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既望。
热气蒸腾上来,化作朵朵白云,闲散而轻柔,俨然溪中游动着的鱼。蓟草的茸花,弥漫着整个咸阳城,飞上窜下,仿佛醉了酒一般。蝴蝶、蜜蜂的嗡嗡声此起彼伏,好不欢快,仿佛在天与地之间唱着宴乐。
凤寰殿上,芈月面色红润,居右端坐。相比之下,坐在左边的魏泠、魏薇的气色却是惨淡得多,仿佛被霜打过一般。
芈月和魏泠中间空着的王座格外醒目,除了公室核心成员,群臣并不知晓,今日落座者将是谁。众目望向嬴壮,嬴壮却眉间发黑、一脸凶煞,已不似先前那般志在必得。众目望向樗里疾,樗里疾却只顾谈笑风生,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甘茂步入殿中,朗声道:“今日廷议,只为一事,选立新王。此前公室已有定论,推举公子稷为王。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甘茂话音刚落,殿内顿时哗然。
“公子稷?”
“如何突然变成了公子稷?”
“公子壮和公子芾呢?”
“严君如何也避让了?”
见众臣议论纷纷,樗里疾道:“王储废立,乃由公室定夺,岂容尔等议论?”众人这才闭上了嘴。樗里疾又道:“疾,老迈昏聩,自忖无力领导群雄、逐鹿天下。公子稷天资聪慧、生性纯良,又质燕多年,上可策马安邦,下能体恤黎民,乃秦王不二之选。”
仍不闻他人搭话,樗里疾便将话题抛与甘茂:“甘丞相如何作想?”
“咳……咳,”甘茂有些尴尬,但很快,又正言道:“公子稷文采武功,出类拔萃。托国与他,诚乃大秦之福。老臣无异议。”
“国尉可有异议?”樗里疾问。
“老臣无异议!”司马错道。
樗里疾眼珠子一转,又问:“公子壮可有异议?”
嬴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樗里疾那两只鹰眼,便直勾勾地盯着他。嬴壮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本意顶回去,却在四目交错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樗里疾眼里的金戈铁马,不得已又败下阵来,咬牙道:“无异议!”
“彩!”樗里疾环视一周,喝道:“在座的其他人,可有异议?”
“无异议!”众臣齐声道。
樗里疾点了点头道:“恭迎公子稷!”
“恭迎公子稷!”群臣山呼。
嬴稷在魏厓、芈戎的护卫下,从殿下走来。
但见那嬴稷,年未及冠,身躯八尺,其气度,仿佛生来便可养济万人、扫除四海一般;他的嘴角,始终含着微笑,微笑中既有真诚,也有狡黠;他的眼如丹凤,眉似卧蚕,鼻梁挺拔;从鼻梁开始,到伏犀骨,再到发际,整个是一个连贯的凸起状态——樗里疾精通堪舆术,这般模样,正是伏犀贯顶之相。反正怎么看,都符合樗里疾心思。相比那个死去的哥哥嬴荡,嬴稷更有王者气象。
“好生俊俏,伟男子也!”樗里疾暗叹。
嬴稷行至殿中,拜道:“嬴稷参见惠文后、武烈后、芈王妃!”
魏泠双目下垂,也不抬头。魏薇笑得扭捏,不知作何姿态,憋了半天,刚想说点什么,竟没能挤出一个字。
芈月点了点头,指了指王座,淡淡道:“稷儿,坐!”
大卜算定:下弦之日,宜入殓、动土。
嬴稷下令,通告各国及郡县国葬事宜。
国葬后的首要事宜,便是嬴稷登极。如若简单搞一个仪式倒也罢了,礼官都驾轻就熟,必效周礼而不差分毫。关键的问题是,大典之上的分封、是否大赦,才能安天下人心、堵悠悠众口?
