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昭华五十六:风起咸阳 > 014 杀鸡儆猴

014 杀鸡儆猴

    嬴稷越发的觉得,自己就是被人推上前台的木偶。表面上,倒也风风光光,其实这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自己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提拉着。一举一动,都由不得自己。正因如此,嬴稷也慢慢学会了如何去“扮演”一个王。

    这日,蜀郡水工李冰入宫,面呈兴蜀之道。李冰以为,蜀地肥沃,乃天府之国。他盘算过,蜀若兴,可为秦增粮七成、增兵三成。然蜀道天险、水涝频仍,是为蜀地大患。故,兴蜀之道有二:一乃大兴水利。在僰道、乐山一带开凿滩险,疏通航道,在汶井江、白木江、洛水、绵水建灌溉工程;二则铺设管道。李冰计划修一条五尺道,连接中原、青羌和百濮。

    嬴稷听罢,道:“问过左丞相了?”

    “问过了。”李冰道。

    “你需要寡人做甚?”嬴稷道。

    “臣请我王准允,大兴土木,以振蜀地。”李冰道。

    “花费几何?何时修毕?”嬴稷道。

    “臣算过,所费总计八百万金,分三十年拨付,三十年可建成。”李冰道。

    嬴稷眉头一皱,暗忖,秦国国库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一百万金,仅这修缮蜀地水利衢道这一项,就要抵八年国库,不可谓不巨大。然,这战国之世,国与国之争,究其根本,还在国力之争。而国力之争的根本,又在粮食和人口。想到这里,嬴稷道:“此乃百年大计,不得不为!”

    “王上的意思是,准了?”李冰道。

    “你还得去问问两位监国太后。”嬴稷道:“不过,寡人提醒你一句:不能只顾着花钱,不想着挣钱。”

    “还请王上明示!”李冰道。

    “寡人听闻,江阳一带多有盐矿。这盐呐,是个好东西,就是钱啊。”嬴稷道。

    “王上一言,臣醍醐灌顶!”李冰拜道。

    李冰刚退下,巴郡君长廪会又上殿。叩拜之后,嬴稷命寺人在殿下设座,“君长千里迢迢而来,定有要事吧?”

    廪会愧道:“启禀我王,巴人以盐为生,巴郡所产之盐,占天下四成、大秦八成。今年以来,巴盐运不出去,百姓捉襟见肘。还请王上恩准,削减赋税。”

    “运不出去?这是为何?”嬴稷道。

    “王上有所不知,巴盐出境,历来是沿长江而下,至楚地上岸,再运往九州。然今年以来,楚人每每为难盐贩,船税一直涨,竟也涨了四倍。这一船的盐,光是税就占去了八成。盐贩无利可图,便也不想贩盐了。”廪会道。

    “有这等事?”嬴稷道。

    “老臣句句属实,望王上明察。”廪会起身叩道。

    嬴稷道:“光是减免巴郡的赋税,怕是不能解决根本。你再去找左右丞相和国尉商议,尽快拿出个治本的法子来。”

    “臣,谨遵王命。”廪会道。

    廪会走后,右丞相甘茂又入殿来,禀报年终尾祭的事。甘茂道,风雨雷电,日月星辰,山石树木,飞禽走兽,都有神灵主宰。按周礼,一年有四祭,四祭皆为大事,马虎不得。其中,冬至日的尾祭又是重中之重。

    甘茂自顾自的说,嬴稷有一句没一句的听。自打嬴稷登极以来,甘茂从左丞相变成了右丞相,分管的事务,也从国政军机变成了邦交礼仪。明眼人都看得出甘茂是被削了权。但甘茂不以为杵,反而比以前更忙碌了,隔三差五就入宫来,启禀近日操持之事。

    无事则生非!嬴稷暗骂道。但又不直言,只好等着甘茂说累了,歇气之时,才道:“该如何办,便如何办,你手下的礼官都清楚。”

    “那好。不过,此事要不要启禀监国太后?”甘茂道。

    “问问最好。”嬴稷道。

    “老臣请示过魏太后了,魏太后准了。”甘茂道。

    “那你还来问寡人做甚?”嬴稷怒道。

    这一天,见完各路官吏、批完各种公文,已是夜深。寺人李二端来一盆热水,伺候嬴稷泡脚。嬴稷打着哈欠道:“哎,做王好无趣也!”

