知方向,只顺着风向而去。他看着水中倒影,只见一个白发苍苍,满身疤痕的人影,乱须浓眉,蓬头垢发,衣难蔽体。才知清风见了自己连叫有鬼的缘由。当此时,他已怒火不息,积了十分仇怨,对自己容貌亦不在意许多了。

    顺着风推水送,小舟慢慢地驶进了一条大河。此大河宽阔非常,两边岸上柳绿花红,莺莺燕燕,与那百花岛的景色又是迥然不同。郭求孤身疲体乏,卧于舟中,昏昏沉沉地睡了。忽然一声巨响,小舟左摇右晃个不止。郭求孤起身一看,前面水流湍急,暗礁隐伏。小舟被撞破了洞,渗了水。郭求孤右脚踩稳舷尾,想止住小舟。可那小舟如风中草芥,哪里止得住?郭求孤以手代桨,不停地画圆。小舟转起圈来,盘旋于急流之中,倒是不再顺水而行。

    此时岸边忽然有人喝声:“好功夫!”郭求孤看去,只见一人:头戴束发獬豸冠,身着黑黄蟒曲裾,项围明晃晃银圈,脚登黑溜溜长靴,面方耳阔,眼利鼻尖。正站在岸边拍手赞叹。郭求孤心道:“我这里其实险境环生,他倒观赏得高兴!不知是哪里的官吏,这么无礼。”那人又喊道:“壮士好身手!不知肯否上岸相见?”郭求孤此刻哪里离得开去?只要手一停,小舟便飞也地去了。那人起初见他中流击水,还以为他是什么武林高人,在那里耍弄。后面与郭求孤说了几句,他仍是手中不停,方知道他身居困境,忙唤了几个随从说道:“你们快快找个法,救他才是。”随从们都说道:“从事,那里水势急得很,我们哪里到得了。别说救他了,恐怕自身难保。”焦急之间,只听郭求孤“阿也”一声,那小舟竟然被猛流冲得四分五裂,郭求孤脚无借力之地,直坠入河中。这河深且阔,直没了头去。他不善游泳,随着急流前行了。谁料前面是处瀑布,郭求孤只能听天由命,叫道:“不想今天命丧于此!”与那河水一同坠入。

    那岸边几人见此情景,忙追了过去。眼看着郭求孤要坠落悬崖,那人拾起旁边一支竹蒿,喝道:“壮士接着!”朝他掷了过去。郭求孤眼疾手快,接了竹蒿,插地欲飞,不想那竹子乃湿朽多时,又插到坚石之上,断作几段。郭求孤忙空中盘旋了几圈,跃至一处嵁岩之上,那嵁岩不甚稳固,松动起来,郭求孤看准挂在悬崖上的青松,一跃而下。踩着松枝顺势飞下瀑布,瞬息之间已到了岸边。底下几人叹为观止,拍手叫好。

    郭求孤全身湿透,狼狈不堪。那个从事三步作两步,上前作揖道:“壮士果然好身手。实在令在下好生敬仰。不知壮士尊姓大名?”郭求孤道:“壮士愧不敢当。方才若非老爷相救,实难脱险。小人感激不尽。”有个随从上前笑嘻嘻地说道:“壮士不必多礼。我们老爷向来慷慨助人,好善乐施,平生最好结交有识之士。刚才不过举手之劳。”从事喝道:“小四不得无礼,冲撞了壮士。”郭求孤道:“小人郭求,乃此地渔夫,贪恋这里鱼鲜肥美,不想误入了此河中,感谢老爷相救不及,更不敢说‘冲撞’二字。”那个从事看他模样狼狈丑陋,长得仪表堂堂,却满头白发,又不是渔夫打扮,更兼他身手了得,怎会相信?愈发坚定他乃武林高人,笑道:“壮士不必过谦了。在下姓丙名吉,在这里当一个从事。壮士若不嫌弃,到府上做客如何?”陆不凡从小戒告郭求孤不能接近官府,可丙吉救了自己一命,又并无恶意,不好推辞,便道:“从事如此盛情,却之不恭。只是小人卑鄙之躯,忝入门楣。”

    晚宴之中,丙吉极尽盛意,这个自不必说。他最好结交有勇有谋武功高强的高手,对郭求孤自然是十分赞赏。三巡酒过,丙吉突然问道:“郭贤弟功夫了得,不知是哪位高人弟子?”郭求孤道:“小人耍的都是些蛮力,并无功夫。何德何能有高人指点?”丙吉见他一直不说实话,知他有苦衷,便不再深究。当晚收留了郭求孤暂住。郭求孤现无去处,心想这样也好,便在丙吉府邸住下。郭求孤一连住了数日,还想查清陆不凡之死的真相,便想与丙吉告辞,到了丙吉书房,却见他放罢文书,叹了口气。郭求孤问何故。丙吉道:“如今世道太乱,可惜我身居此位,想要为子民着想,也是有心无力。”过了一会儿,又道:“若贤弟这种高手,能为百姓锄强扶弱,为圣上扫奸排难,何愁不能天下太平?”郭求孤皱眉道:“当今圣上清明贤能,举孝廉,推忠义,百姓安足,开边拓土,四海升平。怎地从事说世道太乱?”丙吉道:“贤弟有所不知。近来寇乱四起,盗贼丛生。百姓深受其荼毒。加之圣上近来被妖邪小人蛊惑,对政事已经不甚上心。一干妄佞之臣大行其道。我等心有余却力不足,只能听之任之。”郭求孤道:“偌大的朝廷,难道就没有一个能臣可以劝谏得了?”丙吉道:“圣上年事渐高,又痴迷长生之术,哪里听得进去?前几日,又有逆贼竟跑到了宫门前欲行刺圣上,幸而被及时发现,否则谁敢想后事?我等居于江湖,力不从心,故此夙忧夜叹。”郭求孤不甚过问官场之事,但听有人行刺皇帝,也吃了一惊,道:“是谁这般大胆?敢去宫里行刺?”丙吉突然发现自己多嘴,便道:“此事自有司定夺探断。郭兄不必放在心上。”小四正在身边服侍,听到他们谈到这里,便插嘴道:“听说是个姓朱的,人称‘阳陵大侠’。朝廷缉捕许久,都捉不住他。”郭求孤心头一震,问道:“姓朱的?莫非叫朱安世?”小四道:“好像是叫什么朱安世。你怎么知道的?”郭求孤道:“有些恩怨。”小四道:“听说这个朱安世人人喊打,不仅官府要缉捕他,武林之中他的仇家也甚多。诶,你跟他有什么仇怨?”丙吉见郭求孤出神,脸露愠色道:“小四!不许对我的客人无礼。”小四应声“是”,低下了头。

