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沙之战,连同襄城之战,是嬴稷称王后的两场大胜,且又都是对楚之大胜,这让嬴稷很是高兴,便封芈戎为华阳君,爵少上造。又命芈戎留守楚地,伺机再攻城略地。那芈戎,便如一把插在楚王熊槐小腹利刃,只要熊槐稍微一动弹,那利刃便往里扎一分。熊槐只能顺着嬴稷,一点也不敢张狂。
这个局面,正是嬴稷想要的。但下一步怎么做,嬴稷却犯了难。这日,他便召来樗里疾,商议接下来的方略。
樗里疾指着舆图上的“成都”二字道:“这里。”
“蜀地?嬴煇?”嬴稷惊道。
“老夫以为,蜀地之事,丝毫不容小觑。王上,该是决断之时了。”樗里疾道。
嬴稷道:“蜀地之事,国尉最是清楚……这样,明日您就随寡人去一趟国尉府,看老国尉如何说?”
“哈哈,咱们想到一处去了。”樗里疾笑道。
“白起如何了?把他也叫上。”嬴稷道。
翌日一早,白起正欲起身前往国尉府,刚出门,便碰见魏思齐。魏思齐笑道:“起哥哥,身子可好些了?”
“托你的福,好多了。”白起道。
那日岐山下,虽说白起确实是抗命,但也是出于天道人心,不想芈戎酿成惨剧、身负骂名。结果没想到,芈戎依旧一意孤行,还用刀背砸伤了白起。白起即刻昏迷,后由魏思齐护送回了咸阳,在魏厓府中休养。一个多月了,白起的脑袋偶尔也会嗡嗡作响。
魏思齐如今再提起这件事,白起仍旧忿忿不平。但白起不想就此争辩,便加快了步子往外走。
“去哪里?”魏思齐追上来。
“在下去哪里,莫非还要与你通报?”白起冷道。
“是!就是!”魏思齐道:“王上可说了,要本世子一定照料好你,你的一举一动,都要了如指掌。”
白起乜了魏思齐一眼。和魏思齐相处这一年多来,这公子哥的脾性他已然了解,如若他今日不把话说明白了,恐怕是出不了这卫尉府。白起无奈道:“启禀世子,在下王命在身,欲赴国尉府去面见王上。”
“哦?也罢,我也有些时日未见过稷哥哥了,我陪你一块去。”魏思齐道。
二人相伴来到国尉府,一入内院,魏思齐便兴奋的嚷道:“稷哥哥,稷哥哥,你在哪儿?”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内屋,一个声音传来。
魏思齐蹦跶着刚跨入门槛,便看见自己的父亲魏厓也在,立时就收敛起来,躲到白起身后。白起向众人行了礼,嬴稷便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说说吧。白将军先说。”
“启禀王上,”白起详细的将此番与楚的几场大战说了。白起感慨,楚国地广,人口富庶,诸侯不可匹敌。楚国多水,可谓千湖之乡,诸侯不可与媲。楚人血气方刚,秉性刚烈,诸侯不可挫其锐也。景缺自裁便是典型的例子。
嬴稷一怔,又道:“此行大半年,白将军可还有见闻?”
