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十万,楚军三万,在经过十余日的拉锯战后,岐山之下,已尸横遍野。楚军战死过万,景缺的一只胳臂也被斩断。楚军不得不向山上退守,秦军一拥而上,将岐山团团围住。
“诸位将军,尔等都议议,如何速胜?”芈戎击鼓聚将,商讨破敌之策。有人提议火攻,放火烧山。芈戎笑了笑,道:“你可知这岐山有多大?一时半会,烧得完?再说了,再过些时日就要下雪了,一下雪,这火,就不管用了。”
有人提议正面攻击,与楚军决一死战。
“不可。”白起道:“正面对决,于我军大不利。”
“为何?”芈戎道。
“所谓高陵勿向、背丘勿逆。楚军占据山陵之险,我军若仰攻,楚军便是俯冲。以仰攻之势对战楚军俯冲之势,孰易孰难,一目了然。”白起道。
“嗯,此言不差。”芈戎道。
“另外,所谓围师必阙,我军亦不可把楚军逼得太紧。”白起道:“如若步步紧逼,将这岐山围成铁桶一般,那楚军便成了困兽。困兽犹斗,其势更不可小觑。”
“强攻也不可,围困有不能太紧,白将军莫非还有奇策,可以让我等坐享其成、守株待兔?”一裨将挖苦道。
众将听罢,皆哈哈大笑起来。白起不慌不忙,道:“速胜必要猛攻,猛攻必然有所折损。末将之法,便正是坐享其成、守株待兔。”
芈戎略一琢磨,道:“白将军此言有趣,老夫愿闻其详。”
“启禀主将,当下之上策,便是围而不攻。楚军久困山中,粮草是坐吃山空,时日一久,必然崩溃。”
岐山之上,景缺老泪纵横。景缺的脸,或者原本就不是一张人脸,如假面一般的呆板、僵硬。只有嘴唇,微微的颤动着。这是他入军旅三十年来,第一次落泪。泪水从他那凝滞的眼眶里,仿佛一道冬日的溪流,缓缓的流出,慢慢流过他的脸颊,落在他那灰白而浓密的胡须里。他面前,摆着一张绢帛和一卷竹简。
千将景桓进来,见景缺这副模样,低声问道:“将军这是?”
景缺指着绢帛,道:“看看这个。”
景桓接过,翻开后,一目十行,高兴道:“好事啊,恭喜将军!不,恭喜上将军!”原来,这绢帛乃是王命,楚王熊槐写道,景缺抗敌有功,接连擢升两级,以示嘉奖。
景缺冷哼一声,道:“离死不远咯。”
“这……上将军,此言何意?”景桓不解道。
“景桓啊!”景缺叹道:“此时接连擢升我两级,便是希望我能鼓舞士气,与秦人死战。然,王上又只字不提援军一事,便是没有援军。无援而死战,其结果只有一个……”
“甚?”景桓惊道。
“战死。”景缺道。
“我等苦战多时,王上竟拿这玩意来糊弄咱?”景桓将那张丝帛往地上狠狠一扔,怒道,“这朝中,就没有一个清醒的?直娘贼!”
景缺大手一挥道:“不说这个了,随老夫再去各营看看。”
一阵罡风袭来,这山中的夜色,显得更加凄美。皎洁的月光,从树梢上筛下来,就仿佛是一道道冰刀,插在冰冷的大地上。不远处,点点篝火烧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都打起精神来,瞧仔细了,别把林子给烧了。”景桓向篝火处喝道。
“他们这是在做甚?”景缺问。
“造饭。”景桓道。
“造饭?”景缺诧道:“哪来的粮?”
“无粮,都断炊两日了。”景桓道:“煮一些树皮、鲛革犀兕吃。”
“鲛革犀兕?”景缺惊道。
景缺刚想斥责,这鲛革犀兕乃是护身的甲胄,都煮了吃,万一秦军打来怎么办?但转念一想,如若不吃这个,命都没了,又凭什么与秦军一战?话到嘴边,景缺还是吃了回去。
景桓睹物生情,叹道:“再过几日,怕是要杀战马了。”
至篝火处,望着正冒着热气的铜釜,景缺问道:“吃得下吗?”
