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朱允炆安安静静地蹲在船头,看着陈子墨被火光映红了的双眸,他也感到很难过。
许久。
陈子墨轻轻地把王松君放平在船上,拾起自己的绣春刀插进湖中,一下一下地划着水,把小船驶向对岸。
约莫离岸边不到一丈的时候,朱允炆低呼一声:“有人。”
陈子墨抬头,右手拇指一顶,噌地弹出刀镡,一步跨到船头,将朱允炆挡在身后。
他盯着岸边阴影里的那人,目光如鹰。
船,被风吹向岸边。
那人缓缓抖开火折子,点亮了身旁一只插在地上的油火把,深行一礼,站直身子朗声道:“贫道是神乐观知官——柏岁散人,见过陛下。”
“道长爷爷?”朱允炆面色一缓,“您怎么还和当年一样年轻。”他疑惑地问到。
柏岁散人与朱元璋同岁,朱允炆小的时候,常见他进宫与皇祖父下棋,下完棋又给自己看手相,一边看一边讲一些牛鬼蛇神的事,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也不解释。
不过朱允炆还是喜欢他进宫的,因为柏岁散人每次都会给他带几样雕刻的木制品,有一些是山海经里的怪兽,还有一些是小刀小箭之类的武器。
后来有一天他和刘伯温大吵了一架,就不怎么进宫了,只每逢新春祈年的时候才能见着,倒也照样给朱允炆几件物什,其余时间都在观里修行。
柏岁散人温和地笑着看他。
陈子墨却皱眉问道:“道长可是等候多时了?”
此时、此地,任何人都本不该出现。
只见他笼着袖子说:“昨夜先帝入梦,命贫道若见皇宫起火,便来此等候。”
“方才那么大的雨,你能看见皇宫里起火?”陈子墨眯着眼睛问。
“修道之人,眼力总归是好些。”柏岁散人笑着说。
“道长爷爷,您梦见了我皇祖父?”朱允炆在陈子墨身后探出头来问道。
“确实是先帝,真是让贫道倍感亲切啊。”柏岁散人说。
陈子墨摇摇头说:“匪夷所思。”
柏岁散人也不恼,笑一笑说:“故人托梦这种事情,说出来确实让人不那么可信啊。”他顿了顿接着说,“就算不信先帝托梦,但请相信贫道确是前来相助的。”
“墨哥,我相信他的,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朱允炆扯扯陈子墨的衣摆小声说。
“怎么证明?”陈子墨反手扣住刀柄,不理朱允炆,再次追问。
“陛下,先帝可是留了度牒,让陛下出家去?”柏岁散人轻轻地问。
陈子墨和朱允炆对视一眼,他们拿到了东西后直接从宫里跑了出来,走的密道,丝毫没耽误任何时间,不可能有人还能赶在他们前面来通风报信。
“这也是先帝托梦告诉你的?”陈子墨冷声问。
“这些东西,就是老道嘱咐的。”柏岁散人叹口气。“那条密道,也是老道建议修到这的,不然,为何身后就是贫道的神乐观。”
陈子墨和朱允炆一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山冈上一串黄色的灯笼,光中是远远围墙隐隐茅堂。可是他们俩人一直以为,这些后手都是刘伯温算出来后让先帝准备的。
“你们以为是刘伯温?”柏岁散人看二人的神情,想了想问道。
朱允炆点点头。
“那个家伙。”柏岁散人咬着牙说。
“您跟伯温先生,后来为什么闹翻了?”朱允炆问。
柏岁散人看看眼前二人,又抬头望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
……
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朱标薨。
国丧,满城挂白。
紫禁城,谨身殿。
殿中只有三人:朱元璋、刘伯温和柏岁散人。
三人面前是一塌,榻上一几,几上一张排列着年、月、日、时的大纸,纸上一个翻过来的烧裂了的龟壳,壳中有三枚油黄的贝币。
龟占·子平术。
“若立允炆为皇太孙,何如?”朱元璋卧在榻上,鬓发苍白。
丧子之痛,令他心胸沉郁,神情俱疲,全然不见一国之君的风采。
刘伯温和柏岁散人闭目抬首,在脑海里演算着命运的轮盘。
朱元璋吃惊地看见他二人鼻中流出两行鲜血,却不敢打断。
柏岁散人先睁开眼,摇摇头,无奈地缓缓说道:“在下,看不到。”伸手擦了一把鼻血,侧过头看刘伯温依旧紧闭着双眼,眼球在眼皮底下清晰地滚动着。
又过了片刻他扯过笔纸快速地涂写着。朱元璋和柏岁散人凑过去看,全篇密密麻麻的天书一样的字,仔细看了半晌,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篇都写着两个字是“逼宫”!