    李二从脚盆里缩回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又伸手入腋下,掏出一个皮筒子。李二轻轻敲了敲了皮筒子,没动静;又嘟噜着嘴,对着皮筒子“吱吱嘶嘶”唤了几声。忽然,那皮筒子自个儿抖了一下,从里面传来了“啯啯~啯啯~”声。

    嬴稷一下子来了精神,从木桶中站起,一把又将皮筒子夺过来,讶异道:“可是螽斯?可是那‘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的螽斯?”

    李二谄笑道:“正是!”

    嬴稷兴奋得“轰”的跳出了木桶,蹦到到烛光下,小心翼翼的揭开了皮筒子。只见,一只通体草绿、足足有枣子大小的螽斯,正竖起它那铜丝般的触角,对着嬴稷叫呢!“啯啯——啯啯——”

    “都冬天了,你哪来的这玩意?”嬴稷道。

    李二便说,这只虫子,打夏日里就开始养了。到了冬日,就用竹筒装着,放些沙土,皮袄捂着,受不得一丝寒。即便冬日,这筒子里也跟夏日一般。每日里,李二都要给它喂些新鲜的黄豆苗、小麦苗,丝毫大意不得。

    嬴稷少年心性,霎时手舞足蹈起来,唱道:“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嬴稷身后传来:“王上,这是在做甚?”

    嬴稷扭头一看,正是他的大舅、卫尉芈戎。嬴稷急忙将竹筒藏到袖口中,道:“这……这不在诵读《诗经》么?”

    “诵……诵经呢……诜诜,诜诜……”李二附和道。

    芈戎冷哼一声,将手伸到嬴稷面前,道:“给我。”

    嬴稷一怔,喃喃说道:“甚?”

    芈戎瞪了嬴稷一眼,又沉声道:“给我!”

    嬴稷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将竹筒子掏出来,交给芈戎。芈戎接过竹筒,走到烛台前,用竹筒蘸了些蜡,对着烛火便烧起来。眼看那竹筒着了火,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嬴稷心里一阵绞痛,急道:“大舅这是……”

    芈戎也不理会,任凭那竹筒燃烧,直到烧了大半,这才将它扔到洗脚盆里。旋即,一个烧糊了的螽斯才浮上水面……

    芈戎指着眼泪汪汪的李二,斥道:“惑乱圣心,你好大的胆!”

    李二“噗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道:“贱奴再也不敢了……”

    “这次,就罚俸半年,下不为例!”芈戎道。

    “诺!”李二道。

    嬴稷越发觉得自己像木偶了,而且,木偶的身上,不止拴着一根,而是无数根绳子。无论是哪一根绳子用力,都可让他脚步大乱。

    又过了几日,嬴稷又埋怨,“当王好无趣”。李二吓得连连磕头,“这话讲不得,万万讲不得。”

    “这也讲不得,那也讲不得,岂不是更无趣了?”嬴稷道。

    “这个话,最是讲不得。”李二道。

    “不说这个了。寡人问你,还有甚好玩的?”嬴稷道。

    李二一琢磨,又左右看了看,见没人,便贴到嬴稷耳朵前细声道:“倒是有一个去处,只是……”“只是甚?”嬴稷道。李二粉脸一红,又嘀咕了几句。嬴稷眼前一亮,笑道:“待到子时,再潜出去。”

    这夜子时,李二找来一件寺人的衣衫,给嬴稷换上,便偷偷朝宫外走去。紧要的几个路口的岗哨,李二早也打点好了,这一路也算顺利。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红色门楣上,挂着三个金色大字:夷吾楼。

    嬴稷笑道:“你一个阉人,如何还知道这种场子?”

    “王上身边的人,自然要耳聪目明才是。”李二道。

    “如实说,还带谁来过?”嬴稷道。

    李二“噗嗤”一笑,正要搭话,两侧的巷道中,忽然扑来两队人马,瞬时将二人包围起来。一个黑衣人沉声喝道:“公子!好不自爱!”

