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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奈何过奈河(王松君的走马灯)

    还是那条河,还是那座桥,桥上站着的是王松君。

    河水极清澈,有一盏一盏的走马灯从长满幽绿水草的河底浮上来,暖黄色的光将水面照得深褐。

    他看见一盏灯上转着一幅画,画上一是一条河——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还未入眠的锦鲤攸然远逝,追逐着蝉声游荡。

    夜晚的河上,除了歌舞喧嚣的黄红画舫,还有几艘静静赶路的灰蓝小舟。

    这其中有一艘,前头堆放着几个新鲜的莲蓬和柚子,后头的甲板上晾着清洗干净的江鱼。一小股炊烟袅袅冒出,夹杂着微微焦糊的饭香。

    “墨哥,这饭……是不是烧过了火啊?”一个少年往灶炉里望了望,仰起白白圆圆的小脸,看着另一个少年问。

    另一个少年比他高一点,身子结实,像是已经开始习武。他看着锅底残留的厚厚一层饭壳,憋着嘴想了一会儿,“嗯……我听说有一种东西叫做‘锅巴’,好像就是粘在锅上糊了的饭。”他埋头用力地铲着,几下之后“咵嗒”一声,揭下一块用铲子递到矮个少年面前:“喏,你尝尝。”

    矮个少年眨巴着晶黑水灵的大眼睛,狐疑地伸手去拿,“嘶啊,烫!!”他赶忙甩掉那块硬饭,抖里两下手捏到自己的耳垂上。

    “噗……”高个少年看着他委屈地瘪嘴,落井下石地笑了出来,又铲了一块。这次他先递到自己嘴边,吹了一会儿,然后再伸出去给那个少年,“喏。”

    矮个少年急忙摇头,右手捂着刚刚被躺到的左手的两根手指头。

    “不烫了。”高个少年笃定地说。

    矮个少年便信了,伸出右手去拿,果然不烫了,接着他把那块硬饭塞进嘴里,嘣嘎一声脆响,紧跟着的矮个少年兴奋地抬起头,眼里闪耀着两颗小星星。

    “好吃!”他从未吃过这样的东西。

    高个少年也塞进嘴里一块,“嗯嗯”满意地用力点头。

    两个少年第一次自己动手烧火,烧好了之后却不急着吃那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白米饭,反而是趴在船舱里的灶炉上用手扣着焦褐色的锅巴。沾了一手一脸的黑灰,黑灰又蹭在了缎子锦袍上,两人却都不在乎。

    高个的少年,是已经进了皇宫做侍卫的小陈子墨。

    矮的那个,是詹士府的小王爷王松君。

    小陈子墨进了仪鸾司,因为训练刻苦表现良好,特获告假两日可以去宫外走动,他一出宫就去找昔日好友小王。大半年不见,王松君看见他格外高兴,要带他去母亲住的别苑玩,请他尝尝自己一直夸嘘的阿嬷做的小笼包。

    此刻,这两个少年,买了一条小舟,备了粮食,正在秦淮河上顺流而下,睡一觉,卯时便能到了。

    “墨哥,宫里好玩么?”小王吃累了,躺在船舱里的铺盖上,脑袋探出竹篷,看流光逆水而过。

    小陈也歪倒在地,扬声喊着“无聊透了!”说完探手勾来一个莲蓬剥了起来。

    “很无聊么?”小王歪头看他,见他用力点了点头,又说:“那为什么那些大人又都每天忙忙碌碌地进宫呢?”

    “嗯……可能是因为那些大人更无聊吧。”小陈思考了一下说。

    “那,墨哥你不干了出来不行么?”小王问。

    “唔……好像不行……”小陈想了想然后说。

    “为什么呀?”小王不太理解,像他们这种家世的,其实就算什么也不做也可以无忧无虑着过一辈子去。

    “因为是我爷爷送我去的,千叮万嘱要我好好做。”小陈说。

    小的时候,有一个词叫做天真无邪。长大后,也有一个词,叫做——身不由己。皇宫高高大大,朱漆金瓦,外面的人做梦都想进去,里面的人,却又拼死也不得出来……

    “那等我到了入选的年纪,我也让我爹把我送进去!”小王下定决心也要进宫。

    “里面又苦又无聊你怎会想去?”小陈没想到。

    “咋俩一起玩,就不那么无聊了吧。”小王抬头看着天。

    小陈没有回应,会么?他换了一个姿势,边想着便闭上眼睛。

    炎炎夏日,夜晚的江面却凉爽宜人,是最适合深睡的。

    “墨哥墨哥快看!”小王显惊呼,摇醒了正在坠入睡眠的陈子墨。

    “嗯?”小陈子墨略一迟疑,便猛地睁开眼睛同时坐起身,手摸向身侧的短剑。在宫里大半年的训练,他已经能像一个老兵一样在惊醒的一瞬间摆好战斗的姿势。

    “墨……墨哥?”小王吓了一跳,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小陈子墨转头巡视,并听着周围的声响,依旧夏蝉蛙鸣流水和遥遥人声喧哗,问“怎么了?”

