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通公网的时候,“洋娃娃”已经等在那儿了。
“用全息吗?还是虚拟世界?”
“呃——哪样好?”
“你不知道吗?——好吧!就虚拟世界!”
“嗯。”
身上投一层全息感应膜,头上戴好眼镜和耳机,就能进入虚拟世界。如果鼻孔里、嘴里再投上嗅觉和味觉感应膜,那就可以像现实世界中一样,在虚拟世界里获得全感官体验了。但今天这种场合,口鼻感应膜用不着。
钟毓媛选了一间虚拟办公室,两人客气了几句,便坐下来开始讨论。钟毓媛问,宇文城答。钟毓媛向宇文城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都像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有条有理,娓娓道来,全不像生活中那么拘束。他讲得清,她听得明。不到一个小时,所有问题全部解决。再回头看那篇论文,已不是杂乱无章的抽象符号,而是逻辑清晰、层次分明,山是山、水是水了。若不是刚刚的亲身经历,钟毓媛简直要怀疑对方有什么“魔法”了。可是细想一想,这篇论文就是人家写的,还作过报告,就没啥可奇怪的了。想想乜无难,再看看眼前的宇文城,人和人的差距,竟能如此!
“还有两年呢!”钟毓媛心里安慰自己:“两年以后,我也能像他一样了——不,用不了两年!现在他写的东西,我已经弄懂了。两年以后,我一定比他还强!”
可她想起老师的要求,不禁有点得陇望蜀的欲望,于是带着试探和讨好的口气问:“对于其他场域的问题,你有什么好想法吗?”
宇文城愣了一下,这让钟毓媛感到意外,不过也让她暗自窃喜:“哈哈,洋娃娃也会被我难住!”
“我这几天倒是想过这个问题。要做简单的推广比较容易,不过各向异性的场、还有场方程形式和宇宙背景差别太大的场,就不好推广,得重新分析。”
“我愿意学后面那种,难的。”
宇文城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你笑什么?”
“没……”说话的同时,宇文城脸已经红了——一出离专业领域,宇文城立刻失去了“学者”的光辉,变得木讷、腼腆,跟方才判若两人。这更让钟毓媛好奇,胆子也壮了许多。她耍起公主脾气:“不行!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不是笑话我好高骛远了?”
“没有没有!”宇文城连连摆手。
“那你就说!”
“我是想……想起孙悟空拜师学艺的时候,师傅告诉他,有三十六般变化和七十二般变化,问他要学哪种,孙悟空就说:弟子愿学多的,教我七十二般变化吧!”
钟毓媛先是一乐,紧接着面露愠色,冷冷地说:“你对《西游记》还挺熟的啊!”
宇文城听出了话里的“刺儿”,连忙道歉:“对不起,我……我只是想到了,没拿你……”
“扑哧!”——钟毓媛笑出了声,紧接着说道:“嗯,宇文城学长,我决不为难你,要是你忙呢,教我三十六般变化也行,哪怕二十四都行。”
宇文城也被逗乐了。他一迭声地说:“没没没,不忙!不忙!只是我也得考虑考虑,怕一下给出来的结论经不起推敲。你要是不着急嘞,让我想想,再告诉你。”
离正式“考试”还有五六天,钟毓媛就答应了。末了,她还是恭恭敬敬向宇文城鞠了个躬,感谢他的解答。
“没有没有,我……”宇文城嗫嚅了半天,没“我”出下文,隔了一张桌子,抬着两只胳膊,意思要扶起钟毓媛,可又不敢伸手。钟毓媛看不下他呆呆的样子,主动伸出手,又加上一句:“谢谢你!”
“呃,谢谢!谢谢!”宇文城轻轻握住钟毓媛的手。握手的瞬间,他的大眼睛闪动了一下,心跳加快了。
从虚拟世界出来,回到现实,钟毓媛花了两个小时整理谈话笔记。整理完毕之后,已是夜里一点。
但钟毓媛怎么也睡不着,说不上是兴奋还是什么。她躺在床上,头枕着双手,开始胡思乱想:从小到大,作为家中唯一的宝贝女儿,学习成绩又好,气质又好,身体又好,父母自然奉若掌上明珠,慢慢惯出了她骄傲自大的毛病(虽然她自认为这只是特点,不是毛病)。长这么大,除了爸爸,谁也不入她法眼——包括妈妈。上了大学,好不容易有个偶像乜无难,结果还被一个大三学生写的论文狠狠绊了一跤,这让她开始打心眼儿里佩服宇文城了。恰在此时,她的思想又开了小差,总觉得宇文城有哪些地方很像爸爸……哎!真荒唐……
五天后的傍晚,一封长信发到了钟毓媛私网上,是宇文城的。他总共分析了三种场,都是和宇宙能量背景场不同的“新场”。物理分析、数学推导详细地列在上面,连所有可能的解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当时钟毓媛正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看见信,兴奋地蹦起三尺高,一把扯下了一根枯树枝。
晚上,她又问了宇文城几个问题,把它们彻底搞清了。明天就是数物老头的课,她已经胸有成竹。
“谢谢你,学长!”她是真心感谢。对方帮了她大忙,似乎光说几句“谢谢”还嫌太少。“我该怎么谢你呢?”她又补上一句。
“没啥!没啥!不用谢!我也学了好多东西,也得谢谢你。”
“你可真会说话!爸爸妈妈教你的吧!”
