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昭华五十六:风起咸阳 > 023 太子行凶

023 太子行凶

    季君之乱总算过去了。在这场浩大的动乱中,季君嬴壮、公子嬴华、公子嬴雍战死,太后魏粲、公子赢劼、公子嬴牟被诛,武王后魏薇逐于魏,所牵连的嬴氏公室之人三百,无一幸免,皆伏法。咸阳,又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告子曰:食色,性也。偌大的咸阳城,对于骄奢淫逸惯了的公子贵胄来说,最好的去处有两个:一是饕餮居,可以解决“食”的问题;二是夷吾楼,可以解决“色”的问题。

    这两个地方有个共同特点,便是贵。

    价格是天然的阶级划分标准,可在最短时间内,分出个尊卑贵贱。越是贵的去所,对于公子贵胄而言,便越能彰显其品味和实力。

    新近,这咸阳城中公子哥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便是一桩和夷吾楼有关的事。这日嬴稷刚刚早课下来,寺人于昌便凑过来,一脸谄媚的低声道,莒姬到了咸阳,王上要不要微服私访?嬴稷一怔,诧道,莒姬是何人?于昌狡黠一笑道,王上深居宫中,不知也不奇怪。这莒姬,本是莒国公室之后。百年前,莒国为越国所灭,莒氏便彻底衰落。莒姬一家也流落民间。后来,卫国一老将军病重,家人为其冲喜,便买了莒姬为妾。

    嬴稷斥道,既是他人妇,为何还与本王说?你是不是活腻了?于昌又道,王上莫急,且听奴婢道来。话说那莒姬,嫁入将门仅七天,老将军便一命呜呼了。莒姬便被视为不详之人,被撵出了家门。流落街头的莒姬饱受欺凌,最后入了青楼,干起了皮肉的营生。凭借着美貌和琴技,莒姬一举便成了头牌。一时间,青楼门庭若市,各国嘉宾如潮涌来,争相一睹芳容、一亲芳泽。嬴稷道,无非是些纨绔子弟的消遣之物罢了,有何稀奇?

    于昌便道,王上有所不知,坊间传言,这莒姬乃天下绝色。而这夷吾楼,又是天字一号青楼,也是一绝。夷吾楼专门养了一个帮人,遍寻天下名妓。声名鹊起的莒姬,便成了夷吾楼猎艳的对象,以三万金买下。两绝同出咸阳,不去看看,确实可惜。于昌这么一说,嬴稷倒也来了兴致,正犹豫之际,于昌又道,说是莒姬入咸阳那天,咸阳城里的公子哥们悉数出迎,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竟活活踩死两人,人气之盛可见一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如……”于昌低声道。

    “放肆!你当寡人是甚?”嬴稷斥道。

    “王上息怒!”于昌连忙跪道:“在下见王上闷得慌,所以……都是在下瞎说的,瞎说的。”

    “掌嘴!”嬴稷怒道。

    “掌嘴!掌嘴!”于昌抡起巴掌,就往自个儿脸上扇。

    嬴稷这才消了气,斥道:“算是给你一个教训。”

    “在下再也不敢了。”于昌道。

    嬴稷深吸一口气,叹道:“这等事,岂是说得的?”

    “王上,这是何意?”于昌不解。

    “有些事,做得,说不得;有些事,说得,做不得。”嬴稷道。

    于昌这才破涕为笑:“在下懂了。”

    这日夜里,于昌找来一件商贾的衣装给嬴稷换上,两人才溜出王宫,直奔烟花巷而去。“寡……我这身打扮,可有人认出?”嬴稷还是不放心。于昌笑道:“此时出来耍的,大多都吃了酒。酒吃多了,别说是您了,就连他爹站在他面前,也未必认得出来。”

    “也是,嘿嘿。”嬴稷道。

    进了夷吾楼,却不见鸨母黄婆来迎。好在那龟公倒也机敏,见着二人,仿佛见着自己的爹一样孝顺恭敬,将嬴稷迎入屋内,又端来些酒肉、水果,叫来两个姑娘给嬴稷捶背。龟公笑道:“在下一大早,便眼皮子跳,可劲的跳。老奴还在纳闷是咋回事呢。这不?公子您来了。”嬴稷没搭话,龟公又道,“客官好生眼熟,先前不是来过?”