白起想了想,道:“趣事倒没了。糟心事倒有一件。”
“哦?”嬴稷诧道。
“此番大战,我秦军死伤约两万。然这两万人,也并非皆是当场战死,大致有一半,乃是受伤不治而亡。”白起道。
“受伤不治?莫非随军的方士不力?”嬴稷惊道。
“并非方士之过,乃是军盐稀缺。将士受伤后,火毒难抑,继而伤溃流脓而致。”白起道。
“盐?盐巴?”嬴稷诧道。嬴稷在司马错和樗里疾的调教下,无论政务还是军务都颇为熟稔。对于盐,他也知之甚深。盐之功用,一曰佐食。无盐,食则无味。久不食盐,则萎靡不振、头晕目眩,甚至恶心呕吐。二曰军用。征战中,将士所事之肉,皆需盐腌,方能长久储存。将士但凡遇到肠胃不畅、伏天中暑、失血过多、清洗伤口、清热解毒,也都要用盐。所以,看似微不足奇,却也关乎国计民生。
这天下之国,无不因盐而兴、因盐而废。天下之盐,无非有三:一曰海盐,产自吴越。后来,越灭吴、楚灭越,海盐便归楚国控制;二曰崖盐,皆产自与我阶、成、凤三州;三曰湖盐。糊盐产于鄂西之地,大半归楚,小半归巴。国尉当年伐巴蜀,便将大部分湖盐产地收归于秦。
按理说,秦国自产崖盐,当无用盐之忧。但实际的情况,却不是如此。海盐质杂不纯,吴越之地离秦千里,贩至咸阳,其价甚高,故秦人少食。崖盐质纯,乃盐中极品,然却开采困难,其价更高,秦人亦少食。唯有这湖盐,质纯而价廉,天下人十之八九食湖盐。楚西巴东,因湖盐而富,已有千年。而自司马错伐蜀之后,巴国已尽归秦地,秦国当无用盐之忧啊,为何……
“这便是老臣今日要禀呈之事。”樗里疾站起身道:“前日蜀侯来报,楚军大举来犯,占我大小盐场五座。蜀侯领蜀兵赴巴郡,与楚军对垒,仍是不敌。遂致书请兵,望王上救巴蜀于水火。”
“蜀侯还敢向寡人要兵?”嬴稷嗔道。
当年嬴煇的种种不轨行径,一一浮现在嬴稷眼前。嬴稷不解的是,嬴煇此番公然向他要兵,难道就不怕,寡人灭了楚军,反手将他也灭了?
“楚军大举来犯,侵我盐场,也断了巴蜀财税之源。久而久之,巴蜀必然府库空虚,欲战无兵,这与杀他有何异?故,蜀侯才敢冒死请兵。”樗里疾分析道。
“巴蜀亦为秦地。无论如何,巴蜀还是要救的。诸位都议议:如何助蜀,何人领兵?”嬴稷道。
嬴稷话音刚落,众人便齐刷刷的看向了司马错。
嬴稷会意,笑道:“不知国尉可还能战?”
司马错起身,于嬴稷面前跪下,道:“老将原为我王荡平楚患。”
“国尉大人的病……”嬴稷试探道。
司马错拍了拍胸脯道:“老夫这病,都是闲出来的。”
“老国尉出马,寡人自是不担心。”嬴稷笑道:“不知此番入蜀,所需卒子几何、粮草军械几何?伐楚方略又是如何?诸位有如何想法?”
司马错略一思忖,道:“两千足以。”
“两千?”樗里疾惊道。
七日后,司马错领两千精锐,从咸阳出发,翻越秦岭,直扑剑门蜀道。这已经是司马错第三次挥师剑阁了。
剑阁乃蜀地之咽喉,入蜀之必经要道。此处,群山西来,波积云屯;万壑奔东,双飞高阙;层岑峻壁,森若戈戟;翠岭中横,黯然黛色;树若雄屏,飞阁通衢……有穷地之险,极路之峻,故谓之剑阁道。
十多年前,司马错便是从此处进了蜀地,灭了蜀国。后来,蜀相陈庄在此处筑起关隘,称剑门关。剑门关依峻势而-,乃天下雄关之首,固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这关门仿佛就是一道文明的屏障,一道大地的疤痕,将关内关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司马错矗立在剑门关前,面无表情,却是五内翻滚。虽然是故地重游,对于关内的一切,他依然觉得生分。关内的风貌民俗不同于秦地也罢了,甚至车不同轨、书不同文,人与人的交流都有障碍。
“东出崤山而天下一统,何其难也!”司马错暗忖道。
司马靳朝城楼大喝道:“国尉大人奉王命,入蜀抗楚,尔等速速开门迎接!”然关门之上,隐约有蜀卒守候,而大门却是紧闭不开。
“放肆!”司马靳怒道:“莫非尔等还敢违逆王命不成?”
“将军莫怪。秦地有秦地的规矩,蜀地有蜀地的规矩。”守将这才出来应道。
“岂有此理!”司马靳斥道:“蜀早已归秦,岂有一国二制之说?”
