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年中假过后,钟毓媛迎来了大学第二个学期。除了少数几门像头一个学期似的狂轰滥炸的公共课以外,大一学生可以选修教授自主开设的课程了。钟毓媛选了一门“数物分析”,它的全称是“数理物理分析”。名字叫得挺拗口,其实就是数理方法的应用版,当然比第一学期的数理方法要艰深得多。开课老师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学问没得说,就是脾气太大,说话能把人呛死。好几次课上用到了泛函和张量分析,一个学生听不懂,就举手提意见:“老师,这个方法我没学过。”老头劈头一句话把他顶回去:“没学过,就不该来听我的课!”钟毓媛本来也想提同样的意见,见此情形就知难而退了。她想把这门课退掉,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一拖再拖,也就听下来了。那些缺门的数学理论,她在课下花了好多时间来补,终算勉强跟上了老头的课程进度。可是,随着冬天到来、气温越来越低,老头的课也越来越难,她在课余时间花的工夫也越来越多。
刚进十一月,离课程结束还有三个多星期,老头提前拉响了警报:要准备结课考试了,考题提前出,两个星期准备,最后一星期每位同学轮流在课上现场作答。
十六七岁的少年们头一次见识这样的结课考试。当他们听说有两个星期的“答题”时间,还可以随便查阅资料、求助老师,甚至可以许多人“联合攻关”的时候,以为是捡着了便宜,无不面露喜色。
但是,班上仅有的几位高年级同学,态度却完全相反。老头刚把考试方法介绍完,他们的眉毛就拧到了一起。学弟学妹们问缘由,他们只苦笑着摇头,就是不说话。
出题那天,数物老头提前五分钟到了教室。上课钟响,老头跟着就打开全息,一篇文章的标题,以特大号字醒目地显示出来:《宇宙真空能的激发态种类及其辐射频域简析》。标题一亮,钟毓媛心里就激灵一下——这个题目在哪儿见过。还没等她想起来,下面闪出的作者姓名,给了她答案:宇文城。
世间竟有如此凑巧的事!上个学期——星云大学——天文台的那个,宇文城的报告,跑到了自己课堂上!老头拿这篇报告能出什么题呢?
“这是本月刚发在《物理通讯》上的一篇文章。”老头不紧不慢地讲开了,“同学们都知道,宇宙真空能在大爆炸之初能势很高,且处于不稳定的相对平衡状态。随着宇宙整体趋于平静,能势逐渐降低,它也从不稳定平衡慢慢过渡到了稳定平衡态。在后一种情况下,它很难受激产生辐射,但概率并不为零——已经有人算过了。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星云大学的一位大三学生。他给出了稳定平衡态下宇宙真空能激发的几种形态,还分析了它们产生的辐射频谱。嗯,说句公道话,后半部分的工作很普通,数学好一点的都能做。可前半部分不一样:要把宇宙真空能的激发状态概括得全面、准确,绝非常人可为。本来,他研究的是天体物理领域的问题。但我觉得,这篇文章给了我们一个重要启示:我们能否参考他的方法,照葫芦画瓢,求得其他场真空能的激发态种类,进而,它们的特性?”
下面没人说话。大家已经在猜,这可能就是他们的结课考试题。
“好啦,”老头敲敲桌子说:“这篇文章,大家拷走,好好读,对你们会有启发。不管选什么场——哪怕是自己造出来一个场,给出你们的分析和结论。下面两周的课你们都不用来了,准备考试。最末一周上这儿来,把你们的想法说给我听。有问题随时找我,下课!”说罢,抻着懒步子踱出了教室。
老生们相视无言。他们好像已经受惯了这样的刺激,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窃窃私语一阵,就无精打采地走了。新生们有的眼高手低,认为这是“小菜一碟”。有的跟老生一样,愁眉不展。也有的人,直愣愣地呆在那里,连发愁也忘了。
钟毓媛倒不怎么愁。她觉得这个题没啥了不起,两个星期,应该能做出来。又没有唯一答案,只要做得出彩,有独到的想法,不就行了么。下午、晚上没课,上午的课也取消了,一天时间,正好把这篇论文啃下来!她雄心勃勃地挎上包,回到公寓楼,进了屋,屋门一合,把自己关了一天,午饭、晚饭都是外送。晚上苏倚来串门,她借口事忙,挡掉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声响过,房门一开,钟毓媛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出了房间。
“呀!”苏倚和“果子”正在客厅吃早餐,看见钟毓媛,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尖叫,把钟毓媛吓得一跳。
“怎么啦?”
“天哪!你干什么啦?”
“干什么啦?”钟毓媛本来没精打采,被她俩一吓,精神了许多,倦意全无。
苏倚弹弹手指,钟毓媛的全息像出现在客厅里。面对全息像,钟毓媛又吓了一跳:自己披头散发,眼眶乌黑,眼泡发肿,嘴唇都起了皮——这还是往日的自己吗?
“你干什么啦?”苏倚又问。
“唉——考试,准备考试。”
“今天要考?”
“不,下下——下个星期。”
“那你急什么?熬成这样?”
“我蛮以为,一天时间能看完老师给的论文,结果看得头昏脑胀。”
“咳!瞧你,要那么卖力吗!今天还有课吗?”
“有哇。”
“这个样子,怎么听得好呀!”