    “没……没事……我、我、我只是想让你看那里。”小王结巴了两声,抬起手臂,一根手指指着天空。

    小陈呼出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天上繁星不知何时撤去,诺大天幕静谧无垠,却在天顶当中有十颗星辰格外璀璨——其中最亮的四颗连成一条线,从西南指向东北;另外六颗左右对称成两道折线,与前四颗交叉成十字,又从西北划到东南。在地上望去,像一只从上往下飞的大鸟。

    “鹑火。”小陈眼中映着星宿,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什么?”小王不懂,他看的书没有小墨多。

    “昔武王伐殷,岁在鹑火,月在天驷。”小陈轻声道,你看这十颗星,像一只展翅的大鸟,于九天下翔,叫做‘鹑火’。相传本是一只不死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在商朝建立时庇佑着他们。但是到了商纣王时,妖魔横行,倒行逆施,人间大乱,于是神鸟便舍了不死的魂魄,化作烈焰火海,灼烧着离经叛道的众妖魔。这也才使得武王能一夜攻破朝歌。”小陈子墨耐心地娓娓道来,“那一夜正是盛夏,而大火烧了三个月,深秋才熄灭。上苍感念,便使神鸟化为星宿。故而每逢盛夏深秋,天上便会出现这样的星图。”

    “哇…………”小王张着嘴傻傻地愣了半晌,“墨哥,我记得你们家的徽记也是一只鸟吧?”他转头看着身边凝望苍穹的少年。

    “嗯。”小陈摘下手上家传的戒指,递给小王显,“相传北冥有鱼,能化而为鸟。你对着光看,这里面能看到一只大鸟。”

    小王小心翼翼地接过,紧张地攥着小陈子墨的宝贝,取了火折子点亮船头的烛灯,对着火光看去。本来以为戒指上的宝石是墨色的,现在才发现竟是湛蓝,悠悠的蓝色里果真有一只金色的大鸟,昂首展翅,似乎要一飞冲天,真真是呼之欲出。“怎么……做到的!”他想不明白,这么完整的一块宝石,如何在里面雕出如此纤毫毕现又金光璀璨的大鸟的?

    “我也不知道。”小陈摇摇头。

    小王想到什么,急急忙忙说:“墨哥墨哥,也给你看我的家传戒指。”小王用力褪下手指上的玉珀戒指,塞到小陈子墨手里。

    世家的少爷公子,宗室的,嫡出的,都会有一枚家传戒指。介质材料名贵稀罕,做工更是精巧独特,显赫的贵族,一枚戒指便可价值连城。比材料更重要的,是戒指所代表的家族意义,更是一件能调动家族人力物力的凭证。所以戴着戒指的小公子们,打小便被家里的长辈们、带大的阿嬷们千叮咛万嘱咐——“切记不可摘下啊,不可给予旁人啊。”

    所以,虽然小陈子墨认得这枚戒指,却也是第一次能拿在手里——玉石戒面镶了花瓣形的金珀、虹翡和碧玺,在灯火下流光溢彩,像吹开了一条彩练。

    两个少年,因赤诚相对,毫不猜忌顾虑,这才不理会家族从小的告诫,放心地把传承的戒指交付到对方手上。

    夜色更深,江面渐起薄雾,少年抵头而眠,不知不觉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对方的小小戒指。

    眠里不知身在水,知有船下的银河,在窃听着,少年的梦呓……

    ……

    “该走了。”

    王松君的意识被从回忆中唤醒,他看见桥上走来一面容极清秀的青年,只是衣服有些邋遢,手里还拎着一只烤鸡腿。“这是……地府?”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那,那你是……无常?”

    “无常?”那青年举起手中的一个破烂木牌子,上写两个字“巡日”,他说:“我才不是那种小角色呢,我是日游神。”

    “日游神?可现在是晚上吧……”看着这个面色和蔼不似厉鬼的年轻人,他有些困惑。

    青年人额头的青筋突突跳了两下,气急败坏地将鸡骨头掷在地上,“还不是那天杀的仲野,翘了班让我顶替!”突然他想起了什么,阴涔涔地看着王松君笑了。

    王松君被这么一看,浑身的汗毛立了起来,“你要怎……怎样?”

    “我问你啊,你觉得你那个墨哥人怎么样~?”青年人贴近他问道。

    “挺、挺好、的。”王松君觉得从头皮到脚尖簌簌地又冷又麻。“你、你也认识他?”

    青年人站直了身子,嬉笑着说:“他就是让我顶班的夜游神~”

    啊?王松君呆若木鸡。

    “走吧走吧,带你去喝碗汤,然后重新投胎做人。不用紧张,你没做过什么坏事,不会受刑的。”他停了停,看着河面飘过去的走马灯,“不过你也没做什么好事,下一辈子,可能就没有这样的富贵出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