宇文城脸又红了。“呃——没,哥哥教的……”
“你还有哥哥?”
“有。”
“你家几个?”
“五……个……”宇文城吞吞吐吐地回答。
“哇!你是第几个?”
“第五个。”
“老小?哈哈,怪不得这么怕羞呢!”
宇文城连脖子、耳根都红了。这样的人,如果还对他毕恭毕敬,就显得太假了。钟毓媛再也没有客气。她放下矜持,敞开胸怀,天南海北地和宇文城聊了好一会儿。慢慢的,宇文城脸上的红色褪去,不再扭捏,说话也自然了许多。
第二天上午九点,数理物理分析的倒数第二次课开始了。“数物老头”从一上课就眯缝着眼,泰然端坐,听学生们讲。讲完一个,有五分钟提问。数物老头仍旧眯缝着眼,听学生们讨论。他的眼睫毛一直没撩起来过。
钟毓媛是今天倒数几个作报告的。她刚把物理模型提出来,数物老头睫毛动了动。她开始讲原理分析的时候,老头把眼皮抬起来了。讲到场方程延拓,老头把眼睁大了。
报告结束,还没等其他同学举手,老头不知哪来的劲头,屁股上像安了个弹簧,“噌”地窜起来,举手提问:“请问,处理各向异性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用最普通的统计方法造模型?”
现在这个方法,当然是宇文城想出来的,不过钟毓媛把它都弄懂了。统计方法她也想过,但她觉得没这个方法好。老头的提问虽然出乎意料,她还是有话可说。
“统计方法也可以,但是每个场元之间、尤其是相邻场元间的关系就不能很好地体现出来。用连续有限元法,场虽然是各向异性的,但它仍然被看作一个动态连续体,不同的方程之间也有过渡,更能体现它的物理特性。如果是做数学模型,我会选择用统计方法。”
老头眨眨眼,点点头。钟毓媛说得有道理。虽然最后一句话他不同意,年轻人的这种探索精神值得鼓励。他又眯起眼,坐下了。
今天的焦点是钟毓媛。一下课,男男女女一帮同学围过来,有的夸,有的问:
“嘿!你可咋想的,真能想到!”
“你怎么做出来的?”
“把老头震住了!”
……
钟毓媛看着大家,似乎不给个交代说不过去。实话实说吧,没必要藏着掖着。
“我请教过别人。”
“哟!谁这么厉害?”
“就是本文的作者!”钟毓媛打出论文标题。
“你也找过他?!”几个声音同时嚷。
不出所料!——“嗯,找过。”
“哎,那就奇怪了,他怎么没告诉我?”好几个人都这么说。
“告诉你们什么?”
“我们请他讲论文,他讲的挺好。问其他场的分析,他就说不知道。”
“你给出的分析,也是他做的吗?”
钟毓媛直楞着眼,盯着说话人。默不做声,就是表示肯定。
人群开始骚动。看来有不少人都请教过宇文城,拿到“真货”的仅钟毓媛一个。
“哎——这家伙可真不厚道!凭啥不告诉我们!”
“对呀!我问了他好几遍,他老说还没想好。”一个女生也尖着嗓子叫。
大家交头接耳,气氛慢慢变了味道,有人已经开始低声咒骂。
“凭什么呀?那小子……”一个浑身上下透着高贵气质的女生,似乎最能代表“民意”。
外面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回应:“凭你爸妈没生你个好模样啊!”
“哈哈哈……”人群中爆发出一片笑声。
围在钟毓媛身边的几个人变了颜色。
“咦——”几个女生,像唱恐怖歌剧似的,发出一阵鬼叫,当时分开人群走了。
几个男生也摇摇头走了。
远处传来女生们几句议论,像是私底下的悄悄话,又像是故意说给钟毓媛听的:
“卖弄也不是这么个卖弄法呀。”
“哼!又是‘尘尘’,又是什么‘难难’,现在腿伸得更长,都伸到人家星云大学去了,也不怕把船踩翻!”
钟毓媛的脸“腾”一下红了。
一股气憋在胸口,顶着嗓子,她想站起来质问那几个女生,可她没有。泪珠在她眼眶里打转。她一把抓起书包,扒开身边的人——一个男生差点被她给扒倒,径直冲出教室,人群不欢而散。女生们朝钟毓媛远去的方向白了好几眼。
钟毓媛撞着一脑门子火,都没多考虑,找到宇文城的私网号,选择了通话模式。
“喂?”
“为什么?!”眼泪还没滑出眼眶,她的嘴就不饶人,劈头盖脸这么一句,把宇文城吓傻了。
“什么为什么?”