“没关系,洗把脸就好。”钟毓媛拖着懒洋洋的身子进了洗漱间。
应付完一天的课,钟毓媛继续啃那篇论文,还是没看懂——要说完全不懂,那她就白学了。但是有几个关键问题,总卡在那儿过不去,既让她隐约间仿佛看到了希望,又让她一次次失望。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满脑子里跳动的都是抽象到说不清是符号、数字、图像还是文字的东西,搅得她夜夜睡不好觉。
万般无奈之下,钟毓媛想起了乜无难。自从上学期听风逐尘讲过乜无难的罗曼史以后,钟毓媛再也没去找过他。风逐尘倒是常和自己见面,钟毓媛跟这位学长越来越熟。她慢慢发现,他身上有股领导者的气质,这种气质是其他所有男生都缺乏的。怪不得乜无难比他大那么多,还对他那么客气,由着他叫自己“难难”。若是在公司里,乜无难也只能当一个研究员,风逐尘却极有可能是发号施令的经理。
但研究员毕竟有研究员的长处,别人替代不了。上学期钟毓媛在乜无难那里学会了“渔”,这学期才强顶着数物老头的压力,把课程坚持下来。可这回数物老头抛出了一头大鲸鱼,钟毓媛怎么也钓不动了,不得不请专业“渔”者帮忙。
乜无难憋了一天,晚上十一点多,给钟毓媛去了封信,只说了一句话:“对不起,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钟毓媛打开乜无难发给他的资料包,里面有关于其中几个问题的推导,有些零乱,还有两个空着。看来,乜无难也拖不动这头大鲸鱼了。钟毓媛“嘶嘶”地倒吸着凉气,心里想:这个宇文城可真厉害,一个本科生,硬是把一个博士生给难住了。她又想起数物老头的话:“后半部分工作很普通,数学好一点的都能做。可前半部分不一样,要把宇宙真空能的激发状态概括得全面、准确,绝非常人可为。”
乜无难怕是物理学得不好,才去念数学博士的吧?
钟毓媛不敢妄加揣测令她尊敬的大学长,便回了一句:“没关系,非常感谢你,你已经帮我解决了大问题。”话也只能这么说。经过这两个多月的交往,钟毓媛跟风逐尘学会了很多为人处世的“诀窍”。其中一条,就是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尽量避免对别人的能力做出带有负面意义的评价:你可以直截了当说他哪件事做得不够好,但不能上升到“能力素质”层面,那样太伤人自尊。相应地,如果你对别人的能力感到失望,同时既不愿意让别人难堪,又不好违心地恭维别人,那就只须说他某件事做得“还可以”,而不必口是心非地假装奉承。
怎么办?
去问数物老头?那等于往鲸鱼嘴里游,钓不到鱼,却当了鱼食。
一个多星期的努力毫无结果,钟毓媛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跌在床上,把被子、枕头、垫子满屋乱扔,推倒了椅子,砸倒了杯子(杯里没水),像愤怒的母猩猩那样嗥叫。幸好这里是私人地盘。她的同学们绝想不到,这位人前高贵典雅、气质脱俗的姑娘,骨子里也有着疯狂的兽性。
再这么下去也无济于事。发泄够了,钟毓媛从床上爬起来,鞋也没穿,一脚踏过枕头,开门来到客厅,想去洗漱间冲个澡,放松一下。苏倚正和“果子”开着电视闲聊。这几天她很善解人意地没去骚扰钟毓媛,今晚瞧她主动出来,忍不住开了句玩笑:“哇!鼹鼠公主出洞啦?”
钟毓媛没接她的玩笑,自顾自摆出一脸哭相。
“还是那篇论文?”
钟毓媛“呼嗵”一下坐进沙发,沙发嘎嘎吱吱响了半天。
“谁写的呀?这么难懂?作者什么来历?”
“就在咱们南面。”
苏倚和“果子”没听懂。
“星云大学的。”
“那就去问问呐!”
“咦?”钟毓媛坐直了。真的,她竟没想到直接去找作者!但念头一闪,她马上猜着,肯定有好多人已经找过了,“那么多人,我再去……”
“哎,他们找是他们的事!你再去找,没什么!”
“行吗?”
“怎么不行!你先查查作者背景:哪个学校的,哪个研究所的,哪个公司的,有什么成就,写过什么论文,出过什么书,有什么专利,是教授还是研究员……你知道,不同职业的人性格也不一样……”苏倚仿佛没听到钟毓媛刚才的话,一口气给她出了一大堆主意。
“什么教授研究员,就是个小娃娃!”
“什么?”
“作者我见过,比我大两岁,长得像个没发育成熟的娃娃一样。”
“你见过作者?!那还犹豫什么,快去找哇!”
钟毓媛干什么都雷厉风行,但在这件事上,却畏畏缩缩,犹豫不决。她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作怪。说不定,一直没想到去找作者,就是因为潜意识里早料到自己这种心理了。
苏倚和“果子”停止了神侃,联合起来劝她,边还拿出果子、豆子来吃。三人边吃边聊过了大半夜,天快亮才睡觉。清扫机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刚把客厅里的满目狼藉收拾干净,天就亮了。
虽然熬了大半夜,钟毓媛却早早就醒了。她按论文末尾的私网号,给宇文城发了封信:“宇文城学长,您好!我是北高师的钟毓媛,今年四月五号我们见过面。我有几个问题,关于你这篇《宇宙真空能的激发态种类及其辐射频域简析》的,能找时间帮我解答一下吗?盼复。谢谢!”
上第一堂课的时候,钟毓媛收到了回信:“可以,不胜荣幸!有什么批评意见也可以提。什么时间?”
“还批评!”钟毓媛小声嘀咕着,回道:“中午十二点或晚十点以后怎么样?”
“晚十点以后吧,行不?”
心里有些不情愿,可现在是求人,人家能答应就不错了。
“好,晚十点,准时,谢谢!”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