“将军也休要与末将理论,末将只认蜀侯军令。”守将道。
“你?”司马靳气打不出一处来。
“呜呜呜……”白武暴跳如雷,正待发作。
司马错冷哼一声,摆了摆手,道:“取马扎。”白武搬来马扎,司马错坐定,这才缓缓道来:虽说蜀地已归我大秦,然,蜀国名义上还在,等同于我大秦之诸侯国。除了蜀侯、蜀相、郡守等要职由王上册封,其余的军政事务,仍由蜀人自治。所以,那守将说的也没错,没有蜀侯的谕令,不敢擅开关门。
“既然国都亡了,还将就这帮蜀人个鸟!”白武啐道。
司马错道:“你以为要真正灭一国这般容易?莫说王上怀柔了,如若硬压,这蜀地早就自立复国了。”
剑门关城楼。蜀侯嬴煇、蜀相杜昂对案而坐。两人中间,放着一柄铜壶,两口陶杯。铜壶上,氤氲袅绕着淡淡芳香。
话说这嬴煇,自打上次在白家村和魏厓、白起交手,也没能落个好,被魏厓的两丈四尺长的蛇戟刺中大腿,立时血流如注。幸好左右拼死救下,及时敷上金创膏,方才保住一条命。回到成都后,竟半年才将伤养好。这一连数日的阴雨,让嬴煇的腿疼得难受,如今走路都一瘸一拐的。按照当初嬴壮的筹谋,嬴煇回到成都后,着手办了两件事:一、筹备厚礼,并亲自写一封效忠书,呈与咸阳;二、派出小股蜀军,东渡巴郡,日日滋扰楚地,特别是楚国之盐井。
第一件事,貌似要撇清他和嬴壮的关系,让嬴稷相信自己;第二件事,便是引发楚蜀纷争。
嬴煇端起杯子,在鼻息处嗅了嗅,道:“要说这世间极品,当属这香茗。这天下好茶无算,要论醇厚古朴,这是得说这江州、枳邑的老茶。老茶生于云端,纳天地精华,自然是树高叶大,其味甘醇。否则,当年天下诸侯进贡,珍奇无算,周武王为何唯喜巴之香茗?”
“侯爷果然是非同凡人,我等粗鄙之人,吃了一辈子茶,也没有吃出个名堂来。”杜昂道。
“不是吃,是品。”嬴煇道。
“不是吃,是品。”杜昂也学着嬴煇那般,闻了闻杯子中的茶香,道:“这人之高低贵贱、儒雅粗鄙,往往就是一字之差。这茶,若是吃,便有果腹之意,有将就之嫌,是大老粗所为。而用品字,就有赏析分辨、怡然自得的意境了。”
站在一旁的守将听得云里雾里,急道:“启禀侯爷、相邦,该如何答复国尉呢?末将怕国尉大人着急了,指不定闹出啥事来。”
“再等等。”嬴煇道。
“侯爷,卑职还是那句话:如若人多,就拒之关外,以冷箭伺候。如若人少,便开关以迎,进来后再来个前后包抄。这剑门关,便是司马老儿的埋骨之所。”
“看看再说。”嬴煇道。
一个时辰过去了,司马错仍端坐如钟。忽然听见一阵“呼呼”声传来,且越来越大。司马靳上前一看,司马错竟立着一个脑袋睡着了!
忽然,几只惊鸟从山林中扑腾飞出。仔细聆听,旋即,又传出数声“咕咕”“啾啾”声。紧接着,又是“啊”的一声叹息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司马错伸了个懒腰,道:“准备入关。”
原来,这“咕咕啾啾”正是嬴煇派出的探子,传回来的暗号。“两短一长。司马错果真不怕死,带两千人就敢深入蜀地。”嬴煇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大喝一声:“开门迎客!”
“侯爷,这就走?”杜昂诧道。
“去会他一会。”嬴煇道:“届时,听我号令……”
“诺!”杜昂也站起身来,随嬴煇走下阁楼。
“吱嘎——”剑门关洞开。
嬴煇领着杜昂等一众蜀官,疾步走出关门,双手抱拳道:“国尉大人驾临,本侯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司马错也站起身来,对直走向前去:“蜀侯别来无恙?”
“一切如故。”嬴煇拉着司马错的手,便往关内走去。其余秦军见状,也懒洋洋的排起了长龙,随司马错走入。嬴煇又道:“这些个莽夫,好不知礼,竟让国尉大人在这野外苦等了一个时辰,真是该死!”