    “嘶——”嬴稷倒吸一口凉气,低头道:“大舅!”

    “还不快回去!”芈戎沉声对嬴稷喝道。嬴稷和李二刚要走,芈戎又指着李二道:“你,留下!”

    但见芈戎的眼睛里,透露着凶光。李二两脚筛糠,连道:“王上救我,王上……”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掠过。李二的身子便与脑袋分了家,一汩鲜血喷薄而出,溅得满地都是。

    “李二……”芈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嬴稷先是一楞,旋即又怒道:“为何如此?”

    “惑乱圣心,其罪当诛。”芈戎怒道。

    “并非李二之错,乃是寡……我的错!”嬴稷急得直跳。

    嬴稷虽然年少,但芈戎此举的真正涵义,也是看得分明。大秦卫尉,竟然当着秦王的面,甚至不经请示,就敢杀人,无非是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在芈戎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嬴稷这个王?嬴稷盛怒,上下摸索一番,又从脑后抽出一柄玉簪往芈戎身上一扔。那簪子,不偏不倚,朝芈戎额头上飞去。芈戎丝毫不躲闪,硬生生的吃了一簪,扎出一道血口子。旋即,那簪子被芈戎额头一弹,又摔落地上,“咔嚓”,碎成了几截。

    芈戎怒道:“王上!”

    嬴稷喃喃道:“李二何错之有?都是寡人的错,寡人……”

    芈戎一咬牙,道:“王,永远不会错。如果有错,必然都是臣子的错。”

    嬴稷的郁郁寡欢,被樗里疾都看在眼里。

    在他看来,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嬴稷尚未加冠不能亲政,大权未免旁落。

    这日,樗里疾到甘泉宫,与芈月商议嬴稷加冠的事。樗里疾说,按大秦律,男子二十加冠。王上加冠乃是国之大仪,如今嬴稷已年方十九,当早做打算。芈月笑道,嬴稷质燕多年,这学业也荒废了,国政之事也不娴熟,还需更多的历练。樗里疾说,既然秦律有规定,公室也不能坏了规矩,且不可潦草,当早有打算。司马错也说,秦王加冠乃是给天下人吃一个定心丸,表明这秦国良主成人,不容他国僭越。

    见两位重臣老臣都这样说了,芈月再要反驳或推搪,都不合适,会给人刚愎自用的口实。芈月只好说,这监国的还有魏太后,还得问问她的意思。

    樗里疾和司马错本以为是木已成舟之事,没想到,到魏泠那里,却被一口回绝了:“国将遭受大难,王上加冠之事,弗如日后再议?”

    二人大愕。

    魏泠又道,她刚刚得到消息,楚国正厉兵秣马,意图对大秦用兵,“难道二位,都还不曾听说?”

    旬日之前,刚从秦国观礼回到楚国郢都的太子熊横,将咸阳一切,都向楚怀王熊槐禀报了。

    熊槐听得眉飞色舞,转起他那双骨碌碌的小眼睛——他前额高耸,青筋粗大,偏偏又生了一个鼻子以及一个大下巴。总之,他脸上的器官都大于常人,唯独一双深陷的眼睛特别小,仿佛就是鱼盘上摆着一颗绿豆——连道:“彩!彩!”

    “敢问王上:这事儿,如何好了?”令尹景鲤道。

    “乞丐为王、妖女监国,对楚国不是好事?”熊槐道。

    “您是说,正是策马纵横的天赐良机?”景鲤道。

    “算你这老东西还明理。”熊槐道。

    “如今越国大乱,可命召滑大人再添一把火,继续拉拢越国权臣,同时,我王再派出一股劲旅,里应外合,灭越不在话下!只不过……”景鲤道。

    “只不过甚?”熊槐反问道。

    “儿臣以为,倒不如把秦国也一并给拿下!父王不要忘了,几年前的那场大战!”熊横道。

    熊横说的“几年前”,确切的说,是四年前。当时,秦惠文王嬴驷刚薨,秦武烈王嬴荡即位。楚怀王熊槐趁秦国主少国疑之时,投入四十万兵力,发动了著名的“丹阳之战”。此战,楚军摧枯拉朽般,一直打到了距咸阳不过百里之遥的蓝田。咸阳秦都,险些成了楚国的囊中之物。

    千钧一发之际,秦国右相樗里疾奔走呼号,合纵韩魏,趁楚国后方空虚,向楚地发起猛攻,方才解了咸阳之困。这是楚军距离咸阳最近的一次,也是熊槐距离王天下最近的一次。

    熊横旧事重提,让熊槐的雄心壮志又再度点燃,道:“你是想对秦国用兵?”