    郭求孤道:“不怪小四兄弟。只是想起往事罢了。”丙吉道:“征卿贤弟放心,丞相公孙贺已亲自追捕,捉住区区一个豪侠,想非难事。到时贤弟与那一众受害者自然可申冤。”郭求孤道:“不瞒从事,朱安世与我仇深似海,小人曾发誓要亲手血刃仇人。望从事告知他的下落,小人感激不尽。”丙吉摇摇手道:“征卿贤弟见谅,我也不知他的下落。听说那朱安世武功高强,朝廷亦是捉他不得,还折了好多壮士。贤弟又何必冒这个险?”

    郭求孤道:“大丈夫言之既出,千金不可改其心,万钟不可移其志。小人去意已决。不如就此别过。日后若有机缘,或能相见。”丙吉道:“贤弟且慢。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阻拦。不过现在各城皆有黄榜张贴,贤弟可去城头揭了,到时还有衙役相助,不致孤身一人。若捉住朱安世,自然是大功一件。岂不得封千金万户侯?”郭求孤自有打算,应道:“多谢从事提醒。我走了。”丙吉送到城外,道:“贤弟此去多加保重。恕不远送。”郭求孤行礼告辞,飘忽而去。后来郭求孤果然打败了朱安世,并将其送至公孙贺的府邸。不料却反引出了千百年来王朝第一冤案“巫蛊之祸”。可知世事难测,风无定向,水无常形,非人之所能为也。正是:世事千古孰能料?多灾多难岂能消?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附文:侠者,古义与今义其实大有不同。最早见诸《韩非子·五蠹》中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又说他们:“群侠以私剑养。”可见,当时的“侠”说的是那些私藏刀剑兵器之人,而我们知道,古时生产力落后,国家通常盐铁专营,私藏甲胄一般是重罪。其意味与现在的私藏枪支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相同的。所以韩非把那些“侠”视为目无法纪、违法犯禁的人,将其与儒列为同等。我们现代人一般认为,韩非子这里说的“侠”应该指的是当时的刺客团体,亦即现在的杀手,最有名的是荆轲、要离、专诸、曹沫(一说曹刿)等人。从法家来看,这些人的确是违法犯法破坏统治的。所以,“侠”的概念一开始是国家社会安定的破坏者。

    到了西汉时期,侠的概念又有一点不同。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说:“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侠因仁、信、义而备受司马迁推崇,甚至单独为游侠写了列传。这个时期,因为儒家思想开始转变为主流,因此“侠”的存在多了一点道德成分。由于汉武帝时期的儒学大放光彩,但是其他思想并未因此被摒弃。而司马迁这般推崇游侠,还说他们“言必信,其行必果”,虽然“不轨于正义”,但是值得同情,在当时也是倍受指责,甚至在后面的史书中都不再为游侠留有文字介绍了。司马迁是第一个给“侠”这个群体下了定义的。我们的郭求孤之父郭解,在《游侠列传》中有详细记载他的事迹。

    此章中我们又出现了“豪侠”这个概念,又与“游侠”不同了。在这里,这个侠通常被认为是指“挟”,说是“要挟”,表示那些以武力欺压横行、霸道跋扈的人,虽然他们遵守信义,但恰恰因此,说明他们不是参与生产的人群,还经常破坏社会安定,违法犯罪。《世说新语》云:“凶强侠气”,介绍了周处这个人物。了解的朋友都知道“周处除三害”的故事,这反映了“侠”就是一种祸害的社会现实,而周处其实生活于三国末西晋初,可见到了东汉,侠的概念还是指那些以武犯禁的人。我们这里说的朱安世,被称做“阳陵大侠”,一是他籍贯在阳陵罢,二是这个“大侠”也和我们现在的说法大相径庭,并不是一种褒扬的意思。就连我们所熟知的董卓,也是“少好侠”“以健侠知名”。

    但即使两汉时期,除司马迁之外,许多主流思想都在抵制侠,亦不可阻挡任侠之风的盛行。当时,诸侯卿相养侠成风,助长了侠的发展壮大。当然,在汉武帝、光武帝的打压之下,侠风也因此得到控制。可对于后世来说,侠已经是有了根基。侠文化虽不及其他文化一般璀璨夺目,但亦有星星之晖。到了魏晋南北朝,侠便真正开始发展壮大,而到了唐朝,侠的概念已和今日不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