一个小卒正用匕首切割一块鲛革往嘴里送,见景缺来,立刻站起身来,道:“启禀将军,能吃。”
“好吃么?”景缺又问。
“跟啃木头差不多。”小卒道:“不过,还是有肉味。木头没味。”
景缺摸了摸小卒的头,道:“多大了?”
“十四!”“家中还有何人?”“还有一个老母。”“你是独子?”“本来有个哥哥,打越国时死了。”
按楚国兵制,“悉五尺之六十”,十五方可从军。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怎就入伍了?更况且,他还是家中独子,独丁岂能鞍役?景缺大恼,一口气没提上来,眼睛一闭,便倒了下去。景桓赶紧将景缺扶起。良久,景缺才睁开眼睛,太息道:“击鼓聚将!”
一炷香后,众将齐聚。景缺指着案前的竹简道:“都议议吧?”
景桓抓起竹简,一目十行。旋即又狠狠往地上一扔,斥道:“上将军,不可,不可啊!”
“想我麾下这两万楚军,背后便是两万户楚人,四万父母……谁不想儿女归来?”景缺。
这日清晨,天蒙蒙亮,起了些薄雾。岐山,便如那水墨画一般,神秘而静谧,偶尔,一两只惊雀,噗噗飞起。
景缺光着上身、身缚荆条,嘴里叼着一块玉璧。仲冬时节,天寒地冻,鸡皮疙瘩遍布景缺全身。但即便如此,景缺仍倔强的挺直了腰板,一脸肃穆,无半分卑微之情。
景缺身后,是一众赤膊的军官。军官的后面,十六个楚卒,披麻戴孝,抬着一口棺材,亦步亦趋,眼里写满了哀恸。
芈戎携三军将领矗立山下,等待着景缺的到来。这是一场典型的、完全按照周制进行的受降仪式。衔玉,表示自己是个活死人;抬棺,便表示景缺承认自己犯了死罪,交由芈将军发落,这棺材就是景缺留给后人收尸的。但就是个形式,一个姿态而已。一般来说,受降一方,会将此棺材烧掉,以示赦免了对方的罪。
只景缺,行至芈戎跟前,单膝跪地道:“败军之将景缺,领两万楚军来降!”
芈戎走上前,亲自替景缺松绑后,道:“将军请起!”
景缺站起来后,将口中玉璧取出,双手呈上,“请将军受璧。”芈戎接过玉璧,揣在身上。
景桓又走上来,将一柄宝剑递给景缺。景缺双手捧剑,横在胸前,弓身道:“请将军受剑。”芈戎接过宝剑,又递给身后的白起。
景桓又将兵符交与景缺,景缺又双手捧符,横于胸前,再躬身道:“请将军受符。”芈戎接过兵符,揣在身上。
随后,景缺身后的楚卒,抬着棺材,在芈戎身前搁下。
芈戎手往上一抬,道:“取火来!”
“将军!”景缺道:“将军莫急着烧。”
“景将军此举为何?”芈戎不解道。
景缺正言道:“景缺如约来降,还望芈将军亦不负约,切勿为难这两万楚人。”
芈戎道:“定然不负。”
“那好!”话音刚落,只见那景缺,忽然从后背抽出一柄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用力一拉,瞬时,鲜血如注,喷涌而出,直射三尺之外。旋即,轰然倒下。
“景将军!将军!”两万楚军齐齐跪下,恸哭失声。
接收了两万楚军,拿得了襄城,芈戎却高兴不起来:如何安置归降的楚军?十日前,芈戎已向咸阳上报,却一直没能等来秦王嬴稷的回信。芈戎又派信使去面王,但信使在咸阳呆了五日,依然没有见着嬴稷。听宫里的寺人讲,嬴稷早在半月前,便外出狩猎了。至于如何处置降军,嬴稷并没有明示。这让信使很为难,这如何回去复命?寺人又讲,虽然王上没有明说如何处置信使,但王上先前也说过,芈将军乃王上大舅,凡事皆可替王上做主。
凡事?皆可?若是一般的事,倒也罢了。然这人命关天,谁也不敢胡来。芈戎要是知道如何处置,为何还要向嬴稷呈报?这岂不是多此一举?芈戎越想越气。
魏思齐道,要不将楚军悉数编入秦军之中?这个提议,遭到了白起的反对。白起认为,楚人刚烈而狡诈,编入我军,恐成隐患。秦军楚地作战,到真正打仗时,让这些降军出战去杀楚人,必然不会尽力,甚至有窝里反的可能。魏思齐又道,要不就放了,任他们解甲归田?芈戎也断然否定了。这些楚军都训练有素,走出这座大山,一旦拿起兵器,又是一支铁军,必然与秦军为敌也。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为何要受降?还不如就这般困住,全部饿死算了。”魏思齐道。
“不受降?便是一场硬仗,我军不免死伤。”芈戎叹道:“若是在秦地倒好办了,让他们都充作苦役,去修长城!但如今离秦千里,我等又有战事羁绊,着实不好办呐。”
“是啊……”白起叹道。
此时,帐外传来一阵悲歌。芈戎诧道:“谁人还在夜里歌唱?”