    “观天下大势,秦楚开战,龙虎相争,天下列国,谁人敢干预?此乃其一。”熊横道:“其二,秦国主少国疑,且宗室内部亦有罅隙,难以形成合力。儿臣已与秦公子壮说好,一旦我军攻秦,他必驱使蜀军,过汉中而直扑咸阳。届时,内忧外患、里呼外应,秦必溃!”

    “公子壮如是做,对他有何好处?”景鲤道。

    “废稷立壮!”熊横道。

    “彩!”熊槐笑道:“寡人便是要再来一场丹阳之战,将三千里秦地,尽归我大楚!”

    楚将对秦用兵,这让刚刚平静下来的咸阳,又紧张了起来。樗里疾首先想到的是,一旦秦楚开战,韩国会否与楚合纵,以报宜阳一战之仇?蜀国虽然降了秦,但却仍高度自治,也保留军权。先前咸阳三龙夺嫡,蜀侯嬴煇是摆明了支持嬴壮。如今,蜀侯嬴煇会否也趁火打劫?如果是这样,便是主少国疑、内忧外患,秦国恐因此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嬴稷以为,要想化解秦国目前的危险,便是要三管齐下:一则,加强汉中的防卫,以防蜀军作乱;二则,派出特使稳住嬴煇,尽量满足其条件;三则,加紧调兵,在秦楚边境布防,特别是在加强武关的防卫。秦国不乏良将,打仗的事倒不用担心,当下的问题是,谁人做秦王的说客去游说蜀侯呢?

    樗里疾想了想,这不二人选只有嬴壮。樗里疾便去找嬴壮,望他能冰释前嫌、共赴国难。但嬴壮却称身染重病,有心无力。还让人拿出了太医令李醯亲笔开具的方子,说是五脏寒邪入侵,不治恐深。

    虽然这等拙劣的说辞,诓不了樗里疾,但樗里疾也是无可奈何,如何办?

    就在众人惆怅之时,芈月从甘泉宫来了,“究竟是何事,让王上和两位老哥哥都这般伤神?”

    “太后来得正好,我等也正想去甘泉宫禀报呢。”樗里疾便将当下的局势,一五一十的说了,“不知太后有何高见,可否赐教一二?”

    芈月听罢,笑道:“我道是甚大不了的呢,哈哈哈。”

    “如此说,太后已然成竹在胸?”樗里疾道。

    “本宫一个妇人,哪有甚好法子?”芈月笑道:“不过,本宫以为,诸位把这事儿想复杂了。”

    “还请母后教诲!”嬴稷正言道。

    芈月说,此事的根结在楚国,而无论蜀侯也好、韩王也罢,不过是借了楚国的东风。而楚国之根结又何在?在楚王。楚王的根结何在?还不是屡次对秦失利,又被先王秦武烈王骗了,而老羞成怒?

    “嗯,言之有理。”樗里疾道。

    “所以,秦国只需给老楚王一个台阶下,向他服个软,此事便可化解。哪需动刀动枪呢?”芈月道。

    “但凭母后铺排!”嬴稷道。

    “那就麻烦王上,随本宫到郢都走一趟咯。”芈月道。

    “寡人也去楚国?”嬴稷不解道。

    樗里疾急道:“万万不可!”

    “王叔是怕老楚王吃人不成?”芈月道。

    “那楚王再犯浑,也断不敢对王上动手脚。只不过,这王不见王,一国之君去他国游说,说起来……”樗里疾道。

    “原来王叔是怕失了王上的颜面。”芈月正言道:“难道本宫就不怕失了颜面?再说了,颜面是啥玩意?就如此值钱?”

