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墨提一宫灯在前引路,后面跟着朱允炆,朱允炆之后便也只有王松君一人。
石壁关上前,掌印太监徐公公在门外哭着喊:“皇上,您多保重啊。这密道我们一定不会告诉燕王的!”
这地道倒不深,十几阶下来便到了地。
陈子墨第一脚踩下,啪叽一声,饶是穿着厚底的靴子,积水还是没到了脚背。
陈子墨解下背着的伞,连同手上的一起递给王显,然后弯下身子,背朝着朱允炆说:“皇上,臣来背你吧。”
“墨哥……”朱允炆轻轻一跳,贴上陈子墨的背,随即被他双手一抄,稳稳架住。他接着说:“我自小与你一起长大,也无旁的兄弟在宫中,便把你当作我的哥哥,这么多年一直墨哥墨哥地叫着惯了,即使太傅……”说到这他身子一僵。
陈子墨知道他在为黄子澄心痛。那个骂了陈子墨十几年的人,竟然在最后跟他站在了一边,当下心里也是悲凉,不忍去想他可能血溅金銮殿的场景,叹了口气。
朱允炆也跟着叹了口气,然后接着说:“即使太傅多次跟我说不成体统,我却不改,因为、因为、我实在是没有什么亲人了啊……”声音渐次哽咽,最后忍不住趴在背上抽泣起来。
“想哭就哭吧……如今……也无旁人了。”陈子墨轻声说,怕惊扰了什么。
听完这句话,朱允炆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俨然一个普通的孩子。他嚎啕的声音在地道里撞击,荡开,像把这十几年的压抑和委屈给掏出来,抹平了,又在水里捞起来。所有的人都跟他说要克己复礼,要不漏于色,要博学笃志。连他最喜欢的杏仁酥都不能多吃几块。
“墨哥,我不想当这个皇上,不想当……现在好了……真的,终于不用当了……”最后已成呢喃自语,接着是轻微的鼾声,已是哭得累极了,睡着了,最后又来了一句——“不要再叫我皇上了。”
“睡着了。”陈子墨脚步飞快,上身却是不动如山。“松君,你跟我出来,怕是日后不好交待了。”
王松君挠了挠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石门要关上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就挤进来了。”
陈子墨叹口气,“你的家族怎么办?”
王松君咬着嘴,红了眼,“我刚刚没想……我只是想着,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就……”
“嘘。”陈子墨忽然停下,王松君一个踉跄差一点撞到他背上的朱允炆。他看到陈子墨的举动他立马默契地噤声,地道里只剩下水滴的哒哒哒声。
但是,哒哒哒声里,还夹杂着另一种哒哒哒!更加沉重,也更加密集!两人屏气凝神,那一片哒哒哒里,还有一片人的呼吸声!
“快跑!”陈子墨轻喊,话音未落,人已健步如飞。王松君同一时间跟上。如此一来,身后的哒哒哒也加快了许多。
“陈子墨!回头是岸!”一声喊话,两人具惊,竟然是掌印太监徐公公!
前方拐角,光亮变大,一墙的夜明珠照着,一地下湖泛着盈盈波光,光上一艘小舟,已恭候多年。湖面不是平的,像另一端倾斜,小舟被岸上的绳子系在桩子上,如果解开绳子,便立即顺流而下。
“陈子墨!交还朱允炆,放你一条生路!”已经连名带姓的叫皇上了,想来外面大局已定。
朱允炆惊道:“徐公公他竟然也是燕王的人?!”
陈子墨紧皱着眉头不说话。
光也照亮了一丈通道,是燕王的亲兵,脚上踩了短跷,故而隐去了鞋声,已然很近了。
“墨哥,你说他们想要你死是么?”王松君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拼死一战。”陈子墨咬牙切齿,“没根的东西,果然靠不住。”
“墨哥。”王松君轻声说。
“怎么了?”陈子墨问。
“你……多保重……”
什么?陈子墨仓促回头,王显已经转身跑了回去,一个愣神,那边已经传来打杀的声音。
“墨哥、快走。”四个字在地道里跌跌撞撞。
“莫云!!!!!!”陈子墨再回头嘶吼着叫唤。
陈子墨把朱允炆放到舟上,回身把绳子从木桩解下,另一端迅速系在自己腰上,弓着身拉着小舟与水流对抗,一步一步走回地道。他要回去带王松君一起走。
王松君也是愈战愈后退,好在地道拥挤,对方的人数优势无法完全发挥出来。
但就在陈子墨在转弯处看见他时,“刺啦”一声骤然响起。
这个声音陈子墨和王显都再熟悉不过了——锦衣卫的开门雷!
雷声一响,众人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耳朵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被气浪吹倒的陈子墨只觉得自己怀里撞进了一个什么东西,带着自己飞到半空中。
没了脚在地上的抓力,小舟自然顺流而下,扯着陈子墨一路后退,也跌进水里。他虽然不知道撞进怀里的是什么,但冥冥之中有一种心悸,使得他紧紧抱着。
眼前还是什么也看不见,陈子墨一手牵着绳子往小舟上攀,一只胳膊圈着怀里的什么。最后只能凭着感觉,翻身跌进小舟,连朱允炆的惊呼也听不见。
过了不知多久,他的视力才渐渐恢复,仰面看到的,是满天繁星。
他也才看到怀里的,是血肉模糊的王显。
“莫云!莫云!”他惊呼,抖着手扒开自己腰间锦囊,捏开蜡壳,倒出里面的丹药,嚼碎了后咬破自己的舌尖,混着血把药喂进王松君嘴中。
过了一会儿,他悠悠醒来,看到陈子墨,笑了:“墨哥,我们终于出来了……”
“是……是……出来了……”陈子墨再也忍不住,落下了泪。
“你别说话,我给你渡气。”陈子墨声音低沉颤抖。
王松君摇摇头,吃力地说:“墨哥,你就,让我,这样,靠一会儿,吧。”缓了缓又说,“刚刚,你喂我的,是‘碧血丹心’吧……原来它,是甜的啊……”
陈子墨紧紧抱着怀里的王松君,沉默流泪。“碧血丹心”是世上最厉害的疗伤丹药,百兽丹血调配,以内力深厚之人心血催化,应急救人无与伦比。只是这药有一奇怪特性是后来众人的实践才知——此药奇苦无比,但若服药之人命将断绝,便会觉得甜似花蜜,这最后一程走得会没有那么痛苦。
“墨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年,夏天,我们在,乌篷船上……”王松君咳咳两声,涌出两堆血沫。
陈子墨用手帮他擦干净。
“此刻,我们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天上星光,在他眼中璀璨,然后慢慢暗淡下去。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吧……西下……流火,还在么?”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
“在、在、比那时还亮呢!”陈子墨断断续续,已然是泣不成声。
王松君勉强扯出了一个轻笑,抬手握住陈子墨的手。
“墨哥……替我看看……江湖吧……”说完,他的手便无力地滑了下去。
陈子墨一愣,狠狠地握紧拳头,抿了下唇,而后仰天长啸,悲痛之情喷薄入霄汉。
在他的手掌里,躺着一枚玉珀戒指——是王松君最后一点力气塞进去的那枚,王家的家传戒指。
天上,有星闪烁,又有星划过……
陈子墨抱着王松君,失神地望着湖水里倒映的漫天星光。秋风起,朱允炆乖乖地坐在小船另一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