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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 秦楚联姻

    嬴稷母子终于与楚王相见了。

    但相见的地方,不是在楚王宫正殿,而是在偏殿。偏殿最上方,设两王座,熊槐居左而坐,王座以下又设了几座。

    嬴稷母子走到殿中,一时竟也踌躇了,不知如何落座。如若嬴稷上坐,那芈月必然要坐到下面去。论长幼尊卑,嬴稷断然不能比芈月更显尊贵;如若芈月上坐,嬴稷必然要坐到下面去。这样一来,楚王在上,秦王在下,岂不又辱了嬴稷?

    芈月瞄了一眼,笑道:“多年未见,王兄还这般有趣。”

    熊横假装没有听懂,哈哈一笑道:“是啊,整整二十一年不见了,没想到,月妹子还是这般婀娜妙曼啊。”

    见熊横不提座位的事,芈月眼珠一转,道:“既然二十一年不见了,为何还不许月妹子与王兄亲近?”

    “月妹子这是哪里的话?你我本是同宗,你又认寡人为义兄,岂有不亲近之理?”熊横道。

    芈月指着熊横旁边的空座道:“既然如此,王兄如何连个位置都不舍得给妹子设一个?”

    “诶,哪能呢?”熊横笑道:“这个位置,本来便是与妹子留的啊。”见嬴稷不悦,熊槐又道:“秦王也不必多心。论辈分,寡人还是你舅。今日寡人在此接见二位,绝非论国是,而是论骨肉。这不,寡人都安排在偏殿与二位见面,不就是想少些人打扰?既然论骨肉亲情,外甥你是晚辈,就委屈一下,坐到下面去吧。”

    “你,你……”嬴稷急道。

    “哈哈哈,说得好!”芈月大笑,径直捡起一座,往两个上座中间一放,便坐了下来:“秦王是我儿,楚王是我兄,本宫坐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待会儿吃酒,本宫还能给我儿夹菜、倒酒不是?当然,本宫也不能忘了王兄,本宫会像待我儿那般待王兄的。”

    熊槐完全没有想到,芈月竟不顾及自己的太后之尊,自己捡了个座位坐下,又巧妙的化解了场上的尴尬,甚至还“仿佛”把熊槐一起给骂了。嬴稷“噗”的一声,差点就笑出声来。熊槐也憋着一口气,脖子上的青筋隐约可见。

    芈月又对嬴稷道:“来,秦王,上座,坐到本宫身边来。”

    嬴稷大摇大摆的走上去,坐下。芈月又指着楚国太子熊横道:“那谁,还不快给本宫搬个铜案来?没案,呆会儿本宫怎吃酒?再说了,本宫面前若没有家什挡着,未免也太显眼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是楚国的太后呢!”

    “你……”熊槐明知芈月拐弯抹角的骂了自己,却也只能认倒霉,吃了个哑巴亏,又指着熊横道:“快,还不去搬?”

    熊横钢牙一咬,又对令尹景鲤斥道:“还不去?”

    “哈哈哈,”嬴稷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完全没有想到,他的母亲竟然有这等手段。若不是芈月在场,面对这等局面,嬴稷还真不知如何应对。

    待景鲤挺着个大肚子,拖着老迈的脚步,把铜案搬来、安置好,芈月又道:“恭喜王兄,三喜临门!”

    熊槐冷道:“月妹子真是来打趣寡人了?”

    “妹子哪里敢哟?”芈月正言道:“这一喜,是王兄灭了越国。虽说是战国,但能轻易就灭一国者,近十年未曾有之。王兄不愧天下雄主!”

    芈月这么一说,熊槐倒有些得意,方才的愤懑也缓解了些,摆手道:“哈哈哈,时也势也。”

    “这二喜嘛,便是秦楚盟好,楚王又多了一个昆弟之国。”芈月道。

    熊槐冷哼一声,道:“好说。”

    熊横插话道:“既然盟好,秦太后得有所表示才好。”

    芈月笑道:“那是自然。”

    嬴稷朝殿下一挥手,一众秦卒竟抬来二十口箱子,置于大殿正中。“开。”嬴稷道。旋即,二十口箱子齐齐打开,立时,一道道金光从箱子里迸出,将偌大的宫殿照得透亮。

    “此乃十万金,是本宫的见面礼。”芈月道。

    熊槐望着那些宝贝,眼睛瞪直了,须臾也舍不得离开。但嘴上,却是轻描淡写一般,道:“好说。”

    芈月又心生一计,道:“本宫还有意将上庸归还王兄,还望王兄慷慨笑纳。”

    还送上一城?不仅熊槐没想到,连嬴稷也万万没有想到。嬴稷正欲说话,却被芈月打断了:“上庸乃本宫封邑,本宫说了算。本宫回到咸阳,楚王便可差人来办理交割。”

    “月妹子豪阔,本王敬你一爵。”说罢,熊槐端起酒爵,一饮而下。喝罢,熊槐道:“这三喜,又是何喜?”

    “惊喜!”芈月笑道。

    “哦?何等惊喜?”熊槐道。

    “天大的惊喜!”芈月道。

    “天大的惊喜?还不快快说来?”熊槐急道。

    “不急不急,吃完了酒再说。”芈月道。

    “究竟是何物,不能边吃酒边瞧?”熊槐心痒难耐。

    “那东西,是搬不来的。”芈月凑到熊槐耳根前,低声道:“反正啊,是王兄最爱之物。”

    “哦?”熊槐的鱼眼珠子一转,大笑道:“吃酒!吃酒!”

    “既然相谈甚欢,要不,趁两位王上都在,把这盟书也一并签了?”芈月道。

    “本王正有此意。”嬴稷对着熊槐举爵道:“寡人敬楚王!”

    熊槐呵呵一笑,示意嬴稷放下,道:“寡人年岁已高,不胜酒力。不急不急!”

    嬴稷顿时脸黑,却又无可奈何。他隐隐约约的听见熊横在一旁低声道:“沐猴而冠。”

    这顿酒,足足吃了两个时辰,可熊槐对签订盟书之事,却只字不提。嬴稷好不担忧,万一签不下来,不仅意味着他这个新王的出师不利,还意味着万千生灵将被涂炭。所以,这就吃得也寡淡无味。而再看芈月,仿佛全然忘了自己的使命一般,频频和楚王、楚太子推杯,乐在其中。

    从楚王宫出来,嬴稷道:“母后,我们何时回国?”