    嬴稷故意四处张望道:“你怕是记错了吧?”

    于昌忙附和道:“但凡有钱的,你都看着眼熟。”

    “嘿嘿,那可不。”龟公道:“不过,这位客官的确是来过的。”

    “这……在下秦十二,蜀地盐商,首次入秦。龟公莫不是眼花了吧?”嬴稷道。

    龟公喃喃道:“老奴记错了?不可能呀。”

    就在嬴稷尴尬之时,于昌道:“听说你这里,来了上等货?”

    “瞧您说的?咱这夷吾楼,哪一个不是上等货?”龟公道。

    “自然都是。不过,极品自然只得一件。”于昌掏出一袋金子,递到龟公手上,道:“此乃二十金。只要十二先生伺候好了,钱不是问题。”

    龟公看着钱袋,为难道:“莫说二十金,即便您给我两百金,老奴也没辙。”

    “老家伙……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于昌怒道。

    龟公刚想解释,忽然一阵哭声,从二楼传来。旋即又传来一阵求救声:“杀人啦,救命啊!”紧接着,“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个男子踉踉跄跄的从楼上下来,夺过大门,瞬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鸨母倚着二楼的栏杆,大哭道:“杀人啦,杀人啦……”

    半柱香前,还有两个人物——楚国太子熊横、楚国令尹景鲤的儿子景阳也循香而来。两人摇摇晃晃、一身酒气,刚进门就嚷着要见莒姬。鸨母黄婆急忙迎上来,说是莒姬这身子不便,不能接客。景阳一把将黄婆撇开,留出一条路来,躬身道,大哥请。熊横甩开手臂,径直要上楼去。鸨母急忙又小跑过去,拦住两人,急道,莒姬一早便出门游山去了,至今未归。

    “游山玩水?好兴致。”熊横耷拉着脑袋道。

    “老身岂是信口开河之人?”黄婆正言道:“老身也不能让大人白跑一趟不是?这么的,咱这里的姑娘,您和您兄弟随便挑,酒钱折半!”

    “折半?呸!”熊横扬起头来,往天上淬道。一口黄痰直飞出两丈开外,落到大厅正中的灯罩上。景阳也怒道:“钱?这是钱的问题么?要是惹恼了咱兄弟,今日便把这夷吾楼一把给火烧了!”

    “是是是!”黄婆连连赔笑道:“老身可没那个意思。要不这么的,今日二位好吃好喝,全算老身的!”

    “闪开!别他娘的废话!”熊横哪听得进去,大手一划,便将黄婆扯倒地上,摔得黄婆只叫唤:“哎哟,哎哟!熊大人呐,莒姬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呀……”

    行至莒姬房间外,方才还蛮横粗鲁的熊横,竟变得轻盈起来,脚尖点地,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凑近门口,熊横双手轻轻一推——没想到,这门却关得紧,没能推开。“好啊,还跟爹爹我捉迷藏呢。”熊横便又加了些气力,又是一推。房门颤了颤,仍是不开。

    显然,这门是从里边给闩上了。敢情黄婆说莒姬游山全是托辞。熊横哪曾受过这等欺瞒?熊横大喝一声:“给老子撞开!”

    景阳立马后退三步,一个俯冲便朝门撞上去。只听见“砰”的一声,门闩断成两截,房门洞开。

    莒姬果真在房中!

    只见她,不过二十一二的模样,腰身细柔如柳,仿佛用两根手指,便可以整个儿箍起来。一袭紫色的华服上,绣着四五朵怒放的牡丹。即使华服包裹,也依稀可见那胸脯高高耸起,随气息起伏而上下颤动。再看脸,面若灿桃,眉似春柳,眼若水晶,檀口轻盈。两唇微张不闭,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明显是受了惊吓。

    熊横也被眼前一幕给惊着了:莒姬坐在一个年轻男子的大腿上,手持一盏金爵,正往他嘴里喂酒!