“你!你把你想出来的东西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宇文城好像还没弄明白钟毓媛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忙不迭地声明:“对呀,我再没告诉别人,太晚了……”
“你个屁!”钟毓媛不知打哪儿抓过这么一句粗话,脱口而出。
“哎,啥意思啊?我……”
“打开图像!”因为愤怒,钟毓媛声音都发了颤。
一脸迷惑的宇文城看见凶神恶煞般的钟毓媛,倒吸一口冷气,心差点儿跳出来。
“你以为我是在夸你吗,啊?别人问你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跟人家说不知道、没想好?”
“我……”宇文城哽了一下,一口气堵得他说不出话。把这口气咽下肚,他接着说:“我当时是没想好嘞。要不是他们问,我哪会想那些!和我的方向又没关。问的人多了,我让他们勾引得想了一下,可没成型。他们急的想要个东西,我一下也拿不出来呀!后来没人问了,你又来了。我想干脆琢磨个玩艺儿出来。你不说你今天要发言么,我就赶的昨天晚上给你发了。然后你不是又找我讨论……”
“那你没发给别人?”
宇文城又糊涂了。他猜的是,可能今天有人在课上和钟毓媛讲重了,老师不乐意,说了她,她就回来找自己对证。
“我真的没发给别人。”
“你个傻蛋!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宇文城有点儿生气了。在家里,他是老小,从父母到兄长,说话、做事全让着他,从没有谁这么跟他说过话。今天,一个跟自己毫无瓜葛的人,没头没脑地拨通电话就冲他吼,给了别人早骂回去了。可三年大学生活的历练,加上家里一贯的好教养——最主要的,是他温顺绵软的性格,让他压住了火气,但是很严肃地说:“哎,你说清楚,到底咋了?我没发给别人是错啦对啦?是不是有人跟你讲的一样啦?”
“没人!”钟毓媛还喘着粗气。不过刚才一顿发泄,让她火气消了不少,头脑也开始冷静。看着那头委屈无辜又不服不忿的宇文城,她意识到,是自己冒失了。
“今天我讲的东西老师很满意。同学们下来就问我,我说是请教了你。他们说也找过你,但是你没告诉他们。还有女生也找过你,你也说没想清楚。我问了,你就告诉我了。他们以为你……我……”
宇文城突然明白了钟毓媛发怒的缘由,他的脸又瞬间转红。
“我……我真的没想过。他们问得都比你早好几天,我早搁过去了。当时我确实没想好。那天晚上我刚一写完就发给你,你马上又找我问,我根本没想起给他们也发。早知道我多想几个,给他们一人一个拉倒……”
钟毓媛也明白了。她气还没消干净,但是已经不再针对宇文城了。
压压心头火,把气息调匀,钟毓媛向宇文城鞠了个躬说:“对不起,我错怪了你。”错得快,认错也快,这是钟毓媛的优点。
“没,我误会了你,对不起……”
“那些人,他们真能……想……闲话……”经过上学期的“海报”事件,半年来明里暗里的嗤笑和白眼,还有今天同学们的表现,尤其是那几个女生的几句风凉话,钟毓媛差不多已经猜到,自己在同学当中、尤其是女生当中,留下了怎样的印象。她一时激动,禁不住想发几句牢骚。但她还是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不想扯上无关的事。
“我理解。大学三年,我也有……”
“有人叫你‘蛋蛋’!”钟毓媛想起这个茬儿,自己的烦恼立时丢得精光,竟还笑了出来。
刚要转向正常的脸又变红了。不知怎的,宇文城脸上的毛细血管竟然那么发达,跟中枢神经的联系竟然那么紧密。
“哦……对不起,你肯定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你。”
“这个世界,由不得你。你不愿意,可管不住别人的嘴。”
“你这么小就这么悲观了?”
“不是悲观。嘴长在人家身上,你拦不住人家说。你不想听也没法。”
“可我就是不喜欢别人乱说!”
“我没觉得啥。只当它们是噪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噪音?噪音也能让人心烦!”
“习惯了就不烦了。”
“呦,别看你长得这么……样子,还蛮想得开!”
宇文城笑笑,没说话。
“你……吃午饭了么?”
“没。”
“那……快去吃饭吧!对不起,耽误了你的时间。”
“没事。你今天……净说对不起了。”
“是我不好意思!嗯,你去吧!我也去了!再见!”
“再见!”
钟毓媛火是消了,可心中还有些愤愤之气,不知该撒向谁。宇文城是不行了。那些说风凉话的同学?对!就是他们!谁让他们乱猜乱想,还乱说了!造谣诽谤!乜无难……风逐尘……简直让人好笑!我做什么了?还成了脚踩几只船?……
“人言可畏”四个字,钟毓媛算是彻底领教了。不过这也是个教训。吃完饭,钟毓媛想了一下午,觉得现在学习这么紧张,什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大学期间就免了吧,想也不要往那儿想。虽然自己年龄不小了,可也不算很大。利用时间和精力,多学学东西,多长长见识,才是应该的。嗯!就从今天以后,和乜无难、风逐尘他们能不见就不见,要重归刚上大学时那一个月的生活状态!不知为何,钟毓媛竟有点怀念那段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