    “明日。”芈月道。

    “这盟书,不签了?”嬴稷道。

    “签。三日后签。”芈月道。

    “母后为何如此笃定?”嬴稷道。

    “猜的。”芈月道。

    第二日,芈月和嬴稷便去向楚王辞行,踏上了北上的归途。一路上,嬴稷依旧闷闷不乐,心事重重。而芈月,望着故国山水,竟唱起小曲。咿咿呀呀的,旁人一句都没听懂,但都听出了她的高兴。

    第三日,母子的车驾快要到丹阳,忽然,从背后追来百匹快马,领头的,正是楚国令尹景鲤。景鲤大喊道:“秦王留步,太后留步……”

    嬴稷下令停车。果不其然,景鲤送来的,正是楚王的盟好国书,还代楚王说,愿与秦国永世为好。嬴稷签罢两份,自己留了一份,又下令继续赶路。

    车上,嬴稷不解,母后如何有此神算?如何笃定楚国愿意结盟?

    芈月笑道,不是笃定楚国,而是笃定楚王。芈月道:“楚王亦是人,且是男人。是男人,就必然有男人的弱点。”

    “贪利?”嬴稷道。

    “是。不全是。”芈月道。

    “好色?”嬴稷道。

    “是。也不全是。”芈月道。

    “还有甚?好颜面?”嬴稷道。

    “三样都有。”芈月道:“以上三样,本宫都给了楚王,楚王能不遂意?收了本宫的钱财,占了本宫的封地,又吃了我的酒,玩了我的女人,岂不该遂本宫的意?”

    “您说甚,甚酒与女人的?”嬴稷更不解了。

    芈月这才道来:在入楚之前,她便命人紧急在郢都置了一座大宅子,里面装潢极其豪阔,金银为栋,琉璃为瓦,水银为池,白玉为山,珊瑚为树,满地珍禽走兽,还养了许多的女人。那日在楚王宫吃酒,芈月便偷偷把钥匙给了熊槐,并说,如若楚王愿意结盟,整个宅子的所有东西都归他。

    这不,第二日楚王便溜了进去。

    “活脱脱一个酒池肉林也!想当年,殷纣王也不过如是。”嬴稷感慨道:“稷儿还有一事不解,楚王宫佳丽三千。还有甚女人,能勾起楚王的兴致?”

    “天下美女。”芈月道。

    “秦女?魏女?”嬴稷道。

    芈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燕女、齐女?”嬴稷道。

    芈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还有?”嬴稷惊道。

    “不仅有七国美女,还有越女、义渠女、月氏女……但凡这天下有的,都有。”芈月道。

    “岂不是个百色园?”嬴稷拉长下巴道。

    “王上也想女人了?”芈月道。

    “母后!”嬴稷斥道:“哪有这般说你王儿的?”

    咸阳宫,芈月面对樗里疾、魏厓、芈戎等一众权臣,开门见山道,当下有一要务,还得诸位叔舅操持。樗里疾等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芈月又道,此番与楚结盟,算是稳住了秦国的心腹大患。作为结盟的两个重要内容,一是互派质子,二是公室通婚。芈月笑了笑,道:“王上也快到加冠之年,这成亲之事也不可再拖。”

    话音刚落,嬴稷的屁股一下从王座上弹起,急道:“寡人何时说过要成亲?”

    “自古儿女成婚,都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由不得王上做主。”芈月道:“你的父王已不在,此事还得本宫说了算。”

    “母后好不讲理!”嬴稷急道:“寡人不成亲,绝不!”

    “诶——”樗里疾笑道:“孔夫子曰,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王上早日成婚,也是为秦国计、天下计。”

    “甭管王上依不依。”芈月道:“这秦楚两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本宫与楚王说了,他挑选一个知书达礼的公主,这几日便要送到秦国来。不知各位叔舅,可有异议?”

    魏厓笑道:“秦楚通婚乃是传统。在下仔细算过了,自周立国,秦楚公室通婚已十一世、七十四桩。”

    “既是传统,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便不能在你我手中给废了。这门亲事,老夫赞同。”樗里疾道。

    “在下也无异议。只是这楚国公主尊贵,切不可怠慢,这大婚礼仪当隆重才是。”芈戎道。

    “本宫也是这般想的。”芈月道:“那这样吧,大婚就由王叔总铺排,两位王舅为副。定要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樗里疾话锋一转,道:“按周礼,大婚之前还是先加冠为好。”

    芈月眉头一皱,没有搭话。

    魏厓道:“嗯,这倒是。不过,周礼云,男子二十冠而……王上尚不及也。”

    “这也要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嘛。鲁襄公十二加冠,幽王十三加冠,赵文子加冠也不过十六嘛。”樗里疾道。

    芈月暗忖,樗里疾显然是有备而来。如何应对?

    樗里疾又道:“早两年加冠,王上还可替太后多生几个王孙,岂不更好?”

    “咯咯,王叔好聪慧也!说是为本宫添子孙,不也是为你老嬴家添子孙么?”芈月笑道:“不过,此事不必急在一时。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件一件的办。先把王上的大婚办了,再办冠礼就是。”

    听芈月这样说,樗里疾也不好再纠缠,只得道:“也好。”

    嬴稷原来不明白,自己为何对楚女没有好感。如今才恍然大悟:他一直认为,所有的楚女都和他母后一般,娇小的身段、窈窕的面容,却藏着一颗霸道蛮横的心脏。比如关于他娶妻这件事,芈月甚至都不跟他透个风,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就直接做成了铁案,而众人异口同声的竟都支持芈月的决定,嬴稷自己竟丝毫没办法反驳。心里即便有一万个不乐意,却也只能象征性的表示反抗:“若非寡人心仪的女人,寡人便不要。从哪儿来的,就自己回哪儿去。”

    “国与国之间的事,容不得你干不干、要不要!”芈月斥道。

    “不要。就是不要。”嬴稷急道:“若是一个丑八怪,就让她跟母后睡去。”

    “哈哈哈!就怕到时候王上舍不得呢。”樗里疾道。

    “再说说第二件事。”芈月道:“互派质子一事,诸位以为,谁合适?”