嬴稷召樗里疾、司马错等重臣望日入橐泉宫商议。
樗里疾一直在琢磨这事儿,然关系重大,还是觉得吃不准。这日早起,用罢早膳,便坐车直奔国尉府。和司马错许久不见,不免又寒暄了几句。
樗里疾感慨,若不是当日司马错以虎符暗暗调动各关隘守军,稳住了燕赵两国,又将那蠢蠢欲动的蜀军围困在汉中,这大秦恐怕早就乱了。司马错摆摆手道,这根本是分内之事,不值得一提。司马错道:“老夫有一问:严君如何得知老夫心志,会拥立公子稷?”
樗里疾笑道,那日在国尉府中,司马错摆出的最后一局棋,便是奥秘所在。倘就棋论棋,樗里疾算不得国手;倘以棋论天下,樗里疾自然心明眼亮。樗里疾不善弈棋,却精通堪舆之术。若以堪舆观棋,那局棋中之意则立解。
原来,司马错凭借黑白棋子,摆出了一幅风水图。不善弈者,必然懵懂;善弈者,又觉蹊跷;唯有善堪舆又善弈者,方能解此怪局。明摆着,这普天下,此局唯有樗里疾能解。
樗里疾道:“此局酷似堪舆术中龙脉四式的第一式——落地五行。落地五行,必有五垒,中间为小,其它为大,形如五行。中间者,便是真穴。”
“再往细看:小垒前,白棋逶迤铺开,如汪洋状;汪洋弯曲奔流,竟有九折。”樗里疾解道:“汪洋过真穴,再转三弯,则文曲出;转六弯,则宰相出;此象转九弯,则有王侯出!”
司马错笑而不语。
“再观整盘,黑白落子皆东北。若将棋盘比作九州,秦于西面,其东北为燕赵——国尉无非是告诉老夫,新王出于燕赵。众公子中,唯有公子稷质燕。这岂不是在暗示:嬴稷为王?”樗里疾道。
“哈哈,严君睿智,老夫献丑了。”司马错道。
“那日橐泉廷议,甘茂已言,先王临终留下了一字谜:‘继’。众人只知季君、樗里疾,但恰恰忘了‘稷’。国尉摆出此局,实则明志,欲拥公子稷为王也。”樗里疾道。
“既然先王有遗旨,为何严君不早把血书拿出来?为何还要坐等三龙夺嫡?”司马错道。
“时机未到。”樗里疾道,即便是他一早就拿出先王遗旨,公子稷就能顺利登上王位?惠文后、公子壮会束手就擒?他们不会说樗里疾矫诏?怕是不能。
八年前,惠文王嬴驷立储,便在公子荡和公子稷两位公子间徘徊。嬴驷向王弟樗里疾征求意见。樗里疾便道,公子荡过于刚猛,又命犯四大空亡,恐不长久。而公子稷可刚可柔,又负有才学,当立。这个话,嬴驷也没当回事,但传到了惠文后魏泠和嬴荡耳中,从此便怀恨在心。后来秦燕盟好,互派质子,惠文后便力主嬴稷赴燕。芈王妃虽舍不得,却也执拗不过,只得让嬴稷去了。原本说好五年为期,没想到,不到质燕五年不到,嬴驷就薨了。嬴荡继位,此时又逢燕国大乱,嬴稷归国的事儿就暂时搁置了,五年之期也就成了遥遥无期。
再后来,也有人偶尔提及嬴稷。或许是忌讳当年樗里疾力荐嬴稷为储,嬴荡一直不许嬴稷归国,甚至曾公开说不许在他面前提到这个人。更甚者,在嬴荡称王之后,还将秦国相位一分为二,任用甘茂为左丞相,其中亦不乏制衡樗里疾之意。
如今,虽然嬴荡薨了,樗里疾可以再度举荐嬴稷,但惠文后魏泠、公子嬴壮岂能善罢甘休、坐以待毙?既然是不会,樗里疾一早拿出嬴荡的遗旨来也没用。只有魏国袖手、燕赵撑持、樗里疾司马错将相合力一处时,嬴稷的王位方才稳妥。
“事关大秦社稷,还是谨慎些好。”司马错看了看樗里疾,又道:“严君今日上门,恐怕不是为了这些个旧事吧?”
