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墨与朱允炆二人正在楼上用饭,忽听底下传来一阵吵嚷,他俩放下筷子,倚着窗槛往下望。
只见一秃头赤脚身穿花袍子的胖大和尚,一手扛着一柄粗笨锄头,一手提着一把黑铁水壶,一脚踩着滚倒在地的敦实坛子上,气势汹汹。
“洒家今日就打了你这醋坛子了!你能怎样?”这和尚嗓门极大,瓮声瓮气,说完,挥起一锄头,“夸嚓”一下把那醋坛子砸得四分五裂。
“嚯!”围观的群众不少,有几人一齐发出感叹。
紧接着众人不自觉地打了个颤——爆炸般弥漫出来的醋味也忒大了。
“嘶。”人们又一齐咧嘴。
“咳咳咳咳咳……”有人被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
“你这秃驴太不讲道理!”店里的伙计跑出来,看了看一地的碎陶片,将手里的抹布掷在地上,扑过去猛推那和尚。
不料,这和尚竟然纹丝不动,倒是那伙计像是被人抛起一般远远地后跌在人群里。
人群一阵惊呼,围着的圈子扩大了几步。
陈子墨眼睛一眯,抿着的嘴角微微笑起。
“怎么了?”朱允炆看着他好奇地问道。
“这个花和尚,不简单。”他回答说。
“不是来寻滋闹事的么?”朱允炆往下又打量了几眼,这和尚实在是粗鄙——蒲扇耳朵酒糟鼻,更滑稽的是那一身花袍子实在是颜色太纷乱鲜艳了些。
“金钟罩,铁布衫,刚刚那一手是沾衣十八跌。”陈子墨轻声说着。
那花和尚像是听到了似的,抬头望这瞧了一眼。
“他听到我们说话了?”朱允炆心虚地将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蚊吟。“沾衣十八跌是很厉害的武功么?这几年你拿给我看的话本里都没有提到啊。”
陈子墨笑道:“这几年大家的口味变了,都喜欢看那一声剑来万剑朝宗的玄奇景象,于是不论说书的还是写书的,都去迎合着,毕竟练武的打不过修仙的,所以没人再去写这种不好看招式。”
他停了停接着说道:“可那不是江湖啊……跑江湖人的武功,都是冬练寒九夏练三伏十年二十年的一点点练出来的。哪有什么砍柴的穷小子误吞了上古麒麟蛋觉醒成八荒魔尊这种狗血东西……”
“啊……”朱允炆回想着自己看过的那些十分爽快的,觉得心里被什么堵住了,十分不快,“可就是让人开心的啊,生活里如果不开心,看还不开心,那有什么劲啊。”
“看开心无妨的,可现在很多人不明白,真实的生活全然不是那个样子。”陈子墨微微扬起下巴,冲楼下花和尚的方向抬了抬,“真实的武功是那个样子,没有华丽的招式,全凭十年磨一剑的刻苦,看上去平平无奇,可这才是行走江湖傍身最大的依仗。”
“可是,我看你的招式,也很好看啊。”朱允炆回想着说。
“其实……我并不算是高手。”陈子墨苦笑着说,“我不肯吃苦,我以我才很敬佩,那些能吃苦出来的人。”
朱允炆看着他,眨眨眼,有看看那花和尚,半晌,实在是没发现敬佩的地方。
“呵儿忒。”花和尚吐了口痰到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和尚你可别欺人太甚!”
“洒家怎的了?明明是你们先欺负人的。”花和尚冲着掌柜嚷道。
“你在我们店门口种花!你、你又砸了本店的的醋坛子!”掌柜的不可理喻地看着他,“你倒还说我们欺负你?”
“你看你把我的花都踩烂了!”花和尚用手冲着地上一指。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确实看到萎靡在一个脚印上的蔫头耷脑的两片叶子,只是……
饶是陈子墨视力极好,他也要费力地才能瞧见,那两片叶子里还有一朵小紫花,估摸着小拇指盖大。
“好好好。”这个掌柜的做生意向来和气,从不跟人争吵,这次显然是气急了,“我陪你这花的钱,你陪我一坛子的醋和伙计的医药费。”
“哈哈哈那成,你先拿钱来。”花和尚大笑。
掌柜的摸出几个铜板,摊手给他看,说道:“这些足够了。”
花和尚由笑转怒,“你这老东西实在可笑,我这花要足足一万两银子!”