    关于这件事,众人便没了主张——要不是没想好,想好了也不好说。这毕竟关乎被质者的命运和前程,绝不是件轻易而举之事。见众人低头不语,芈月又道:“王叔以为,大秦派何人去为好?”

    虽说这大秦公子有二三十个,但真正有权势的,也不过几人。若是要将秦楚做成铁盟,非得要派王上身边的有权势的公子去,才能遂了楚王的意。而这些公子中,又以嬴稷的两个弟弟、芈月亲生的公子芾、公子悝为尊。若派公子芾、公子悝质楚,芈月会答应么?念及此,樗里疾犹豫道:“此事还真不好办。要不,两位也议议?”

    魏厓见樗里疾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也猜出了一二。樗里疾无非是想让他这个当舅舅的亲口说出公子芾、公子悝中其中一个的名字。魏厓笑道:“公室的事,魏厓一个外姓,就不便多言了吧?再说了,这二三十个公子中,一半的人,魏厓都不识呢。”

    “不熟,不熟。”芈戎附和道。

    “是啊,着实棘手呢。”芈月又对嬴稷道:“王上以为如何呢?”

    嬴稷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派公子壮去。”

    “那……又换谁来秦?”芈月道。

    “太子横。”嬴稷道。

    “嗯,妥!”魏厓道:“公子壮乃大秦公室之长,位高权重,他去楚国,楚王必定会信我盟楚之决心。”

    “秦国没有太子,而公室之长,便是众公子中最尊贵者。换楚国一个太子,楚王也不会觉得有亏!”芈戎道。

    “那就这样定了。”芈月道。

    樗里疾本想再说点甚,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这日后,三位嬴稷的叔舅,便开始忙碌起来。樗里疾负责总体方案,比如占筮婚期,算定吉凶,祭祀天地、祖先;照会各国及天子,邀其使节观礼;而婚礼当场,奏甚乐、餐食如何安排,几个楚菜、几个秦菜都要他来铺排。芈戎负责婚礼的护卫,咸阳宫的每一个旮旯角落都出不得一丝差错。魏厓则负责制三书六礼,包括聘书、礼书、迎书,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礼节性事务,并时刻保持与楚国的交涉沟通,凡事都要楚王亲自点头才算。

    一日,樗里疾正与芈月说嬴稷婚礼之事,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义渠县令还在咸阳,不知当请不当请?”

    “你是说那个野蛮人?”芈月道。

    “正是!新王即位都一年了,义渠县令也不思回到草原,仍滞留咸阳……太后,怕是不妥吧。”樗里疾道。

    芈月道:“那义渠,本来就是一片苍莽草原,也没啥政事,他回不回的,有何干系?”

    “如果他呆在咸阳,吃吃喝喝、游山玩水倒也罢了。太后有所不知,此人近来动作频繁,日日宴请官吏、结交权贵,且皆以厚利贿之……”魏厓道。

    “哦?”芈月来了兴致道。

    “魏将军所言甚是,太后不得不防。”樗里疾道。

    “那好。”芈月道:“二弟,你这就去跟那野蛮人传个话,就说本宫召见!”

    翌日,义渠县令瞿武入宫。瞿武向嬴稷、芈月行礼后,嬴稷便道,义渠县令入咸阳快一年了,寡人都还未单独召见,实在是有些失礼。不知在咸阳这些日子,县令都做了甚,又见了哪些人?

    瞿武便道,卑职乃闲散之人,见的都是些旧人,不劳王上牵挂。

    嬴稷道,县令曾是草原之主,威震八狄九夷,寡人岂能怠慢?说吧,还有甚事未了,寡人便与县令铺排。

    瞿武毕竟久经沙场,即刻便明白了嬴稷的用意。如若自己不说些什么,嬴稷断然是不放心的。念及此,瞿武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先后拜访了治粟内史、典客大人等。草原之人原本逐草而居,如今秦王不让义渠人随意迁徙,羊羔必然养得少了,义渠人的衣食堪忧。他琢磨着,治粟内史、典客大人一个管粮食,一个管边民,想请二位高抬贵手,给义渠人多拨些粮草供给。

    嬴稷听罢,当场下令:“从今年起,每年给义渠拨付的粮食,由一百万石,增加为一百五十万石。”

    瞿武叩谢道:“我王万年!”

    嬴稷话锋一转,又道:“这粮食,也不是白白送的。要义渠人拿马来换。这样吧,以往义渠每年向寡人进贡马匹一万头,今年起,每年进贡一万两千匹,如何?”

    瞿武暗忖,粮食增了五成,而这马匹才增两成,也是划算的买卖,当即便应承了下来。

    嬴稷又问,“这一年下来,莫非就只见了这两人?如若只是为了粮食,早跟寡人禀报就不是了?”

    瞿武又道:“几日来,在下先后拜访了严君、国尉。”

    嬴稷诧道:“莫非严君与国尉也与县令有旧谊?”

    瞿武道:“八年前,大秦灭义渠国,若不是严君和国尉手下留情,在下恐已不在人世。”

    嬴稷道,如此说来,严君与国尉对你确有救命之恩,当面致谢也是应该。说到此处,嬴稷话锋又是一转,县令入咸阳近一年了,该见得的人也见得差不多了,不知还有何事烦忧,需要寡人出面的?

    瞿武听得出,嬴稷这是在下逐客令,便道:“在下今日进宫,便是与王上、太后辞行的。只不过,还有一事,还请王上恩准。”

    “何事?”嬴稷道。

    “义渠归化大秦已有八载。当年被羁押在咸阳的义渠公卿,大多垂垂老矣。敢请王上开恩,将他们都放回草原、了此余生吧?”瞿武道。

    嬴稷这才知道,还有一群义渠的贵胄重臣在咸阳羁押着。年前他登极时,天下大赦,为何就没见樗里疾、甘茂上报过义渠贵胄的名册?樗里疾曾说过,除了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等十恶不赦之人,皆可赦。既然连义渠贵胄的名字都不提,想必这些人比十恶还恶。那么,瞿武的请求,是不是该不拒绝?