    这便是心心念的、山盟海誓的莒姬?黄婆不是说她游山玩水去了?原来,却躲在这里与其他男人幽会……一种强烈的被欺骗、被侮辱的感觉,从熊横心底泛起。从出生到现在,三十多年来,从来没人敢如此对他。一个都没有。这种感觉,先是化成愤怒,又化成懵懂,让熊横无所适从。

    不速之客熊横,惹恼了莒姬屁股下的男子。那男子骂骂咧咧道:“哪里来的混账?还不滚出去!”

    男子的话,熊横并没有听得进去。呆立须叟,熊横又对着莒姬道:“不是游山玩水去了么?”

    “不是……是!这不又回来了嘛。”莒姬起身道。

    “你他娘的聋了吗?”莒姬屁股下的男子又道:“听不懂老子的话,是不是?”

    “世子莫怪,此乃妾身旧友。”莒姬安抚道。

    “旧友?哈哈哈,这烟花巷中,姑娘还有旧友?莫不是姘头罢了。”男子冷笑道。

    “甚姘头?再说一句试试,看老子不敲掉你的狗牙?”景阳说罢,一脚踢翻了男子身前的檀案,酒肉撒了一地,也溅了男子一脸。

    “直娘贼!”那男子揩了揩脸,一把抽出佩剑架在景阳项前,怒道:“怎的,想动粗不成?”

    “世子息怒,息怒!”莒姬劝道。

    那男子怒道:“这咸阳城中,谁不知我芈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尔等活腻了?”

    景阳立时便失了威风,连连后退道:“别,别……有话好说,好说。”

    “方才不是还横么?怎的,这就怂了?”见景阳后退,芈蛟又近逼上来。

    “芈蛟是吧?”熊横冷道。

    “呵呵,是又怎样?要服软也行,只需给本世子磕三个响头便是!”芈蛟道。

    对方不通报姓氏还好,一旦通报自己乃芈姓,便更让熊横不爽。这天底下,但凡姓芈的,无一例外,皆为楚裔。既是楚裔,便不能无视他熊横。熊横青筋暴起,怒道:“芈蛟是吧?”

    “老子就是!”芈蛟话音刚落,又传来“哐哐哐”三声,芈蛟应声而倒。芈蛟双手捂着头,一汩鲜血瞬间从指缝中涌出。原来,不知何时熊横捡起来酒爵,对准了芈蛟的头便连砸了三下。

    芈蛟哭道:“你敢打我?你怕是活腻了,我这就告诉我爹去……”说罢,芈蛟捡起佩剑,夺门而去。“我呸!”景阳朝着芈蛟的后背淬了一口。

    “熊大人啊,您这是……”黄婆上来拉架,急得直哆嗦:“闯祸了,闯大祸了!”

    “能有多大的祸?”熊横扔掉酒爵,不紧不慢的揩拭着手中的血渍。

    “你可知打了何人?你惹得起吗?”黄婆哂道。

    “呵呵,管他呢。莫说芈蛟,就算是她芈八子来了,又能奈我何?”熊横不屑道。

    “你……不可胡言!”黄婆急得直跺脚。

    芈蛟刚跑了几步,闻此大逆不道之辞,更觉不甘不忿,趁众人不注意,拎起长剑又回来了,趁众人不注意,对准熊横胸脯就刺去。景阳余光一闪,大喝道:“太子当心!”

    芈蛟本是纨绔子弟,平时带把剑在身上,也就是装个派头。这紧要关头,真是要用剑,也不得法。这一剑,既没有力道,也不精准。熊横虎躯一闪,便避开了。

    这一冷剑,让熊横起了杀心。熊横一转身,又向前跨出一步,抢到芈蛟身前,举起右掌往下一砍,正砍在芈蛟肘关节处。芈蛟右手一麻,佩剑便被震落……熊横左手往下一探,接过佩剑,顺势便往前一扎,不偏不倚,剑便插在芈蛟小腹上。

    “杀人啦,杀人啦……”黄婆大骇。

    “杀人?”芈月惊道:“谁杀人?你说甚?你……你说清楚了!”

    甘泉宫。芈戎朝地上重重一磕头,哭道:“请姐姐为芈戎做主,为犬子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芈月急道:“好生说来!”