“不瞒国尉,新王登极在即,如何分封、如何赏罚、是否大赦天下,还有待定夺。”樗里疾道。
“严君如何想?”司马错道。
樗里疾认为,分封之事,新王和芈王妃商议便是。如果新王和芈王妃有了人选,要与他们商议,那是对他们的敬重;如若新王和芈王妃擅自定了,也是理所当然。樗里疾和司马错是做臣子的,也不好干预太多。而当下之紧要事,便是要不要大赦,而大赦的范围,又应该涵盖哪些?
司马错认为,新王登极,主少国疑,正是施恩天下之时。但大赦不必天下,杀人越货者、防火掳掠着、***女者,皆属十恶不赦之徒,当不在大赦之列。
樗里疾点了点头,道:“公子壮、公子輝当如何处置?”
“这……”司马错深吸一口气,叹道:“这确实棘手。”
“老夫亦为此事发愁。”樗里疾道。
司马错想了想,道:“不仅不能罚,还当升迁。”
“哦?”樗里疾不解道。
两人议罢,又携手入宫面王。先说这大赦之事,芈月和嬴稷都当场允准了。大赦必然是要赦的,此举可让民心归附,彰显新王仁慈。后又说分封之事。嬴稷道:“稷儿能顺利归国、荣登大宝,全赖王叔和国尉扶持,这份情,稷不敢忘。”
司马错道:“严君劳苦功高,定当擢升。然老夫乃淡泊之人,又是一介武夫,就不必了。”
“国尉谦让了。这三公之中,唯国尉乃武官,这职位,倒也到顶了。然这爵位,还有擢升之处。”芈月转身看着嬴稷,道:“稷儿,你看如何?”
嬴稷道:“母妃所言极是。”
司马错正言道:“谢过王妃。老臣还是那个话,擢升就不必了。本是分内,无谈有功。”
见司马错谦让,樗里疾也摆手道:“国尉大义!老夫也是谨遵分内,不敢贪功。”
“严君此言差矣!”司马错正言道:“严君擢升乃为国计,岂是一己之私?朝堂百官,只有严君坐镇,方能震慑。”
“国尉此言甚是,王叔切莫推辞。”芈月道。
“也罢,若为国计,老夫就当仁不让了。”樗里疾道。
“这就对了。”芈月笑道:“那,又如何安置哀家那两个兄弟?”
“稷儿不日登极,此时最忌阵脚不稳。依老臣之见,当务之急,便是稳住京师大内。”樗里疾道。
“嗯……”芈月故作深思道:“哀家本来犹豫,但听王叔如此一讲,也是极有道理。哀家便听从王叔之意。”
樗里疾道:“还有几个人,不知如何铺排?”
“王叔是说惠文后、公子壮和蜀侯?”芈月道。
“正是。”樗里疾道。
此事最为棘手。惠文后魏泠,乃惠文王正妻、魏王胞妹、先王嬴荡生母,身份最为显赫,岂敢轻慢?嬴壮,众公子之长、内宫武官之首。若以争储而论罪,人心不服;嬴煇,拜蜀侯,镇西南,此番又当如何处置?
关于这一茬,芈月之前也细细想过,便道:“无论惠文后抑或公子壮、蜀侯,当下,只能怀柔。”
“如何怀柔?”嬴稷道。
“稷儿称王,惠文后为嫡母,更是秦国之母,倒不如……封个太后,以示尊荣。”芈月道。
“太者,高也,大也,极也!太后太后,虽说亘古未有,却是个好称谓!”樗里疾道。
“嗯,着实不错。”嬴稷点点头道:“光封嫡母还不够,稷儿的生母,也得封太后才是。”
“这不就成了东宫西宫?哪有两个太后监国的道理?”芈月道。
“这规矩嘛,都是人定的。再说了,咱大秦不还有左相右相么?”樗里疾笑道。
“也是。”芈月道:“那两位公子,又当如何?”