    “这个好说。”芈月插话道:“本宫明日便与廷尉交代,秦王仁慈,隆恩浩荡,把这些人都放了就是。”

    “母后……”嬴稷诧道。

    “谢过王上、太后!”瞿武赶紧拜道:“在下这就回去收拾一番,这几日就起身回义渠。”

    嬴稷大喜,刚想着应承,却被芈月抢了话:“不急!不急这一时。旬日后王上大婚,县令暂且留在咸阳,吃杯喜酒再走不迟。”

    瞿武谢恩后便下了殿。望着瞿武远去的背影,嬴稷不解道:“本来想他早点离开咸阳,免得再生是非。母后为何还把他留下来了?”

    芈月道:“要让他走,只需王上下一道王命,将他逐出咸阳便是实在不行,设计将他诛杀,也不是不能。何须你我母子这般费心?”

    “那就诛了吧。”嬴稷道。

    “不可。稷儿登极不久,内患未除,根基不稳,还不是四面树敌之时。”芈月道。

    “此人是放不得,也杀不得?”嬴稷道。

    “放他出了咸阳,到了草原,倘若再拉拢旧部、重操旧业,岂不成了秦之大患?”芈月道:“再说,杀一人容易,杀千万人就难了。瞿武背后,是千万义渠人。杀了瞿武,义渠人皆反,你我又当如何?”

    “既然母后知道义渠人放不得,为何又要放虎归山、放了那些义渠贵胄?”嬴稷不解道。

    “甚虎啊龙的?不过是群草原蛮夷,顶多是群无头苍蝇。如果没个领头的,断然也成不了事。”芈月道:“打蛇要打七寸,知道否?”

    嬴稷恍然大悟,叹道:“母后的意思是,把瞿武软禁在咸阳?”

    “甚软禁不软禁的,说得也太难听了。”芈月道:“另外,除严君和国尉外,但凡瞿武这一年来所见之人,都要好生查一查,不得有丝毫纰漏。”

    “诺!”嬴稷道。

    015洞房花烛

    整个咸阳城,处处张灯结彩,三丈三尺宽的红毯从咸阳城南门渭阳门,一直铺到了咸阳宫里。红毯两侧,全部种上了三丈高、九寸粗的银杏,银杏上挂满了铜制鎏金的枣子。

    官府与家家户户都发了三串爆竹、三斤酒、一斤肉。第一串是短爆竹,一丈八尺,大婚当日辰时放,嬴稷出城迎亲之时;第二串短爆竹,也是一丈八尺,乃是楚国叶阳公主入城后途经时放;第三串长爆竹,三丈三尺,则是在傍晚酉时三刻放,秦王与叶阳公主交拜时。待秦王大婚毕,家家户户才可吃酒吃肉。

    秦王大婚,但凡是县道正职及以上官员,皆入咸阳朝贺。列国使节纷至,周天子也派了特使来贺。一时间,高车大马挤满了整个咸阳城,所有驿站爆满,房价竟直接涨了五倍,可谓是咸阳一时纸贵。

    如此大的阵仗,秦立国以来从未有过。即便是当年惠文王迎娶魏国公主魏泠,其豪奢也不及其十分之一。

    万众瞩目下,嬴稷和叶阳公主以红巾相牵,来到咸阳宫的大门口。

    嬴稷一脸漠然,仿佛慷慨赴死的武士般,全然没有新婚大喜的模样。

    樗里疾道:“新人受贺!”

    旋即,太乐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樗里疾又道:“新人入堂!”

    嬴稷对着叶阳公主一揖,便牵着红巾,请叶阳公主进门。到正殿前,嬴稷又朝叶阳一揖,叶阳这才迈开碎步,缓缓走入。

    樗里疾道:“新人沃盥!”

    寺人和叶阳公主的贴身丫鬟上前,收起新人手中的红巾,又撤掉酒樽上的盖巾,以匜取水三次,注入酒樽中。丫鬟端起酒樽,浇下,替嬴稷洗手;寺人端起酒爵,浇下,替叶阳洗手。在嬴稷和叶阳身下,分别放着两个一尺宽的金盆,以作接水之用。

    樗里疾道:“新人对席!男西女东,阴阳交会。”

    嬴稷又朝叶阳一揖,将其引入筵席,分东西而对坐。

    樗里疾道:“新人同牢!”

    所谓同牢,本是指新婚夫妇共食同一牲畜的肉。但秦楚饮食习惯迥异,秦人喜欢事牛羊肉之类的红肉,而楚人喜欢鱼虾之类的白肉,如何同牢就成了一道难题。好在樗里疾急智,效仿春秋名厨易牙的鱼藏羊肉,反其道而行之,将鱼肉放之羊肉中,再加岩盐、香茅同烤,羊肉酥脆、鱼肉鲜嫩,其味反而更鲜!

    寺人切了块羊肉,丫鬟取了片鱼肉,又分别斟了两樽酒。嬴稷和叶阳先把酒吃了,寺人和丫鬟又将酒樽满上。嬴稷吃了口羊肉,又吃了口酒;叶阳吃了口鱼肉,也吃了口酒。

    樗里疾道:“新人合卺,同甘共苦!”

    寺人和丫鬟又端上两卺,卺以红丝相牵,以卺酌酒。

    那卺,实将匏瓜一分为二,去其瓤;匏本是苦的,用来盛酒,那酒也苦的。新人各饮半卺,然后换卺而尽饮。

    樗里疾道:“八拜天地!”

    嬴稷、叶阳起立,站成一排,共拜天地。

    樗里疾道:“夫妻对拜!”

    嬴稷和叶阳又相对而拜。

    拜罢,丝竹起,太乐唱: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见此盛举,樗里疾不禁哈哈一笑,又道:“餕余设袵!”