    芈戎又将昨日熊横争风、手刃芈蛟的事说了一遍。“天啦!”芈月听罢,全身似散架了一般,瘫软在案。

    “姐姐!”芈戎跪着往前爬,边爬边哭道:“大弟年过四旬,仅此一子。如今,蛟儿死了,大弟便是绝后了,活着也没意思了。”

    “大弟!”芈月叹道:“倘若一般公子,本宫想都不用想,必问楚国要人,以偿蛟儿性命。然这熊横……”

    芈戎道:“熊横怎么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熊横乃是楚国太子、储君,杀熊横便若杀楚王,楚国如何能答应?”芈月道。

    “莫非就任他楚太子逍遥法外?”芈戎道。

    “本宫这便照会楚使,叫楚国赔我金银、厚葬蛟儿。”芈月道。

    “要他金银作甚?在下要得是一口理!”芈戎又“咚”的往地上一磕,大喝道:“请太后为芈戎做主!”

    芈月站起身来,走到芈戎跟前,意欲扶起芈戎。但芈戎仍旧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道:“请太后为芈戎做主!”

    芈戎不忿,芈月也为难,两人争执不下,不欢而散。出了甘泉宫,芈戎便径直奔承乾宫去。一入殿,芈戎便扑通跪在地上,大呼道:“望我王与芈戎做主!”

    嬴稷虽然知道芈戎定会就芈蛟的事来找到他,但他没想到,芈戎竟会行此大礼,诧道:“大舅这是怎么了?”

    芈戎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嬴稷假装不知情,听得一愣一愣。听完,嬴稷拍案而起,恨恨道,想当年,惠文王为储君时,触犯禁令。商鞅便对孝公道,“律法推行不畅,乃有公室贵族阻拦。君若真想施行法制,则先从太子始。太子不可用刑,然可黥其师傅,以儆效尤”。遂后,太子首傅嬴虔便被施以黥刑。大秦铁律,本国太子尚且不避,何况他楚国太子?

    得到了嬴稷的支持,芈戎倍感宽慰,这才离宫回府。旋即,嬴稷又把樗里疾召来,说了自己的想法。樗里疾当即表示赞同,道:“趁此机会,把那些久拖不决的事,也一并办了。”

    从王宫出来,樗里疾又卫尉府去凭吊。和芈戎寒暄一阵,樗里疾又提及秦王加冠一事。樗里疾以为,王上年方二十有二,久未加冠,着实不妥。当下,若不能让王上加冠亲政,芈戎的血海深仇,恐不能报。明明八竿子打不到的两件事,为何又扯在了一起?樗里疾道,芈戎欲报杀子之仇,必然要举兵伐楚。但,季君之乱后,魏太后自缢,这监国者便只有芈太后一人。嬴稷即便口头上支持伐楚,若芈月反对,不与虎符,芈戎又如何举兵?芈戎点了点头。

    翌日,丞相樗里疾、国尉司马错、卫尉芈戎、咸阳将军魏厓等朝中重臣,齐聚甘泉宫。芈月见此阵仗,猜测是为伐楚之事而来,略感不安。但樗里疾却没不提伐楚之事,却说近日收到魏韩国书,二王力邀秦王临晋一会,共商天下之事。芈月暗忖,此时会盟,多半是商议连横伐楚之事,但她不解:要会便会,如何还要问本宫?

    樗里疾面有难色,道:“三王会盟,必签盟书。如今我大秦之王,尚未加冠,是否签订、如何签订,不能独自裁决。”

    芈月这才听出了话外之音,笑道:“诸位,恐怕不是来议会盟的吧?”

    樗里疾抱拳道:“王上已过加冠之年,若然再不许加冠,恐让天下人笑话。”

    “甚叫不许加冠?”芈月斥道:“本宫不是说过么,待稷儿龙体健壮、功课精修之时,再议不迟。”

    樗里疾道:“老夫以为,如今的王上正值盛年,四书五经、兵法韬略无一不精,正是神龙归位、执掌牛耳之时!”

    “王叔抬爱了。”芈月笑道:“稷儿资历尚浅,尚不能独当一面。”

    “太后!”樗里疾正言道:“王不归位,天下不安,还望太后三思!”