“蜀有蜀律,他们也是克忠职守,不怪。”司马错道。
“国尉大人又不是外人,乃国之柱石,岂可轻慢之?”嬴煇道:“来人,将那谁,那守将,拿下!没有规矩,赏他二十军棍!”
司马错和嬴煇貌合神离的聊着,司马靳和白起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白起向关门上瞟了一眼,又瞟了一眼关内,只见众蜀军脸上没有一丝喜色,全然不像是欢迎友军,萧杀之气无处不在。他却分明感觉道,在那密林深处,有无数支冰冷的箭矢,正对着他。“都打起精神来!”白起沉喝道。
“咳咳……”杜昂干咳了几声。白起眉头一皱,右手往腰间一摸,摁紧了腰间的剑。
“侯爷?”杜昂又道。
“国尉可曾入关了?”承乾宫中,不见前方军报,嬴稷焦急万分。
寺人于昌赶紧答道:斥候来报,悉数入关了。嬴稷很是诧异,嬴煇竟然没曾为难司马错?于昌便道,斥候说了,国尉入关时,蜀侯曾伏兵四万在关隘四周,随时准备刺杀。嬴煇与蜀相约定,以干咳三声为号,旋即伏兵尽出。但不知怎的,蜀相一再暗示,而嬴煇却仍是未起杀心。
嬴稷想了想,道:“如今看来,还是国尉高明啊。”
“王上何出此言?”于昌不解道。
“领兵一千,远征巴蜀,便是国尉的高明之处。”嬴稷道:“如若领兵太多,必然让嬴煇警觉,要么入不了剑门,要么被伏杀于剑门内。而这一千人马,不多不少,刚刚好。”
于昌道:“下一步,又该如何打算?”
嬴稷盯着舆图看了一阵,道:“第一战,西界沱!第二战,巫咸城!一并夺回两大盐场。”
“西界沱?”于昌好奇道。
嬴稷解释道,之所以取名西界沱,乃是取“巴郡之西界”之意。这是巴盐销楚的起始点。巴盐从此经利川,到恩施,再从恩施向北走巫山,或向南走沙道沟、经渔洋关,再到楚境。
“为何不走更为便利的水路,自长江直下楚地?”于昌道。
“三峡暗流险滩无数,走水路风险更大。况且,盐巴浸水即化。为减少损失,盐商们便皆从旱路运盐。”嬴稷道。
“哦,原来有这般讲究。”于昌道。
嬴稷指着舆图,道:“此处是沱山隔江相望,不足二十里地,便是涂井盐场;往南不足百里,便是伏牛山盐泉;往东北四百里,便是大宁盐场。巴人在此设点,运盐入楚,其实也是有讲究的。”
“盐场遍地,难怪秦楚必争巴蜀。”于昌道。
“争巴,自然是争盐之利;争蜀则不尽是为盐,乃是为了争成都。”嬴稷道:“成都方圆千里,皆为平原,土壤肥沃,物产富饶、人口稠集,产桑蚕水稻,自古乃是‘天府之国’。拿下成都,我大秦人口可增三成,粮食可增五成。”
“如此这般,我大秦便有了东出之底气。”于昌道。
“以司马错去打楚将,实则是杀鸡用牛刀,寡人一点都不担心。”嬴稷道:“你设法与国尉传个信,务必做到两点:一,尽量拖延时日;二,伺机向嬴煇要兵。”
“如此安排,是为何意?”于昌道。
“传令便是。”嬴稷道。
入了剑门关,司马错向嬴煇要了三万蜀军,直奔巴郡。本来还想一路往西、一直打到成都的楚军,听闻是司马错领兵,也更加拘谨了。加之千里行军、粮草供应不足,楚军便退缩至西界沱防守。司马错在巴郡逗留了一日,又取道涪陵,直奔西界沱,将大军驻扎于西界沱北面山门的二十里外。
每日一早,司马错便起身,领着几个贴身随从,四处打探、游山玩水,直到天黑时分,方才归营。回到营中,也不问军中事务,只是吃酒吃肉,然后呼呼大睡。翌日一早,司马错又外出游玩。
楚军主将屈贸,见山下插满了司马错的纛旗,不免紧张了起来,不仅加派了巡逻,每日都枕戈待旦,生怕睡死了,这秦军就忽然杀来了。但五天过去了,仍不见秦军进攻,屈贸便觉诧异;十天过去了,秦军还不采取行动,屈贸便觉惊奇;十五天过去了,秦军仍是按兵不动,这彻底把屈贸搞懵了:秦军只是打着司马错的旗号来唬人的吧?