    旋即,欢呼声鹊起。在寺人和丫鬟的牵引下,新人便朝寝宫走去。只见那寝宫,翠帷停烛,锦帐熏香,处处都洋溢着喜庆。

    “新人合床!”寺人道。

    旋即,叶阳脱下礼服,递给丫鬟;嬴稷也脱下礼服,递给寺人。

    寺人和丫鬟朝新人一揖,便垂首退下。

    偌大的寝宫,便只得嬴稷和叶阳两个人。本来嬴稷就对这桩婚事不悦,便不想多说一句。而那叶阳,本是少女,不免羞涩,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木然的对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两尊雕塑一般。

    就这般枯坐了大约半个时辰,嬴稷也有了倦意,瞅了瞅叶阳,试探道:“要不……”

    刚好叶阳也坐得腰酸背痛,也试探道:“要不……”

    “公主先说。”嬴稷道。

    “王上先说。”叶阳道。

    “要不……”两人异口同声道。

    旋即,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尴尬和沉默。嬴稷一时词穷,找不到话说;叶阳又觉得自己抢了夫君的话,失了礼,便也不好再说。

    就这样,两人又木然对坐了半个时辰。终于嬴稷扛不住了,哈欠连连,低声道:“睡吧。”说罢,便往塌上一躺。

    叶阳可着了急,道:“还不快把盖头给取了!”

    “哦。”嬴稷竟然忘了婚礼的最后一项仪式——掀盖头!嬴稷红着脸,双手各执盖头一角,轻轻掀起——

    嬴稷生平见过无数女人。

    山东女子,比如韩魏女子,一般脸稍大而颧高,两眼内双,显得大气;秦国女子,一般颧高鼻长,下颌偏宽,五官偏大,一双丹凤,显得明艳。而这叶阳,从轮廓上来讲,是典型的楚女模样,平颧,内眦,细鼻而小口。

    再仔细看,叶阳的面庞圆润而粉白,佩上周正而纤秀鼻子和嘴唇,仿佛满是花苞半放、花瓣微展时那般。她身上的每一处都这么匀称,好象上天早已规划好的一般——若是分开,便立时觉得少了颜色;一旦合拢,彼此便相互呼应、相互帮衬。她的嘴角,泛起一种浅浅的、淡淡的笑,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线皎白牙齿;她眼帘半开,睫毛微微垂下,仿佛在凝思着什么。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极有教养的公主应该有的样子。

    嬴稷简直看呆了,半晌,才叹道:“你……”

    几乎同时,叶阳也道:“果然是你!”

    “你见过寡人?”嬴稷道。

    “岂止见过!”叶阳道:“王兄说,本宫未来夫婿乃一滑稽乞丐。本宫原本不信,没想到一语成谶——秦谷!”

    嬴稷愕然,道:“莫非……你是……”

    叶阳冷哼一声,撇开额上秀发。嬴稷仔细一看,才发现,在叶阳的左额头上,靠近眼角处,有一块细长的隐约可见的伤疤。嬴稷这才想到,当年质燕之时,和那楚国贵公子、当今的楚国太子熊横曾有过冲突,结果嬴稷失利,被逼着钻胯舔尿,情急之下,他将一女子揽入怀中为质,还不小心用匕首划伤了那女子。没想到,这女子,竟然是眼前的叶阳。

    “没想到吧?”叶阳道:“王上有何话想说?”

    “这……”嬴稷强行挤出一道笑容,道:“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你我总算有缘。”

    “都快三年了,这疤都不曾消。”叶阳道:“说吧,王上打算如何赔偿?”

    “寡人都是你的了,你还想要甚?”嬴稷道。

    “你,这,一切,本宫都要。”叶阳伸出手指,环指寝宫一圈道:“不许反悔。”说罢,熊叶阳又是一阵笑。

    见此如花笑靥,嬴稷心底的火再也压抑不住,他想立刻、马上将这朵花摘下、据为己有。只见他猛吸了口气,一把将熊叶阳扑倒……

    “干嘛?”熊叶阳推开嬴稷,又直直的坐起来。

    “公主,不,王后,这是为何?”嬴稷不解道。

    “妾身还有一问。”叶阳道。

    “王后且讲。”嬴稷着急道。

    “如若将来再娶她人,王上会否喜新厌旧?”叶阳道。

    “这哪能呢?都是寡人的人,寡人怎会厚此薄彼?”嬴稷说罢,又扑了上去。

    少时,只听见嬴稷一声“哎哟”,熊叶阳又坐起身来。

    嬴稷揉了揉自己的手,埋怨道:“王后这是为何?”

    “如若今后,秦楚两国开战,又将如何待我?”叶阳又问。

    嬴稷气打不出一处来。但转念一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得顺着熊叶阳的心思来,遂道:“国是国,家是家。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你是寡人的王后?寡人定然不会迁怒于你。”

    “此话当真?”叶阳睁圆了那双凤眼道。

    嬴稷一脸真诚的道:“千真万确。”

    叶阳不说话,只是盯着嬴稷。

    嬴稷慌道:“寡人可起誓。”

    “不必了。”叶阳道:“本宫还有一问:若他日我王兄质秦,王上如何待之?”

    叶阳所说的王兄,便是楚太子熊横。按照先前与楚王的盟约,不日熊横便要到咸阳为质。嬴稷曾无数次想过,在自己的地盘,如何羞辱熊横,以报当年质燕之仇。但有些事儿,可以想,却不能说。特别是在新婚王后的面前,更不能说。否则,这一夜的春宵,恐怕是要虚度了。

    念及此,嬴稷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哪能呢?”

    “君子一言——”叶阳道。

    “驷马难追。”嬴稷道。

    叶阳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笑了起来,默默低下头去。

    那笑容,仿佛出水芙蓉一般,淡雅、干净。

    嬴稷本想又扑过去,可有了前两次的教训,也不敢贸然行事。愣了片刻,试探道:“这……该如何?”