白起凝神细听,道:“是楚歌。”
歌里唱到: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倒是蛮动听的,就是听不太懂。”魏思齐道。
“屈子的《招魂》。”芈戎道。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魏思齐跟着唱了遍,道:“有意思,想必是楚军在为景缺招魂呢!让他魂兮归来,不受北方之严酷,不被九重天上的财狼虎豹叼食了去。”
“楚歌婉转悠扬,在下算是见识了。”白起道。
芈戎本是楚人,听这楚歌,又勾起了心中往事。他又想起了死去的儿子芈蛟,年方二八,便被楚国太子给害了……芈戎发誓要为儿子报仇,方才领兵伐楚,这一去便近一年。这一年中,每到夜里,当他孤身一人时,便总戚戚然,必要买醉,方才得眠。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芈戎跟着吟唱一遍,两行浊泪,顷刻而下。
翌日一早,芈戎还在睡梦中,便一阵嘈杂人声吵醒。“发生了何事?”芈戎道。
执戟郎魏思齐入内,道:“营中有人私斗。”
“私斗?都是哪些人?”芈戎道。
“楚军和我军,约有百人。”魏思齐道。
“所为何事?”芈戎道。
“争食。”魏思齐道。
原来,外出征战已数月,秦军的粮草存储也捉襟见肘。加之又到了冬日,接连下了几日的雨,道路泥泞竟半月不干,秦地来的运粮队伍也迟迟不到。从两日前,芈戎便下令,秦军每人一天两馍,楚军每人一天一馍。这才有了方才的争斗。
“大伯,两万降军就是两万张嘴。再这样下去,便是坐吃山空,迟早要坏事。”魏思齐道:“要不,还是都放了吧……”
“放了?”芈戎斥道:“休要再提此事!”
“那……那如何是好?”魏思齐道。
芈戎脸色一沉,冷道:“只有死人才不争食!”
“将军!”白起大喝道:“将军不可!”
芈戎怒道:“有何不可?”
“古已有谚,杀降不详!”白起单膝跪地,急道:“望将军三思!”
“三思?老夫都思了千百次了。”芈戎道。
白起又道:“今日我若杀降,来日再战他城,楚军必不会再降,必要死战。届时,我军便再难克楚了。”
“难道老夫还怕了不成?”芈戎喝道。
“杀降无道!将军就不怕背负千古骂名?”白起喝道。
芈戎深吸一口气,暗忖:这些道理,莫非老夫不懂?然当下情景,秦王不理,粮草不济,老夫又当如何?但这些话,芈戎却不能明言,只是道:“再敢阻我军令,老夫必杀之!”
“将军!”白起将头往地上重重一磕,土里便砸出了一个窟窿。
芈戎勃然大怒,举剑一横,径直朝白起脑门砍来……
岐山之下,箭矢如雨,哭声震天。整整一个时辰后,哭声才止住。
尸骨如山。鲜血浸入大地,再至地下。尔后一个月,方圆十里的井水,皆呈鲜红而不可饮。
这个消息传开,楚王大恐,乃使太子质于齐国,以求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