随着时日推移,秦军也坐不住了,议论四起。司马错也不搭理,依旧我行我素,游山玩水。
而第一个坐不住的,不是别人,却是蜀侯嬴煇。嬴煇派蜀相杜昂悄然来到西界沱私下打探。一问秦军才知,探子之前向他禀报的不假,司马错驻扎在山门口已经半个月了,竟一兵不出、一箭不发。
“这个老东西,究竟想作甚?”杜昂暗忖。
到司马错的帅帐,只见,司马错正在吃酒。杜昂嗔道:“国尉大人,好雅兴呢。”
司马错揉了揉惺忪醉眼,诧道:“蜀相如何来了?刚好,来来来,陪老夫吃酒。”
“国尉还有心思吃酒?”杜昂冷道。
司马错知是兴师问罪来了,便站起身来,拉着杜昂坐下,道:“不急,不急!先吃酒,吃酒!”
杜昂无奈,只得陪司马错吃酒。三杯下肚,侍卫捧着一个布袋进来。司马错一个踉跄,抓起布袋,一把拍在杜昂身前,道:“蜀相不辞千里而来,老夫感佩在心。此乃一点心意,望蜀相笑纳。”
杜昂将布袋抓在手里一掂量,这布袋中至少有百金。但想着无功不受禄,便佯装推辞道:“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司马错目光一扫,便也瞧出个七八分。于是,司马错抓住杜昂的右手,用力一握,杜昂的右手和布袋仿佛就黏在了一起。“蜀相你就安心,老夫还有事相求。”司马错道。
杜昂脸上一热,刚做了个欲迎还拒的动作,又顺势将钱袋收入怀中,尴尬道:“国尉请讲。”
司马错哈哈一笑道:“蜀相此番回去,如何跟蜀侯禀报?”
“您要我如何说?”杜昂道。
“四个字:大战正酣。”司马错道。
“甚?这……”杜昂惊道。
司马错神秘一笑,道:“蜀相这般说便是。老夫已有成算,十日后必然破城。”
“有国尉这番话,在下也便心安了。”杜昂道。
“不过,老夫还有一事相求。”司马错道:“蜀相也看到了,这西界沱城坚弗破,还请蜀侯再增兵两万,助我攻城。”
杜昂有些为难。但念在那一袋金子,又泱泱道:“在下试试。”
翌日,杜昂便离开西界沱,回成都复命。送走杜昂,司马错立刻帐前聚将,问道:“我军到此已过两旬,诸位也看到了,蜀侯也急了。不知诸位,可有破敌之法?”
这二十天来,作为主帅的司马错日日游山玩水,众将还以为司马错已有成算。这一问,倒把众将都问懵了。众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唯独白起道:“末将有一计,或可一试。”
原来,在司马错游山玩水的这些日子,白起也没有闲着,日日在这山底盘旋,日日苦思破城之法。白起注意到,除了药农,便少有人进山。那药农,每日清早背着空背篓入山,到日薄西山之时,总是满载而归。药农是如何进山的?白起便跟踪药农,终于在山间一隐蔽处,发现了一条手臂般粗细的藤索。
白起顺着藤索往上攀爬,想数块悬石被其踩落,悉悉索索往下坠去。良久,才能听到谷底传来回声。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才到达山顶。白起找来些杂草,把藤索掩好,方才继续前行。走了不过五丈,便是一片开阔地,除了些杂草,却不见一棵树木,倒是有不少树桩,上面还有新鲜的刀口。
站在开阔地上往下望,西界沱全城尽收眼底:西界沱和秦地大有不同。秦地城池都建于平原上,方方正正,设有东西南北四门。而西界沱建于沱山山腰,呈玉带状,南依长江,东西绵延五里。进入西界沱只有两条路,一是从北面山门,拾级而上;二是从南面走水路,从码头沿着石梯,穿过水门,便进入城中。
这石梯共有一千三百一十四级,总长约三千尺,与长江垂直而立。从江边往上看,仿如一条长龙直插云苍;从城中往下看,云雾缭绕,仿如置身于天上街市。远远望去,整个西界沱便是一副壮美的泼墨图。
这西界沱,虽然山门外驻有秦军而紧闭,但水门却依然通泰。城内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一切与往日并无二致。商贾或从秦地贩来货物,从码头上岸,卖到此地再中转,或是到此处歇歇脚,再顺江下走。
此处的房屋也甚是奇特,当地人称之为吊脚楼。顾名思义,这些楼阁都依山就势而建,山地不平,便只能用长短不一的木柱撑起一个平台,在平台上再建房屋。而那些支撑房屋的木柱,便如人脚一般,吊在房屋之下。除了造型别致,吊脚楼的建设还有讲究,或坐西向东,或坐东向西,皆呈虎坐之形,有“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寓意。
正值晌午时分,各家各户忙着劈柴生火造饭。而这些所谓的“柴”,却是上好的门窗、抽屉或者案几。一老翁边劈柴边叹道:“作孽啊,作孽啊!”