    “傻蛋!”熊叶阳一脸娇羞道。

    “你说甚?你敢骂寡人?”嬴稷双臂一横,仿佛饿虎扑食一般,直扑过去……

    那厢,甘泉宫也张灯结彩,全新布置一番。

    瞿武从秦王的婚礼上下来,又奉诏赴芈月的宴,本是拘谨。然一入甘泉宫,便觉诧异。偌大的宫中,只有三个人,两个侍女,一个太后。殿中设有两案,相比日常宾主之仪,两案之距,却是近了许多。

    芈月的打扮,也与平日不同。平日里,她是端庄威严的太后,珠光宝气,盛气凌人;而今日,竟换上了寝服,秀发朝后简单盘着,竟有几分邻家姐姐的感觉。如此这般,却更显芈月妩媚多姿,一颦一笑,诱惑无以复加。

    瞿武入殿,芈月竟亲自走下来迎接。

    “太后,这……这如何使得?”瞿武诧道。

    “如何使不得?”芈月拉住瞿武的手,便往内走。

    就在两手相握的那一刹,瞿武的心竟咯噔一紧。芈月手竟如脂般细滑柔软,还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味。

    芈月扶着瞿武坐下后,也回归主案,举爵道:“县令乃盖世英雄,芈月早有攀结之意。新朝伊始,宫中也琐事繁多,一时没能抽身。故待今日,方才与君一聚,还请见谅。”

    瞿武举起铜爵,道:“太后日理万机,还惦记着瞿武这个闲散人,老夫甚是感激。”

    但见那芈月,温酒甫一下肚,一片红霞便飘至脸颊,显得更加妩媚。瞿武这才细细端看眼前这位不过三十来岁、风韵犹存的王太后:她不似一般南方女子的娇小,身体丰腴修长;一双椭圆的眼睛,仿佛用晶莹的珐瑯质镶成,却又比珐琅更加水灵和剔透;嘴唇红如樱桃,皓质呈露;天鹅般的颈项下,半露着酥胸,点缀着红宝石项链。远而望之,皎若日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水。

    见瞿武发愣,芈月抿嘴笑道:“这酒如何?”

    “酒……回太后话,此酒甘醇,实乃上品,只是有股药味。”瞿武道。

    “大人厉害。此酒却非凡物,乃是太医专门配置,有滋阴补阳之功。”芈月笑答。

    瞿武又举爵:“谢太后抬爱,瞿武敬太后一爵。”

    “干。”芈月道:“今日没有旁人,咱就边喝边叙。”

    “干!”瞿武又吃了一爵。

    芈月擦了擦嘴,道:“本宫有一事,一直耿耿于怀,还想当面问县令。”

    “知无不言。”瞿武道。

    芈月讲起了一段陈年故事:二十多年前,义渠王瞿武上表,归顺大秦。十多年前,五国合纵攻秦,大秦拼死血战,方才得以保全。此战,义渠人趁秦人不备,在北境偷袭大秦。惠文王没辙,又给瞿武送去锦绣千匹、美女百名。没想到,瞿武却不吃这一套,依然掠秦国百姓、夺秦国城池。“如今,你口口声声也称归降,可是真心实意?”芈月道。

    瞿武急忙跪下,朗声道:“真心实意,绝无二心。”

    “为何?”芈月冷道。

    “义渠人生在草原,生性耿介、杀伐果敢,唯独信服两样东西。”瞿武道。

    “哪两样?”芈月道。

    “一是武力。二是德行。”瞿武道。

    “你是说,大秦战胜五国后,派严君和司马错一举灭了义渠国,算是把你给打服了?”芈月道。

    “是。”瞿武道:“惠文王非但没有赶尽杀绝,反而既往不咎,让在下做了县令,还每年拨付粮食以养活族人,在下感激不尽。”

    “哦?”芈月道:“你是这般想,不知你的族人会不会也这般想?难保他日不会趁秦与他国开战,再来一个窝里反?”

    “义渠人虽然孔武好斗,但也忠贞不二。只要在下不发令,义渠人的刀,便永远不会向着咸阳!”瞿武道。

    “哈哈哈,”芈月听出了瞿武这个话的玄机,表面上卑躬屈膝、北面称臣,实际上也有强硬的一面:要想管住义渠人,就必须好生对待他这个“义渠王”。这也印证了芈月先前的判断,彻底解决义渠,绝不是当下能做到的,而必须等到义渠王过世之后。而在未来的漫长的几十年中,秦国只能怀柔。只有时间,才是最有力的武器,只有义渠人为秦同化,锐气灭失之后,秦国才算真正占有义渠。

    念及此,芈月又道:“听君一席话,本宫茅塞顿开。不说这个了,今日你我相聚,得好生喝几杯!”

    “在下敬太后!”瞿武道。

    如是一来二往,一炷香功夫,便是五六杯下肚。草原人皆善饮,瞿武更是千杯不醉。只是今日这酒,越喝越觉炙热;越是炙热,就越想以酒来浇熄火苗。

    芈月也越喝越热。只见她,忽地脱去外衣,趁着酒兴,站起身来道:“如此干喝也没意思,就让本宫,为县令大人舞一曲!”

    堂皇富丽的宫殿,吊着精巧的宫灯。灯上微微颤动的流苏,配合低垂帷幔,让人迷离恍惚。音乐抑扬,芈月酣歌妙舞,香风弥漫。芈月脸若桃花,娥眉欲蹙不蹙,凤眼似开非开,秀发如瀑,丰满的**若隐若现……真是说不尽的风流,写不出的绰约。任凭是谁,即便坚如钢铁的汉子,也禁不起挑逗。

    芈月边舞边唱: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瞿武虽然不识几个字,也听出了芈月唱的是甚。这是一首古老的情歌,讲的是一待嫁女子对情郎的心意,从“迨其吉兮”的从容,到“迨其今兮”的焦灼,最后“迨其谓之”的迫不及待,三章重唱,层层递进,明朗而情深。

    瞿武也来了兴致,纵身跃起,也跳起舞来。他挽起袖子,拎着一张木凳,虎躯一转,右腿向后一拉,又是一个急转身,便哼起难懂的歌谣。那木凳便是他的手鼓,暴风雨一般震响起来。时而姑娘一般,舞步细碎,轻柔舒展;时而刚劲得象飞天雄鹰……有张有弛,有刚有柔,既矫健有力,又婀娜多姿……

    翌日晌午,瞿武从宿醉中醒来。

    瞿武下意识地挪了挪手,却挪不动。想要侧过身去,也动弹不得。立时,瞿武酒意全消,惊恐的瞪大了眼睛——自己赤裸着睡于塌上,旁边睡着一女子,双手环抱着他颈项。

    这是……是太后!瞿武大愕。

    一缕芬芳袭来,瞿武这才稳住了心神,仔细嗅之,又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原本手下商量好的,待秦王婚礼一毕,他便和从咸阳狱释放的义渠贵胄一道,连夜赶回义渠。可没想到,却被芈太后拉到了甘泉宫又喝了一场,耽搁了大事。

    念及此,瞿武大怒:“太后讹我!”