“公子輝嘛,刚做蜀侯不久,倒不必管他。至于公子壮嘛,老夫以为,还得升个官才是。”樗里疾道。
“甚?”一听这话,嬴稷便怒火中烧,斥道:“这两位,一路追杀本公子,从燕地一直追到咸阳。在郿县,血屠白家村一百三十余口!还有,那神医秦越人,多半也是两人杀的。此等十恶不赦之徒,不追究也就罢了,还要擢升?王叔,您莫不是昏聩了吧?”
樗里疾道:“若道公子壮、公子辉忤逆、十恶不赦,可有铁证?”
“这……”嬴稷急得直跺脚,道:“只要追查,定能水落石出!”
“公子息怒。”司马错道:“还有一个至为要紧之处:蜀地!蜀地穷山恶水,又远在千里外。蜀人蛮野,不为教化。历来是: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平蜀未平。如若此番过于苛责公子壮和公子煇,恐再招蜀乱。”
“蜀地既为秦地,岂能听之任之?”嬴稷怒道。
“话虽如此,仍需从长计议……”司马错道。
“大秦皆行商君之法,蜀地亦非法外之地!”嬴稷少年气盛,咄咄逼人。
“稷儿!”芈月忽然一声厉喝,把众人吓了一跳。旋即,芈月又轻声道:“稷儿不日加冕。你可知,何为王?”
“一国之君,秦地之主,是为王也。”嬴稷道。
芈月道:“就如此简单?”
“不就……”嬴稷正想直言,又觉芈月有话外之意,便道:“请母妃教我!”
“哀家听闻,仓颉造王字,本是一个大字加一横。为何如此?”芈月细细道来:“这大呢,本是‘大人’之意。‘大人’下面那一横呢,便指江山大地。关键便是这‘大人’二字——‘大人’乃何人?”
嬴稷摇了摇头。
芈月自答道:“大德之人也。”
嬴稷点点头,心想:数年未见,母妃着实有些生疏了。原先以为她只是个寻常的泼辣女子,没想到,如今的母妃却着实让人不敢小觑。
芈月又道:“何为大德,哀家便不多讲了,你以后有的是时日,可慢慢去悟。母妃还要讲的,便是这王字,如今是三横一竖,看似简单,其实大有奥妙也。”
“哦?母妃请讲。”嬴稷道。
“三横者,天地人也;一竖贯穿之,乃是说,做王,就要参透天地人三者之奥妙。”芈月道。
“天地人又有何奥妙?”嬴稷问道。
“咯咯咯,哀家可说不清咯。”芈月笑道:“若我都说清了,不就成了王了?”
“做个王还这么麻烦?”嬴稷叹道。
芈月笑道:“做王啊,乃天底下最难之事,你父王做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也就勉强做好。稷儿,如何做王,便是这辈子你要修的功课。”
“母妃究竟想说甚?”嬴稷道。
“既要做大德之人,又何必在乎眼前的一时荣辱?”芈月道:“任他辱我害我贱我恶我,你只需避他忍他敬他。再过几年,你再看他不迟。”
六月朔日,咸阳宫。
蓝田白玉铺造的地面,透出温润的光;崖柏雕成的屋檐上,凤凰展翅欲飞;广场中央是祭坛,祭台中间,高耸的柱子上,刻着遒劲龙纹,正与那凤凰遥相呼应。
广场东面是大殿。檀木作梁,玉璧为灯,珍珠卷帘,范金为柱,凿地为莲。莲花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金丝楠木匾,上书三个大字:崇德殿。
嬴稷于殿外祭坛,燔燎告天。
祭坛三位。一曰主位,乃上天之牌位;二曰配位,乃是嬴氏列祖列宗之牌位;三曰拜位,即跪拜之位。
嬴稷身着祭服,至拜位肃立。奏乐起,嬴稷至主位前跪拜,上香,然后至配位上香,叩拜,是为祭天。乐再起,嬴稷分别至主位、配位前奠玉帛后,再回拜位,是为其次是奠玉帛;乐又起,嬴稷至主位、配位前进俎献爵,即进献盛放着牛羊肉的礼器和酒爵,再回拜位,是为进俎。
然后,礼乐止,奉常跪诵祝文。祝文诵完,乐起,嬴稷再行三跪九拜之礼。
尔后,祭品被送至燎炉焚烧。
左右丞相领百官,朝嬴稷三跪九拜,山呼:“大王万年。”
如此一来,祭天大礼这才算是完毕,秦王方可即位。
翌日,咸阳宫明光殿外。
旌旗飘舞,仪仗阵列,魏泠、芈月分坐王座左右,群臣依次立于右侧,从上而下,分别是樗里疾、甘茂、司马错……一字排开。司马错身后,一个一身戎狄装扮的人,颇为引人注目。
此人长发披肩,半露胸脯。胸脯上结实的肌肉,就象枣木案板上刷着一层紫油,略微闪着亮光。大胸肌上,有一块细长的刀痕残疤,看着有点瘆人。此人看似懒散,但透过其眼神,又不难觉察到他如火的内心。疤痕和散乱的长发相得益彰,无时无刻不散发着雄性荷尔蒙的味道。
此人和身旁众臣,完全不一样。众臣都拘谨、唯诺,唯独他,高昂着头,藐视着这周遭一切。
他是一匹来自草原的狼。
芈月将侧过身去,对寺人低声道:“此人是谁?”