“老人家,这上好的窗棂,劈了岂不可惜?”白起问道。
“你是沿江下楚做买卖的吧?”老翁抬头问道。
“正是……正是!”白起道。
老翁这才娓娓道来:这些日子,此处正打仗。先是蜀军来攻,后是秦军来攻。西界沱的人出不去,山里的柴火都砍得差不多了,如今只能劈家具烧了。
“山路断了,但水路还是通的。为何不从水路运柴火?”白起又问。
老丈道:“这柴火本是贱物,日日都要用。如若用大舟,从江州运来,岂不是豆腐盘成了肉价?我等贱民,如何用得起?”
白起在城中逛了两个来回,到傍晚,方才决定回营。山门其实有三道门。中间为大门,足有三丈高、两丈宽,战马及小型战车可通行;大门两侧为小门,一门为出,一门为入。两道小门皆两尺宽、六尺高,仅能一人进出。
小门两侧,站在两排楚军,挨个盘查来往之人。白起一边应付盘查,一边四处打望,将楚军设防之处、人手几何都一一记在脑子里。经过重重盘查,白起方才出城。这刚一出城,守城楚军便觉有异样,这人既是挑夫打扮,缘何皆空手而归?守城士兵便朝白起喝道:“站住!”
白起拔腿就跑。
在秦军帅帐,白起指着沙盘道,“西界沱山门口,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道,平日里,有不少商贾往来。如今,西界沱被围困多日,城内粮食、盐巴等一概不缺,唯缺柴火。”
“哦?”司马错道:“直陈你的打法。”
白起指着沙盘,如此这般的一一道来。司马错听罢,哈哈大笑道:“好你个白起,竟用上了鬼谷子的文兵法。”
白武诧道:“这兵法还分文武?”
“哦,国尉说的,可是飞钳之术?”白起道。
一听到“钱”,白文便来了精神,惊道:“飞钱?甚钱可飞?”
司马靳笑道:“不是圜钱,乃是飞钳。便是像把钳子那般飞出去,然后把想要的东西紧紧抓住。”
白文似懂非懂道:“钳子……飞出去就能抓得住?”
“飞钳之术讲究‘飞’和‘钩’。”司马靳道:“所谓‘飞’,便是远远地把话传与对方,主要是讲些恭维话,使对方上钩。所谓‘钩’,便是用各种方法,钩出对方的真情实意,然后加以控制。听明白了?”
次日晌午时分,一群樵夫从沱山下来,背着柴火,从西界沱山门口经过。
“瞧,那是甚?”“樵夫吧。”“你是不是傻?我岂不知是樵夫?”“你是说,柴火?”“正是。”“不可轻举妄动,还是请示主将后再作图谋。”“也是。”
这个情形,被楚军看个真切,便报与主将屈贸。“这些樵夫,人数几何?从何处打柴?去往何处?可有秦军保护?”屈贸问。
“都是从沱山上下来的,也就十人,去往何处、有无秦军保护,就不清楚了。”士卒答。
“这些都没搞清楚,还想虎口夺食?”屈贸斥道:“再探!”