“削藩?”柏岁散人问。
刘伯温摇摇头。
“监军?”他又问。
还是摇头。
“我们总得尽人事。”柏岁散人不满地看着他说。
“尽人事的下半句是——听天命。”刘伯温这才睁开眼,眼中有如璀璨星光。
“不行,要给皇孙留一条退路。”柏岁散人下定决心。
……
“然后呢?”朱允炆问。
这就没了?陈子墨也有些疑惑。
“然后的事情,你们知道与不知道,并无甚关系。”柏岁散人微笑着摇摇头,“骤遇巨变,身心疲惫,老道已在观中预备了热汤和床褥,好生歇息一晚吧。”
陈子墨还在犹豫。
“墨哥……我们跟道长爷爷走吧……”朱允炆话未说完就开始剧烈地咳嗽着,“我好累……”
“陛下?陛下!”陈子墨扶着朱允炆的背,急忙连声唤他。
柏岁散人俯身想去切脉,被陈子墨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一愣,叹气笑道:“你这性子,倒跟你爷爷年轻时一样。”
“你认得家祖父?”陈子墨狐疑地问。
“哎……看来还是得拿出压箱底的东西了。”柏岁散人捋了捋胡须。
陈子墨戒备地看着他的手深入怀中,掏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琉璃牌子。
那东西在黑夜里静谧地反射着火光,又将火光冻在其中。
“这是……?这是……!”一向冷静的陈子墨看到那个东西不由得惊住了。
柏岁散人点点头:“是的。”
陈子墨呵地苦笑一声:“原来是真的,只是没想到,会在此时遇见。”他接着说,“道长,搭把手吧。”
柏岁散人把那东西揣进怀里,俯下身拉扯着船头的纤绳。
陈子墨把刀收起来,精钢伞重新插回后背,然后他抱着朱允炆跳到岸上。他回头,望着小船上的王显。
又半晌,他开口:“道长,借把火。”
柏岁散人反手从地上拔起一个油火把递给他。陈子墨一手接过火把,一手把朱允炆轻轻送到松明散人怀中,然后自己转身走向小船,看了半晌,解下自己的绣春刀和船上的那把并排放好,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扶船慢慢推进湖中。
秋天的湖水没过了他的靴子、小腿、大腿、小腹、前胸,踩不到底他便慢慢泅水前进,直至湖心,方将火把轻置于友人身畔。
火苗在夜的微风里摆动,舔舐上沉睡人的衣角,然后慢慢地温柔燎起。
陈子墨倒游回岸。
小船在湖心打着转,上面的火烧得越来越大,最后巨炎盖过了星光,冲天而起。只不过,火终会烧完,烧完之后,星光复现,熠熠不变。
当燕王朱棣的手下寻了木筏也从地下河里漂出来时,水面寂静一片。他们不知道,有一艘船、一个年轻人,和两把绣春刀,静静地,没在了湖底。
***
朱允炆醒来的时候轻轻转头,一下子就找到了趴在桌子上休息的陈子墨。他没有发出声音,静静地下了床,连鞋子也没有穿,地砖的凉气透过裹足布传到脚上,冰凉得陌生。
他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推开竹门,那一刻满世的月光如洒,劈头盖脸地照下来。深吸一口气,有些清冽,又有些甘甜,和宫中是不同的。
他的心情异常复杂。一国之君被人带着兵给撵了下去,还得逃亡在外,本应是狼狈不堪奇耻大辱。但他却觉得很轻松,从来都没有这么轻松过。他只是望着,淡淡地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天地,仿佛一个新生儿。不由自主地笑了。
他朝外迈了一步,没看清门槛,咣当一声绊倒在门外。这一声惊醒了陈子墨。
“陛下?”陈子墨两步迈到门外,搀扶起朱允炆,却看他既没喊疼也没皱眉头,只是在笑着,满心欢喜地笑着。他有些疑心,该不会是惊吓过度傻了吧。
“墨哥,我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朱允炆站直了身子看着远方,“我现在觉得,每一根骨头都很轻松。我,本就不想当皇帝的……”
然后他回过身子,抬头看着陈子墨,“墨哥,从今天起我就不是皇帝啦~你不要再叫我什么陛下皇上了,咋们都忘记宫里的事情,就做一对普通的兄弟,去看看江湖吧。”
陈子墨看着他的眼睛,也笑了,柔声说:“好。但是,朱棣的人会一直找你,你不安全。在你睡觉的时候,道长跟我说了很多……他和先帝,已经为你谋划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归处——一直往西走的乌思藏。”
“乌思藏?”朱允炆听了这个名字想了片刻,“是唐玄奘西去取经的那个地方么?”
陈子墨点点头,“你在那里,便可一世无忧。我送你去。”
朱允炆也跟着点点头,想问的话有好多,一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
“时辰不早了,这离皇宫还近,咋们去醴泉找柏岁散人告个别就出发。”陈子墨回屋里提上已经收拾好的包裹,拍了拍后背的两把伞,退出来,阖上了门。
“天降甘露,地出醴泉”,被视作明君在世,德行才干俱佳,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祥瑞。于是先帝朱元璋便在这神乐观里造了一方醴泉。
陈子墨和朱允炆到的时候,柏岁散人已经盘膝而坐。他身前一张长几,几上一鼎香炉,炉中知有香灰。
看到他俩,柏岁散人从几上拿起两柱香,起身递过去,“请柱香吧。”说罢,递过点香炭,接着说,“向祖师爷求个平安,从此江湖路远,请二位珍重。”
陈子墨看他如此郑重,放下手中的包袱,接过香点燃了,和朱允炆冲了醴泉拜了三拜,稳稳当当地把香插进香炉。
“贫道就不远送了,骏马已在山下。”柏岁散人一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柏岁散人望着曲径通幽处二人渐渐消隐的身影,盘坐于地,有一道天光投在他身上。
他不动,神色安详。
静静等待自己的结局。
可天罚没来有一人先来。
他身后传来一声长叹,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
那人声音苍苍地说道:“当时就劝你,你不听,非要以身消道陨来帮他逆天改命,你说你啊你……”
是他?
“伯温……你,还是来了。”柏岁散人轻声说道。
“多年未见,你不回头看看我?”刘伯温问道。
“正道的光是囹圄,我何必拖你入劫。”柏岁散人轻声地说,怕惊动了什么,又满是寂寥。
许久,久到他都以为自己已不在人世了。
才听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呵,不是你拖走我,而是我要带走你。”刘伯温走进光柱,一把扛起柏岁散人,转身就走。
“你!”柏岁散人愕然睁眼,那天光被打碎一地。“你……你……”饶是他伶牙俐齿,却也不知该怎么诉说这有悖天道的一幕。
离去很远,柏岁散人无奈地说道:“你……放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