寺人答:“义渠县令。”
“原是那野蛮人。”芈月道。
再看殿下左侧,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天子特使。但凡列国有大事发生,天子必然会派特使,赐天子胙,以示祝贺。鉴于此番是新王登极,是为大仪,又是秦国的新王登极,天子自然更是重视。此番派出的特使,乃是周室太子、天子储君姬敏。天子如此安排,让列国无不心生羡慕。
周室太子往下,依次是楚国太子熊横、韩国太子韩婴、魏国太子魏遫、齐国相邦田文、燕国大将乐毅、赵国大将廉颇。除此之外,宋国、卫国、中山国等小方国,以及夜郎、百越、匈奴、羌氏、月氏、东胡等戎狄也派了使节来。整个大殿,呜呜泱泱的挤满了观礼的人。
“大王到——”
嬴稷身着黑缎王服,头戴冕旒,从殿后走入,于王座坐下。那冕旒不可谓不贵重,顶端是冕板,曰“延”。延通常前圆后方,用以象征天圆地方。延的前后檐,垂有若干串珠玉,以彩线穿组,曰“旒”。旒有十根,每旒又贯十块彩玉,按朱、白、苍、黄、玄的顺次排列,每块彩玉相间一寸。
看到这一幕,列国使节无不讶异。按周礼,天子冕十二旒,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而这嬴稷之冕,竟有十冕,显然已是僭越。但即便如此,列国使节也是敢怒不敢言,就连那周室天子,也只能咬咬牙而已。
唯独那楚国太子熊横,就瞄了一眼,便道:“沐猴而冠,不足言也。”
众人皆惊。
姬敏扯了扯熊横的衣衫,忙不迭道:“不可造次。”
“新王登极,乐起——”
众人皆起身,朝嬴稷拜。
乐停,姬敏步入大殿正中,拖长音调道:“赐天子胙!”
嬴稷起身从王座下来,走到姬敏面前,双手接过胙肉,大声道:“谢天子!”然后又将胙肉交予寺人,回到王座。
樗里疾出列,代表百官,向秦王致贺:“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顾降命,属稷黎元。稷犹德浅,愧莫能受。然皇天大命,敢不敬承?此,上当天地之心,下为元元所归。秦王向天盟誓,必效先祖,克勤克俭,厉兵秣马,矢志东出,平定宇内,海内一统,兆民蒙恩!”