    十五日后,楚国郢都。

    楚国令尹景鲤在城外九十里,把嬴稷、芈月迎到了郢都,倒也符合邦交礼仪。

    郢都东西长十里,南北宽七里,筑城墙三十里,城门有七,其中南垣及北垣为水门,不可谓不豪阔。听闻秦国太后和王要来,这方圆百里的百姓,都涌到了城中,将偌大的郢都挤得满满的,摩踵擦肩,都想一睹秦王和太后的风采。秦国的车驾,浩浩荡荡,排了整整十里,光是入城,就花了两个时辰。可最终,楚国的老百姓还是失望了,悉数被拦在车队的一丈之外。除了黑色的车盖、黑色的纛旗、黑色的车轱辘和一身黑甲的车夫,他们连秦王、秦太后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其实,但凡稍微懂一些邦交礼仪的人都知道,但凡诸侯到访,郢都的护卫级别都是最高的。向来是由执掌楚国兵权的司马亲自铺排,由左司马、右司马亲自带领禁卫军执行,且不要说刺杀,就连一只苍蝇恐怕也难以靠近车队。

    可即便是这样,还是发生了意外——当车队行至东纪门附近时,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打在车盖上,噼噼啪啪的。“方才还艳阳高照,这天气,怎说变就变?”嬴稷也纳闷,悄悄掀开帘子一看,好家伙,在他的斜上方,七八个稚子,正站在酒肆二楼,对着车队撒尿!

    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站在稚子身后,对着车队大骂:“虎狼之君,滚出大楚!”

    岂有此理!嬴稷正待发作,霎时,三名禁卫军模样的身影“嗖”的马上跃起,直扑那男子而去。随后,便听见那男子“嗷嗷”直叫,还夹杂着“与虎谋皮、糊涂至极”的骂声。

    旋即,传来一群楚人的笑声,“三闾大夫又发疯了。”

    “直娘贼!”嬴稷隔着帘子,对车外的魏厓道:“即刻照会景鲤,必要与寡人一个合理说辞!”

    嬴稷的车队没有去楚王宫,而是径直奔郢都西郊的楚王行宫。

    据说,楚王熊槐忽然风寒、卧榻不起,待几日后病好了,自然会前来与秦王一会。

    嬴稷不悦,奈何身在楚地,也不得不屈尊以候。

    翌日上午,景鲤便到行宫来,把母子俩接去,或游山或玩水,或访名胜古迹,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宫。路上,嬴稷问起了昨日之事,景鲤吓得脸色铁青,一个劲赔礼道歉。嬴稷又道,此事不过意外,寡人并未有责怪令尹之意。不过,寡人不解,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对着本王的车驾撒尿?景鲤红着脸道,领着一群稚子撒尿的,是一个叫芈原的。此人写得一手好辞,一度官至左徒,但生平却是油盐不进、恃才傲物,后因得罪了楚王被贬为三闾大夫。即便如此,那芈原仍是不知收敛,还屡次三番辱骂楚王,熊槐一气之下,便将他贬为了庶人。如今,芈原在郢都设坛教学为生。“芈原狂悖,已被我禁卫军捉拿,如今关在天牢,等候发落。”景鲤道。

    “你家王上如何说?”嬴稷道。

    “我王说了,要杀要剐,听凭秦王处置!”景鲤道。

    “本宫倒是听说过,此人颇有些文采,荆楚文人唯其马首是瞻。”芈月道:“王上,你打算如何处置?”

    嬴稷转念一想,如若是其他人,即便是楚国的王宫贵胄,这处理起来倒也不难。就凭羞辱秦王这一条,都可以定个死罪。但此人偏偏是个掌笔的,又是荆楚文人领袖,倒还不好办。世人皆道,惟楚有才。这些楚国文人,以笔做刀,杀人诛心,往往比那真刀真枪还厉害。嬴稷忽然也明白,为何楚王要将芈原的生杀大权交予他了,这不成了楚王借刀杀人么?