所有的人一愣,全场鸦雀无声,接着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并不遮掩的讨论声。
“这和尚,怕不是想钱想疯了吧。”
“我看啊,多半是真疯子。”
“是不是整日里化缘没见过钱啊。”
“那就是故意来找事的。”
“你看他穿得花里胡哨的就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赶紧报官吧。”
掌柜的咬牙笑道:“我看出来了,阁下是来找茬的,只是我们店与你无冤无仇,想问个明白,是什么缘由,你可知我们店后头的大老板是谁?”
“说来听听?”和尚一字一顿地问道。
“是金大老板。”掌柜的脸上挂着一丝狞笑,等着看这和尚慌乱的表情。
“哦。”和尚转身就走。
“呵,刚刚看你猖狂的样,怕了?快来磕头赔不是。”掌柜的冲他的背影叫道。
可那和尚只是走了两步,弯腰捡起一麻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是一只死了的黑色大敖犬。
“这畜生是你们金老板的吧。”和尚问道。
“这这,这是黑珍珠!”掌柜的失声喊出。
众人也认得。
“黑珍珠”是这只獒犬的名字,敖犬本就名贵难驯养,这只纯黑的更是价值千金。是金老板托了人送西域领回来的,当作自己儿子一样看待。
“你、你死定了。”掌柜的指着花和尚说道。
陈子墨在楼上皱着眉头。
“怎么能把狗打死呢?”
“是啊,太残忍了。”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村东边有个种白菜的蔡大婶,他小孙子五岁半,出去玩被这只畜生咬死了,他儿子去金府理论,被打了个半死,回来没几天就死了。一只狗,一下子搭进去两条人命,你们说它该死不该死。”
众人一愣,又听有几人小声地说。
“听说这种狗十分凶残,要吃生肉的。”
“还听说那金老板,时常抓来对头和背叛他的手下去喂这狗呢。”
“欸,我有一次去赌场,听人说,这金老板喜欢看这狗和人搏斗。”
“太没人性了。”
“留着也是个祸害。”
这时候,掌柜的先前派出去传话的伙计已经带着十数名膀大腰圆的金府壮汉壮汉走了过来。
“金爷,劳驾您了。”掌柜的与为首一男人寒暄道。
这人叫金三标,本是金府的仆役,后因跟了金老板走南闯北,敢打敢杀,被改了姓,提拔成总管。
“上。”金总管跟掌柜的点了一下头,也不多废话。
那些大汉一拥而上,吓得看热闹的人们做鸟兽散。
那花和尚马步扎得结实,双拳敌四手,竟将一个又一个人打飞出去。
门口摆放的坛子一个个四分五裂,醋味弥漫。
被击飞的人没有受太重的伤,又赶回来,一波一波。
像守着地盘的狮子在驱赶围攻的豺狼。
突然,不知人群里谁惊叫了一声。
众人看到,一名金府的打手,跌倒在地的时候,头里扎进了一块锋利的陶罐碎片。乳白色的脑浆和殷红的鲜血一齐流进地上的醋泥里。
死人了。
“死人啦!”
那些围观的人,惊叫着跑到更远的的地方,找着门墙,躲着偷看。
花和尚一愣,回头看着那个人,“这厮诈死!”,然后他捡起自己的锄头和喷壶,一步一步后退。
可他四周已经被金家的家丁围上。
陈子墨袖口一抖,鹌鹑蛋大的弹丸落在手中,他朝楼下一丢,顿时黑烟弥漫。
和尚、家丁、伙计皆犹如在迷雾里的鬼影一般。
“走吧。”陈子墨已经飞身跃下楼,站在花和尚身边。“敬你是一条汉子,如果没地方去,可以先到快活林避避。”说着,往花和尚怀里塞进一帖子。
花和尚勉强认出,这人就是刚刚在楼上说出自己所用武功的年轻人。
“多谢了,日后必将报答。”花和尚此时倒也不矫情,他知道这下子弄出了人命官司,自己一定会被官府通缉。
……
少顷,黑雾散去,街上众人面面相觑,只是不见了花和尚的身影。
“我们也走吧。”已经重新回到二楼座位上的陈子墨难忍醋味,对朱允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