这番话,听得观礼的各国使节是眉头紧锁,面如死灰。楚太子熊横冷哼一句,大手一摆,便要转身而去。好在韩婴、魏遫眼疾手快,齐齐出手,把熊横拉住。姬敏沉声斥道:“稍安勿躁。”
好在此时,正是秦国群臣正四拜秦王,熊横的举动才没被更多人瞧见。
“恭贺我王!我王万年!”秦臣双手放于头上,跪倒地上,齐声山呼。
登极礼成。接下来,便是最牵动人心的一刻:新王宣诏。
只见,樗里疾从嬴稷处接过诏书,又踱回大殿正中,朗声道:“秦王诏曰:稷,受天命,行仁德,赦天下。饬令四方,不咎既往。国中臣民,当思耕战,若有不臣,定罚不饶。山东诸国,休戚与共。若有不轨,必剿不恕。察,惠文王后魏氏,淑慎性成,雍和粹纯,封魏太后;惠文王妃芈氏,克娴内则,淑德含章,封宣太后;严君疾,忠心体国,功高望重,擢左丞相,赐大庶长爵;季君壮,庶长公子,仁德兼修,拜宗正,赐少上造爵;魏厓,护国有力,战功卓著,拜咸阳将军,赐少上造爵;芈戎,屡有建树,拜卫尉,领少更爵。可。”
百官叩拜:“大王万年。”
仪式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方才算完。按礼,新王登极后是大宴,秦王要与各国使节、王公大臣一起共饮。嬴壮憋着一肚子气,便与樗里疾说是身体有恙,便朝宫外走去。
就在旬日之前,嬴壮距离那王座咫尺,如今却距之千里。嬴壮从卫尉变成了宗正,位列九卿;还晋了一爵,从十四等的少更,变成了十五等的少上造。看似值得庆贺,但明眼人都知道,此乃嬴稷使得的诡计,其实明升暗降。
卫尉执掌王宫诸门屯兵,是这内宫武官之首。而宗正掌管宗室,以及登记宗室谱牒。宗室一旦有罪,则绝其属籍。
其实,如若能真正执掌宗室也不错,可如今,这实质上的宗室领袖,恐怕怎么也轮不到嬴壮。这咸阳城中还有其长辈、德高望重的樗里疾,以及新晋的王太后芈月。如此算来,嬴壮真正能施展的,便只有替宗室管谱牒了,成了一个写写划划的宗室文书。
魏泠也不乐意。虽然成了王太后,尊贵无以复加,但却要与当年的八子芈月平起平坐,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更为重要的是,芈月的儿子称王,关于这后宫大权,必然有一番争斗。而极大的可能是,魏泠斗不过。
就在嬴壮忧思如焚之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前路慢慢,独行岂不凄凉?”
嬴壮扭头一看,来者正是楚国太子熊横,冷道:“楚人不是唱过: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孔夫子不也说过:德不孤,必有邻?”熊横笑道。
“哦?”嬴壮诧道。
熊横大步追上来,道:“知君者,熊横也。”
嬴壮将信将疑。熊横又道:“此处岂是论事之所?本太子听闻,这咸阳城有一风月圣地,名曰夷吾楼,难道公子就不愿请本太子去吃杯酒?”
嬴壮喜上眉梢,道:“彩!”
咸阳宫的日子,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嬴稷每日卯时起身,简单地梳洗一阵,便练习骑射之术,练一个时辰,便是早膳、早朝。早朝毕,便修习功课。樗里疾、司马错轮流给嬴稷讲治国治军之道,甘茂讲诸子百家。偶尔,也会请一些大家到宫中来,教授本门学说。讲习毕,便是用晚膳,晚膳后,便是处理政务。丞相府递交上来的重要文书,嬴稷都要看一遍,当批注的地方便要批注。待嬴稷处理完毕,寺人又要将这些文书送到甘泉宫去,待芈月批阅完毕之后,再递给魏泠批阅,最后返还给左右丞相府,左右丞相府再发文实施。
两个月下来,嬴稷的功课倒是精进不少,论起这天下大势,这朝堂之上,已鲜有与之匹敌者。就连樗里疾和司马错,也时常招架不住。但嬴稷仍然觉得无趣。他时常想起在燕国武阳的日子,虽然空乏其身,却很自在。他总把自己想成一只原本四处翱翔的雄鹰,如今却成了养在深宫的燕雀。
做王的,不都这样?嬴稷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可过不了多久,又想:早知这般,便不做这个王了。
白起自打入了咸阳,便成了嬴稷的贴身侍卫。宫里的日子如水般寡淡,让白起百无聊赖,终于鼓起勇气对嬴稷道:“王上,在下不想当这个差了。”
“你想做甚?”嬴稷道。
白起道:“我想做个将军。”
嬴稷虽不悦,但又想,男儿志在广袤天地,便问白起:想去哪里当兵?白起道,想和白武、白文一样,去蓝田大营磨砺。嬴稷应承了下来,便着手铺排。
嬴稷差人把樗里疾叫到宫里,问道:“王叔,按大秦律,护王归国算不算有功?”