    芈月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道:“一大早就置气,这得有多大的气?”

    “昨日那酒中,泡有何物?”瞿武问。

    “都是些助兴的草药罢了。无非是仙灵毗、龙涎香之类的。”芈月道。

    “仙灵毗?”瞿武略懂些医术,这仙灵毗,在草原中并不鲜见,少许入药,可滋阴补阳、强骨健体。倘若加些剂量,便成了“催情圣物”。

    “太后讹我!”瞿武一把推开芈月,震怒道。

    芈月懒洋洋道:“难道你不想?”

    “你……”瞿武噎道。

    “再说了:在这甘泉宫中,就你我二人,赤身裸体,袒然相对。谁会信,是我讹的你?而不是你讹的我?”芈月道。

    “无耻女子!”瞿武道。

    “你叫啊,你吼啊!越多人知道越好!”芈月道:“奸淫太后,可是灭十族之罪!”

    “你……”瞿武举起一双大手,却又悻悻放下,恨道:“你想做甚?”

    就在这时,殿外,寺人干咳了两声,道:“启禀太后,王上和王后请安来了。”

    “请安?请甚安?”芈月诧道。

    寺人道,按周礼,新人婚后,便是“成妇礼”。成妇礼中,最重要的,便是新妇拿着枣、栗和腶修等物,来与公婆请安,还要侍奉公婆进食。待二老食毕,新妇还将公婆的余食吃完,以示恭孝。

    “哪来的麻烦?”芈月道:“跟她的嫡母请安了么?”

    “栖鸾殿那边,王上和王后都去过了。”寺人道。

    “那就好。”芈月道:“你就去跟王上王后说,本宫宿醉未醒,不必见了。”

    “诺。”寺人道。

    从此,久旱逢甘霖的芈月,便恋上了这久违的男欢女爱,竟五日不离开甘泉宫半步。从早到晚,颠龙倒凤,好不快活。

    这日,有寺人来报:“启禀太后,王上有请。”

    芈月颇为不爽,道:“有何大事?迟些议不可?”

    “说是军机大事,非太后定夺不可。”寺人道。

    芈月嗔道:“又是哪国打哪国了?这天下,就不能消停些时日?”

    “楚国跟韩国打起来了。”寺人答。

    “哦?”芈月道。

    见芈月要走,瞿武便道:“太后既有国事,在下也不叨扰了,也回去了。”

    “去哪儿?”芈月一把掐住瞿武手臂,用力一扭道:“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若没本宫懿旨,哪都别想去!”

    半个月前,楚怀王熊槐突然起兵攻韩,将韩国雍氏城团团包围。熊槐的理由是:六年前秦楚大战丹阳,最终八万楚军战死,汉中之地尽归秦国。而当时,韩国坐视不理、见死不救,可谓十恶不赦!

    如今韩楚大战,韩国自知不敌,便遣使节到秦国请援。

    樗里疾、甘茂偏向韩国,而芈戎、魏厓等一众权臣又偏向楚国。众人莫衷一是,只得请监国太后芈月来定夺。

    甘茂以为,韩秦两国,犬牙交错、唇齿相依。若韩被楚攻破,首先面临威胁的,便是秦国。是故,秦必助韩。魏厓认为,韩乃小国弱国,恐难抵挡楚。如是助韩,事倍功半;如果助楚,则事半功倍。是故,秦必助楚。

    芈月道:“助韩,则势必与楚交恶;助楚,又势必与韩交恶。无论与谁交恶,于秦而言,皆非首善。”

    “如此说来,大秦当置身事外?”甘茂道。

    “天下纷争,天下人都不能置身事外。”芈月道:“本宫的意思是,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结交,我坐收渔翁之利。”

    “如何做,太后可有成算?”甘茂道。

    “本宫虽不谙兵法,但伺候惠文王这么些年,床榻之间,倒也听来不少治国邦交之法。”芈月道,当年楚魏开战,张仪就与惠文王说,秦国若与楚国联合攻打魏国,若魏国屈服而投降楚国,结局会是怎样?惠文王答,结局很明显,秦国被孤立。为何?楚国胜了,魏国败了,楚魏便成了一丘之貉。而韩国本又是魏之盟国,楚魏韩便成了一家,秦国便孤立无援也。张仪说,楚魏皆要支持,皆要盟好。大秦不如出兵以迷惑它们,让魏、楚两国大战,秦国就可以乘机攻占西河以外的土地。

    在百官心里,芈月本是腹中空虚的女流之辈。方才听她这么一说,倒也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张子此举,妙就妙在:一旦韩国打败了楚国,秦国就和韩国一同攻打楚国,夺取三川之地,直插中原要害;如若楚国打败了韩国,秦国就和楚国一同,把韩国给灭了。秦国占了韩地,便有了逐鹿中原之堡垒。”芈月道。

    “太后言之有理,老夫钦佩。”樗里疾道。

    说秦不成,韩国新郑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下。

    如何破局以救国,成了韩相公仲侈的头等大事。思忖良久,公仲侈决意亲赴秦国,扭转乾坤。

    在入咸阳宫觐见之前,公仲侈先到了咸阳藁街的饕餮居。

    在这里,他要见一个人——同门师弟、秦之右相甘茂。甘茂乃楚国下蔡人。二十多年前,公仲侈游学至下蔡,与甘茂同拜于下蔡名士史举门下。

    本来午时开宴,却等到申时,甘茂才摇摇晃晃、满嘴酒气的赶来。甘茂一抱拳,差点没有站住。公仲侈赶紧将之扶起,道:“茂兄已经吃过了?”