翌日,守城的士卒又来报:“启禀将军,在下看清楚了,这帮樵夫也就十来个,都是附近的一些村民,并无秦军跟随。”
“不可大意,小心驶得万年船。”屈贸道。
“哦,小的再探就是。”士卒道。
“光探看还不够,也得试一试。”屈贸道。
第三日,樵夫下山路过山门时,忽然,西界沱的大门洞开,一股楚军迅速杀出,樵夫们大惊失色,四散而逃。樵夫大多乃老幼村民,又身负重薪,那跑得过训练有素的楚军?楚军完全不费功夫,便将樵夫全部拿下,柴火也被一抢而空。
“本将军问你,可要实话实说。但有半点欺瞒,尔等小命不保。”屈贸不放心,便亲自审问。
一个老年樵夫唯唯诺诺道:“启……启禀将军,我等都是附近的村民,以打柴为生,祖祖辈辈都吃这个的……”
“哪个村?”屈贸道。
“下里,下里的。”老樵夫道。
“下里?下里有甚?”屈贸道。
“下里……无甚。”老樵夫道。
“无甚?可想好了?”屈贸道。
老樵夫道:“非要说有甚,便是家家户户都种橘子。对了,村口还有一个石牌坊,是六十年前,与楚开战,全村男丁十之七八皆战死,巴王感佩村民忠勇而立……立的。”
“橘子?村里的有何不同?”屈贸道。
“哦,这就大不同了。”老樵夫道:“咱村的橘子皮薄肉厚,少子,味道嘛,必其他地方的要甜。对了,有楚商专门来收咱村的橘皮,说是晒干了佐茶,乃茶中上品。”
“是这样么?”屈贸转头对权士道。
权士点了点头,道:“大致无差。”
屈贸对老樵夫道:“你给我听好了,本将军这就放你一人回去。你回去之后,多找些村民来,从今往后,每日天黑之时,就送五十捆柴火到山门口来。”
“其他人呢?”
“其他人就在此为质,你若不听招呼,这些人就活不成,听见没?”屈贸道:“本将军也不亏待你,这些柴火,我军皆按市价收购。对了,市价几何?”
“四钱一捆。”老樵夫道。
“一捆多重?”屈贸又问。
“不论斤两,只论捆。”老樵夫道。
“这一捆也有大有小呢。”屈贸想了想,道:“这样,每捆我付你两钱。切记,要大捆,小捆不算。”
“这……”老樵夫暗忖,堂堂一个将军,竟然为这等鸡毛蒜皮之事还讨价还价,也不嫌丢人。然毕竟村民还在他阶下为囚,只得应道:“诺。”
第三日,老樵夫领村民上山伐薪,楚军依计行事,又夺得了些柴火。
连续好几日,楚军都屡屡得手。屈贸便也乐此不疲,索要的柴火数量也越来越多,至百捆以上。
直到第八日——
“楚军来了,快跑!”
见山门洞开,老樵夫大喝一声,领着村民撒腿就跑。
楚军诧异,唤道:“跑个甚?”
“价太低了,不值当。”老樵夫应道。
没了这些柴火,今夜便不能开火;不能开火,主将必然问罪。念及此,守城的头目喝道:“来些人,随我出城夺薪!”
老樵夫十步三顾,惊道:“楚军追上来了,快跑……”
百余楚军紧追不舍,一直追出山门一里外。忽然,杀声骤起,一白衣小将平地冒出来。小将举剑高呼:“白武,切断回路!白文,堵住山门!其余人等,随我杀入城去!”
只见,山门左边的密林中,白武领着一众秦军杀出,切断了出城楚军的退路。楚军见势不对,调转矛头,于山门三百步外,与白武一众厮杀在一起。
忽然,从山门正前方,又杀出一大队秦军,从楚军背后攻击。出城的楚军人少,加之本就慌乱,不一阵,便失去战力,成了秦军的囊中之物。
与此同时,白文也领着一众秦军,从山门右边的密林中杀出。只见,秦军推着三辆战车,直冲山门而来。杀至山门处,白文大喝一声“倒”,众人又齐力将战车掀翻,卡在城门边上。当城内的楚军杀到,城门已不能闭上……旋即,白起大手一挥,一千弩兵列队站好,齐齐向城内放箭。
一场箭雨,仿佛一场春雨,让城门方圆百步内,都瞬间长上了“枝丫”。楚军身上也长了“枝丫”,惨叫声不绝于耳。
“停!”白起大手向上一挥,箭雨骤停,又道:“杀!”
旋即,一万秦军如排天巨浪,直撞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