    芈月环视一周,道:“尔等,都有此意?”

    芈戎上前一步,拜道:“神龙归位,天下为安!”

    司马错拜道:“还政于王,亘古大道。”

    “你们……这算是逼宫么?”芈月又看了看魏厓,道:“你呢?”

    魏厓低头道:“望太后以天下为重!”

    大卜算定,一个月后的望日,乃是大吉。按公室的惯例,秦王的冠礼要在雍城举行。由于雍城距离咸阳还有几百里的路程,所以,在冠礼举行前的五天,嬴稷便要和王宫大臣一道,往雍城进发。

    一路上,嬴稷既兴奋也有无数疑问,他不明白,为何秦王要去雍城完礼。樗里疾便道,雍是秦国最老、也是历时最久的都城,德公元年起,到献公二年,持续了近三百年。而更为关键的是,有这样一个传说,当年秦德公迁都雍城之前,专门命人算过,得到的答案是雍城大吉,嬴氏子孙可以此地为据,一路向东发展,直至饮马黄河。后来,秦国便视雍城为发迹之地。

    嬴稷点了点头。又一个问题涌上嬴稷心头:既然雍城大吉,为何还要迁都?嬴稷掐指一算,从最初的西垂,到秦邑,到汧邑,到汧渭之会,到平阳、雍城、泾阳、栎阳,再到咸阳,总共迁了八次。樗里疾道,但凡迁都,必是遭遇不可解之难。譬如,秦灵公迁都泾阳,便是为摆脱旧贵族之羁绊。此外,当时的魏国国土已深入河西之地,成为秦之心腹大患、使秦不能东进。迁都栎阳,可北却戎狄、东通三晋,对魏国形成攻势。商鞅变法,也遭遇旧贵族势力的强力阻扰,孝公才决定迁都咸阳。樗里疾指着咸阳的方向又道,咸阳扼渭水之渡,地势平坦;北有九峻山,易守难攻;南临渭河,水源充足;又临近西周故都丰镐,农耕发达;遥望终南山,物产丰饶。更为重要的是,咸阳地东西、南北交通要道,我王居于此,便是居中而环顾天下、可傲视群雄也。

    嬴稷想了想,道:“将来有一日,寡人也要迁都。”

    樗里疾笑了笑,道:“为何?”

    嬴稷道:“摆脱旧贵羁绊、昂首阔步东出。”

    樗里疾点了点头,又问:“打算迁到何处?”

    “洛邑。”嬴稷道。

    “王畿?”樗里疾叹道:“也罢,老夫等着那一日。”

    至雍城,逗留了两日,便是加冠吉日。冠礼大宾仍旧由宗室之长樗里疾担任。一阵牛角号响后,樗里疾便喝:“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旋即,寺人双手捧着一顶黑麻布做的缁布冠。嬴稷戴缁布冠,表示不忘本初。

    樗里疾又喝:“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这一次,嬴稷戴的是白鹿皮做的皮弁。所谓皮弁,也是军帽,戴军帽便表示嬴稷正式拥有兵权,有社稷疆土之责。除了戴帽,司马错还双手捧上一枚秦王金剑,上刻“天佑大秦”四字。嬴稷接过金剑,往头上一举,文武百官立即跪下,齐喝:“吾王万年!”嬴稷将金剑佩于腰间,百官这才起身。

    樗里疾又喝:“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这一次,嬴稷戴的是爵弁,是一顶红中带黑的素冠。戴上爵弁便象征着嬴稷拥有祭祀之权。

    若是一般人,观礼便到此结束了。然按周礼,“公冠四加,三同士,后加玄易”。嬴稷作为大秦之主,自然也是四加。这最后是加玄冕。这一次,和前面三次都不同,嬴稷先要换上一种绣有半青半黑的花纹的衣服,再戴上前后共六旒、每旒用十二条五彩细绳编成,每旒上穿五彩玉十二颗的旒冕。旒冕不是一般人可以戴的,只有君王可戴。旒冕的顶部曰綖板,綖板前圆后方,喻天圆地方,有博大之意;綖板前后系垂旒,意欲王不视非邪,是非分明;板下有玉衡,玉衡两端有孔,孔里垂挂丝绳直到耳旁,再系着一块美玉,仿佛塞住了耳朵一般,即所谓“充耳”,寓意君王不听谗言、求大德不计小过。

    戴上旒冕,文武百官再山呼:“恭贺我王!我王万年!”