    念及此,嬴稷道:“不过是酸腐文人,寡人怎会与之计较?责罚一顿,放了吧。”

    芈月笑了笑,点了点头。

    “诺!”景鲤道。

    毕竟是芈月的母国,又相隔二十多年重游,母子俩还有些新鲜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嬴稷便有些坐不住了。三日后,嬴稷问景鲤,何时与楚王会晤?景鲤说,楚王的身子好些了,再调养一两日,便可痊愈。

    又过了两日,嬴稷又问。景鲤又说,楚越大战正酣,有诸多军务要处置,待处置完了,便会铺排。

    再过了两日,嬴稷再问。景鲤实在是找不到说辞,叽叽咕咕的,把一张老脸都涨得通红。芈月乜了景鲤一眼,早已洞穿他的心思,暗忖楚王如此安排,无非是故意冷落母子二人,以彰显其威风。芈月便道,令尹大人明日也不必来接我母子了,这日日赏游也颇费体力。本宫本是楚人,倒也习惯。只不过,秦王生在咸阳,日日吃这些个鱼生莲羹的,嘴里没味。还请令尹派人送些羊羔来,秦王要吃羊汤。景鲤道,弗如也派几个御厨来?芈月哈哈一笑,说,这倒不必了。这楚国的厨子,怎能做出秦国的风味?好在从咸阳出发时,还带了几个厨子来。

    景鲤走后,嬴稷大怒:“这不摆明了羞辱大秦么?”

    “稍安勿躁。”芈月拉着嬴稷的手道:“王上可知,本宫为何要执意带你前来么?”

    “还不是为了讨好那老家伙。”嬴稷冷道。

    “知道为何非要讨好他么?”芈月道。

    “还不是因为楚国强盛。”嬴稷道:“但秦国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国,莫非还怕他不成?”

    “这并非怕于不怕的问题。”芈月娓娓道来:天下列国,论幅员,楚国第一。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汾陉之塞郇阳,地方五千余里。论人口战力,楚国也是一等一的强国,甲兵百万,车千乘,骑万匹,仓粟可支十年。若这般大国、强国就在秦国南边杵着,就仿佛猛虎卧于塌前。一旦没能处理好与楚国的关系,母子俩便睡不安生。

    嬴稷嗤之以鼻道:“我嬴氏一族,本不受列国待见。自孝公以来,励精图治,不就是为了东出、为了站到山东列国面前,挺直了腰板做人?秦与列国,迟早必有一战!”

    “战是必战,但不是眼前。”芈月语重心长的说,这就仿佛那街上的商贾,那些调门高的、吆喝声大,必定不是最赚钱的,否则也犯不着吆喝;而那些真正赚钱的,都忙着招呼客人了,哪有闲工夫使劲吆喝呢?说到这里,芈月话锋一转,又说到历任秦王。这第一任秦王,也就是嬴稷的父亲嬴驷,一辈子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到老来,却想着要在列国面前威风一回,结果被苏秦合纵六国,给吓得赶紧又躲回了函谷关内;第二任秦王,也就是嬴稷的哥哥嬴荡,生性好斗,跑到周王畿去扛鼎,无非也是想在天下人面前显摆秦国的威风,结果还不是死在了异国他乡?芈月说,这天下啊,凡是至刚之物,都必不长久;而至柔之物,却能万年。好比是那水,看起来比什么都柔,却又无坚不摧,可把铁锈蚀了,也可以把石头给滴穿了。难怪老子说“上善若水”,又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便是这个道理。

    芈月缓了缓,又道:“放心吧,明日便能见老楚王了!”

    芈月说的道理,嬴稷也并非不懂,只是当时在气头上,也没有想到这茬。嬴稷抓住母亲的手,点了点头,便也不再争论。可心里,却暗暗发誓:有生之年,必定要率大秦雄师东出崤山,也定要将这楚国郢都荡为平地!

    果然不出芈月所料,当景鲤将今日之事向楚王熊槐禀报后,熊槐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好一个芈八子,还带了厨子来?她还真把郢都当家了?”

    “那……如何才好?”景鲤道。

    “你这就去告诉芈八子,明日就入宫来见。”熊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