    “没……有。这不……来赴宴了么?”甘茂道。

    公仲侈不解,甘茂既然未食,如何满身酒气?甘茂道,方才见一旧友,喝了两爵。不过,这腹中可是颗米未沾。公仲侈不悦,自己与甘茂的同窗,又贵为韩国丞相,甚“旧友”能够让甘茂冷落自己?公仲侈狐疑道:“旧人?甚巧也。”

    “公仲兄不识此人,不说也罢。今日你我共叙同窗之谊,不醉不归。”甘茂举起爵道:“公仲兄,茂……敬你一爵。”

    二人皆饮。

    公仲侈揩了揩嘴道:“饕餮居天下闻名,不才在新郑时便已垂涎。”

    “哦?这等残破……酒肆,还劳公仲兄牵挂?”甘茂道。

    本来公仲侈做东,是一番盛情,却被昔日同窗讥为“残破”,公仲侈不禁面颊一红。甘茂瞧出了些端倪,又举爵道:“方才……粗言冒犯,还请兄台恕罪。”

    公仲侈只好陪饮。

    甘茂醉眼朦胧的看着公仲侈,囫囵道:“公仲……公仲兄,此番前来咸阳,不知……嗝……所为何事?”

    “还能有何事?还不是……”还没等公仲侈说完,店小二便端上菜来,吆喝道:“羊方藏鱼。”

    甘茂笑道:“羊方藏鱼……好……稀奇也。”

    公仲侈便说,这道菜大有来历,是饕餮居的新菜。坊间传言,这道菜是月前秦王大婚时的主菜,乃是秦国左相樗里疾所创。

    本来雅士共饮,本就爱讲些典故,以附庸风雅。但甘茂听罢,却不以为然,讥道:“公仲兄好……逸致也。堂堂一国相邦,倒还研究起厨事……了。鱼羊杂食,不过酒肆的噱头罢了,取鱼羊为鲜之意。坊间传闻大多无中生有,公仲兄……也信?”

    “甘兄,你醉了!”公仲侈斥道。

    本来公仲侈一番好意,却屡屡被甘茂羞辱,让公仲侈好不寒心。二十年未见的同门师兄弟的相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翌日,公仲侈硬着头皮,去见秦王。

    一番客套之后,公仲侈开门见山道:“外臣奉我王命,特来与秦盟好。”

    “如何盟好?”嬴稷道。

    公仲侈道,如今天下七雄中,秦乃最强,韩为最弱。如若天下诸侯皆服事秦国,韩必最受轻视;如若天下诸侯皆合纵伐秦,韩亦不被重视;如若天下诸侯抗秦不利,则韩必首当其冲,成秦人刀下之鱼肉。此乃韩之大患,民之大患也。所以,于韩而言,眼下之计,唯有振臂一呼,领弱韩以事强秦,引天下诸侯以从,秦可领袖天下也。

    “哦,韩相此言当真?”嬴稷问。

    公仲侈讲了一个故事:十几年前,犀首公孙衍联合五国合纵抗秦,五国不敌秦军。事后,严君樗里疾复攻韩,于脩鱼大战,秦斩韩首八万,韩国危急。后来,秦复又攻楚。此时,公仲侈不计前嫌,反而与韩宣惠王说,合纵盟国不可靠,当盟秦攻楚。韩王从其意,将太子韩仓质秦,且以一城献秦。“这便是当年在下‘让城事秦’之举,严君亦知,秦王明察。”公仲侈道。

    “虽说是十几年前的事,但老夫仍历历在目。”樗里疾笑道:“让城事秦,韩相好计谋也。这也成就了太子仓,不,该是今日的韩王仓。”

    “愧不敢当。”虽然樗里疾的话,褒中有讽,公仲侈也只能逆来顺受。

    “老夫听闻,韩相与我大秦右相是同窗。即是同窗,如何不与甘丞相同来议事?莫非这甘丞相还避讳不成?”樗里疾问道。

    “这……在下亦不知。”公仲侈道。

    魏厓道:“这甘丞相嘛,昨日与楚……与人喝多了些,想必宿醉未醒吧。”

    魏厓说漏了嘴,让公仲侈听出了端倪。原来,昨日甘茂赴宴迟到,乃是与楚使喝酒去了。公仲侈又想到两年前的宜阳之战,甘茂与公仲侈、暴鸢对峙,施以诡计,让公仲侈驰援不及,才让宜阳归秦。把这些联系在一起,让公仲侈好生懊恼:甘兄啊甘兄,缘何屡屡与我为敌?

    “韩相既有事秦之心,可有事秦之物?”嬴稷道。

    “韩乃小国弱国,不比秦强秦阔。韩事秦之心,已是昭然,日月可鉴。”公仲侈不等嬴稷搭话,又抱拳道:“外臣还有两请,望秦王成全。”

    “哦?”嬴稷道。

    “一请还我武遂。”公仲侈道,当年甘丞相伐韩,意在宜阳。如今宜阳已尽入秦地,弗如将旁城武遂还韩。武遂乃韩之门户,其地之要,他城莫比。如若失之,韩国危矣。届时,即便韩相有事秦之心,亦无事秦之力也。如若蒙秦归还,韩必更坚事秦之心,定为秦之左膀右臂也。见嬴稷不搭话,公仲侈又道,楚围雍氏,旷日持久。韩之于秦,平时为屏障,战时为先锋。如若秦不救韩,势必唇亡齿寒。敢请秦王出兵崤山,助韩抗楚——此为二请。

    平心而论,公仲侈也算坦诚。韩国是秦国的盟友、兄弟,虽说寒碜,可谁家又没几个穷亲戚?当下韩国危急,请秦出师,秦又岂可不帮?就在嬴稷犹豫之际,一个铜铃的笑声响起。“各国使秦者众,唯独韩相有见地。”

    “太后抬爱,愧不敢当也。”公仲侈道。

    芈月笑道:“方才韩相所说的,倒让本宫想起些往事。本宫服侍先王十余载。先王每将大腿压在妾身,本宫便深感疲累,无力支撑。然与先王行周公之礼,先王全身压在妾身,本宫却不觉疲累。这是为何?”

    芈月此言一出,举座噤然,无不面面相觑。

    想来这韦编三绝,也找不出先例——堂堂一国之母,竟公然在朝堂之上,讲述床笫之欢?

    嬴稷惊得瞪大双眼,却不敢直视他人。

    樗里疾摇了摇头,把脸也撇了过去。

    芈月却不以为然,又笑道:“列位皆为男子,自是不知女子之欢愉。本宫不觉先王之重,乃是先王之举,于妾有利也。”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芈月再道:“话又说回来,如今之势,兵不众,粮不多,不足以救韩。秦若救韩,必日费千金。韩国就不曾想过:给本宫一些实在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