    加冠仪式这才告一段落。嬴稷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想着自回到咸阳那一刻起,光是为加冠这事,就历经了两次波折。第一次是和熊叶阳大婚之前,第二次是承乾宫变之后,但皆被他的母后芈月以不同的理由给拒绝了。如今,当沉甸甸的旒冕戴在他头上,嬴稷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秦王,才正式享有军国大事的最终处置权。想到此处,嬴稷不由得心潮澎湃。

    离开雍城,嬴稷没有回咸阳,而是朝临晋去了。三个月前,嬴稷便命人在临晋筑起了一座高一丈、单边三丈的六角形高坛。每间隔一边,设一王座,王座后皆留一个九级台阶——这是秦魏韩会盟之处。台阶之下,又分别插着秦魏韩王旗,每一国,皆有九十九面之多。

    至临晋三十里外,嬴稷却忽然下令就地歇息,而是让樗里疾先去招呼魏王和韩太子。王车足足在原地停了两个时辰,才又重新开动。到临晋,已是傍晚时分,错过了会盟的良辰。嬴稷便命大卜又重新占筮,好在第二日午时也是吉时,便又知会魏韩改期。

    嬴稷这一番折腾,威风倒是显摆够了,却也惹得魏韩二国颇有异议。魏王魏嗣本来对嬴稷就心存芥蒂。当年咸阳三龙夺嫡之时,魏嗣本来是支持公子壮的,没想到嬴稷上了位;后来公子壮在魏太后魏泠的支持下大乱咸阳,没想到还是让嬴稷给一锅端了。那魏泠乃魏嗣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嬴稷逼死魏泠,又将魏嗣的亲生女儿秦武烈王后魏薇赶回了魏国,便是与魏嗣结下了血海深仇。于是,在翌日会盟时,魏王魏嗣始终板着脸,且冷言冷语不断,以示抗议。嬴稷是聪明人,一眼便看出魏王的心思。嬴稷始终言笑晏晏,谨防再次刺激到魏嗣,但心底却甭提多兴奋了:怎么着,你能奈我何?

    嬴稷确实也有傲慢的资本。楚国豪横,对秦国还构不成实质性的威胁,而韩魏却是如坐针毡。盟坛下,歌舞升平,一众身着黑色秦装、面涂黑漆的舞者仰天拊缶,乐师搏髀援琴,抚弦而歌,“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韩太子韩婴却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歌舞罢了,韩婴这才忍不住开了口。韩婴先是说了些三国会盟、不啻盛事之类的场面话,又说,战国之世,列国纷争,一时恩怨不足为道,当往前看才是。

    这个话,虽谈不上不高明,好在也算把话匣子给打开了。嬴稷附和道,天下潮流,便是那滚滚车轮碾过了的砂石。碾过了,碎了就碎了,车轮早在前方等着了。

    魏嗣听罢,气打不出一处来,冷道:“说得倒是轻巧!寡人与秦王之仇,就凭这几句漂亮话便敷衍过去了?”

    嬴稷暗忖:若不想敷衍过去,你来会盟做甚?这不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但口头上,嬴稷却道:寡人先前是做过一些于魏王不利的事,但确实是形势所逼。如今魏王大驾莅临秦国,盟好之心昭然,寡人也不能让魏王白跑一趟不是?于是嬴稷便当即许诺,连横一成,便将之前攻占的蒲阪归还与魏,以表诚意。

    这个台阶来得很是时候,魏嗣便很识趣的拾级而上,三国间的尴尬这才化解。三人吃了几杯酒后,会盟才算进入正题。韩婴道,要想一举挫败楚之锐气,还缺关键的一环——齐国的支持。齐国乃东方第一强国,如若齐国能高举义旗,便是事半功倍。但要说服齐国,该如何下手?

    嬴稷思忖片刻,忽然大笑道:“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