“大功一件。”樗里疾道。
“比杀一敌呢?”嬴稷问。
“要大。”樗里疾道。
“比杀三人呢?”嬴稷问。
“要大。”樗里疾道。
“哦……比杀十人呢?”嬴稷再问。
“约莫……还是要大。”樗里疾道。
“那究竟多大?”嬴稷问。
樗里疾听出了些名堂,便道:“王上是想为谁请功?”
“白起。”嬴稷道。
“头上长两个旋那个?”樗里疾又问。
“正是。就头上长两个旋那个。”嬴稷道。
“哦,至少得赐六等爵。”樗里疾道。
“六等爵是啥爵?”嬴稷问。
“官大夫。”樗里疾道。
“马上给他记上。”嬴稷道。
“不急,待太后允准了也不迟。”樗里疾道。
“这等小事,也要母后允准?”嬴稷道。
“这哪是小事?王上,进爵可不是小事。”樗里疾道。
过了一日,嬴稷又把樗里疾叫来问:“母后允准了?”
“允了。”樗里疾道。
“好。白起可以去当将军了。”嬴稷道。
“这是两码事。”樗里疾道。
“既是官大夫,不就可以当将军了么?”嬴稷问。
“还是两码事。官大必然爵厚,然,爵厚未必官大。”樗里疾道。
“如何才能做将军?”嬴稷问。
“沙场立功,唯斩敌首。”樗里疾道。
“难道寡人要封他一个将军也不可?”嬴稷问。
“也不是不可,得特赐。”樗里疾道。
“那寡人就特赐他为将军。”嬴稷道。
“不急,得太后允准。”樗里疾道。
“这等小事,也要母后允准?”嬴稷道。
“这哪是小事?王上,加官可不是小事。”樗里疾道。
过了一日,嬴稷又照例,把樗里疾叫到宫里来。还没等嬴稷开口,樗里疾便道:“太后没有允准。”
“为何?”嬴稷问。
“太后的意思是,白起还得多历练。”樗里疾道。
“还要历练?怎么个历练法?”嬴稷问。
“得去打仗,从小兵做起。”樗里疾道。
“王叔见过执六等爵的小兵?”嬴稷问。
“没有。”樗里疾道。
“那不就得了?”嬴稷道。
“以前没有。以后可保不齐。”樗里疾道。
樗里疾走后,嬴稷把白起叫到身旁,怏怏道:“兄弟,那事寡人办不了。你做不了将军了。”
“在下没想过做将军啊。”白起道。
“你不一直想做将军么?”嬴稷道。
“那是以后。”白起道。
“现在不想?”嬴稷道。
“不想。”白起道。
“那就做个小兵?”嬴稷问。
“嗯。做个小兵。”白起道。
“做个执六等爵的小兵?”嬴稷道。
“嗯。做个六等爵的小兵。”白起道。
过了一日,嬴稷又把樗里疾叫到宫里来,把白起想去蓝天大营当兵的事儿说了。樗里疾告诉他,一切都已经铺排好了,又掏出一份荐书递给白起,嘱咐说,凭此无就可去蓝天大营入伍。白起拿起荐书,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向两人作了个揖,便兴高采烈的出宫去了。
望着白起远去的身影,嬴稷喃喃自语道:“这做王,也太无趣了。”
樗里疾听出了嬴稷的心意,却默然无语,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一般。嬴稷瞧了樗里疾一眼,又道:“这做王,莫非都这样?要是这样,谁爱当就谁来当吧!”
“住口!为人君者,不可戏言!”樗里疾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