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咸阳宫。
“彩!”秦王嬴荡大喜道:“宜阳城拔,斩首六万,左相首功一件。待左相凯旋,寡人必晋爵封侯!”
“左相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果真不世处之大才!”嬴壮附和道。
唯有樗里疾,一脸萧瑟,不知是喜是忧。
经此一战,九州格局大变。韩国,从劲韩变成了弱韩,领土丧失过半。其国,大致可分为三部分,一为上党,二为南阳,三为新郑。而宜阳则是连结三地之枢纽,可谓国之肩颈,和东边的巩洛、成皋,以及西边的长阪并列,乃是韩之四大重地。宜阳若失,韩国将一分为三,首尾不能相顾。上党、南阳、新郑相对割裂、藕断丝连。战略空间被进一步挤压,死亡号角若隐若现。崤函之险被秦国彻底控制,宜阳也因此成为秦国东出的据点。
从崤山之西到崤山之西,从西陲到中原,秦人走了近五百年,终于真正站到了中原列国面前,一场暴风雨即将席卷中原。而掀起这场风雨的秦国,面对这苍茫风雨,能否屹立不倒?
樗里疾也不知道。他总隐约有种感觉,翻云覆雨的秦国,也终将被风雨侵蚀。
但很快,他也想透了:这天下,只要有人,就有不可磨灭的欲望;有欲望,就必然有回避不了的纷争。风平浪静只是暂时的表象,而风起云涌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过去的十五年,秦国与列国相安无事,也不过是暂时的表象。平静的背后,往往是在积蓄能量,是为了掀起更大的风雨。
“且随风云吧。”樗里疾暗忖。
“启禀我王,楚使求见。”侍卫道。
“哼,扫兴!”嬴荡冷道:“宣!”
话说上次宜阳一战,秦国派使臣冯章游说楚王熊槐:只要楚军旁观不战,秦国便将汉中之地割让给楚国。纵观华夏,西陲之地唯有三处平原,关中、汉中和成都。三块平原由秦岭、巴山分割开来。大秦意欲南下,威慑巴蜀、楚国,必争汉中;而楚国意欲抑秦,也必争汉中。所以,当冯章一说要让出汉中,熊槐不免垂涎。
使节礼毕,一一将来意说了,“还望秦王信守盟约,割让汉中。”
“甚?你说甚?”嬴荡佯惊道。
楚使又将来意说了一遍。
嬴荡又惊道:“你方才说的盟约,是何盟约?!”
楚使便说,割让汉中与楚,是此前秦臣冯章使楚时说好的。
嬴荡则道:“哎呀,你家王上被冯章骗了!冯章说的这些,寡人概不知情啊!”
“秦王可不要食言!”楚使斥道。
“寡人真不知情。不信,你让冯章来对质。”嬴荡道。
“对质就对质。”楚使道。
“启禀王上,”嬴壮道:“那冯章叛国,恐遭王上责罚,一个月前便逃出了大秦。这茫茫人海,着实寻不到人哩。”
“你……”楚使嗟叹道。
“贵使放心,寡人必全力搜寻冯章,给楚王一个交代。对了,也请贵使给楚王捎个话,但凡发现冯章下落,即刻通报寡人!”嬴荡道。
楚使摇头叹气,悻悻然离开了大殿。
“看来,这楚王咱是得罪了。”嬴壮道。
“反正呐,楚王喜欢被咱骗——又不是第一次了。”樗里疾讥讽道。
嬴荡冷哼一声,又对樗里疾道:“王叔,烦请你这就去一趟王畿,向天子面呈寡人走马王畿事宜。如若天子不从,王叔可自行处置。”
“诺!”樗里疾道。
翌日,樗里疾便领命出使周王畿,给天子姬延递去了一封国书:
大秦国王致书,恭祈周天子无恙。文武二王,德并二仪,泽流四海;膺更大命,革殷复礼,始开盛世。今天子朝夕恪勤,昭文武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无不欣喜,荡甚钦慕。荡欲择吉日以赴,走马洛邑,观樱瀍水,问鼎社稷。是以告。
看罢国书,姬延那张佯装镇定的老脸,仿如四季变更,先是如春日般温暖,再如夏花般灿烂,紧接着秋风般凄凉,最后是冬雪般严酷。原本姬延就留了一手,当即令殿后埋伏的刀斧手“格杀勿论”。殊不知,那樗里疾也留了一手,在入殿之前便令人将刀斧手一一铲除了。
天子不仁,秦便不义。周天子原本以为谋划行云流水、天衣无缝,结果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腿——樗里疾冲冠一怒,便将天子姬延逐出了王城,令其迁往成周。樗里疾还留下了一支秦军,替姬延看管祖传的九鼎,以备秦王不日前来。
心心念念的周王畿,嬴荡终究还是来了。
出发前一夜,咸阳城罕见地刮起了大风,紧接着是闪电,一个接着一个,仿如一条条浑身燃火的巨蛇,点亮了咸阳城的每一寸角落。闪电之后,便下起了冰雹,啪啦啪啦地狠狠砸下来。砸在人身生疼,砸在屋顶上,便是一个个凹坑。
翌日一早,嬴荡便领众臣太庙祭天,着大卜占筮。
大卜年逾八旬,老得牙齿全掉光了,脸颊凹陷得厉害,也没多少肉附着,仿佛皮下就是骨头;他脑袋上的白发,也有一茬没一茬的,稀稀朗朗不成型,干脆就披头散发;手也干瘦,露出可怖的青筋,指甲足有三寸,锐利得如鹰爪一般……如是模样,甚是吓人。
大卜摇头晃脑,嘴里念着咒语,举着法铃,手舞足蹈一番。随后,他往法案上一摊,一施卦,得“上乾下兑”之象。
“呃,此卦何解?”嬴荡问。
“启禀王上,此为履卦。卦之象,上为天下为泽,意为道路泥泞,当小心行走。”大卜道。
“小心行走?寡人有万乘之兵,不小心又如何?”嬴荡道。
大卜略一思忖,又道:“王上,此卦还有一层意思。”
“但说无妨。”嬴荡道。
“履,义通礼。卦象上下高低之位正,乃是告之我王,亦当辨明尊卑,依礼而行之。唯其善处其身,行不违礼,方可履危为安也。”大卜正言道。
嬴荡不悦道:“筮卜者,本是游戏,信之则灵。寡人不信,再卜。”
大卜只得再卜。遂得“上兑下巽”之象。
“此卦何解?”嬴荡问。
大卜摇了摇头道:“此卦名曰大过,乃‘大为过甚’之象。”
嬴荡厉声道:“我大秦君臣在此祭天,城外万乘之军摩拳擦掌,挥师洛邑势不可挡。大卜可要与我好生解卦。”
听罢嬴荡此言,樗里疾暗暗为大卜揪心。很明显,当今的秦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若有不利之言,便是惑乱军心,恐有杀身之祸。
可老大卜就一呆子,那想过这等干系。在他看来,卦象本乃天意,其结果,断不会因人改变。大卜正言道:“启禀我王,此上卦为泽,下卦为风,又为木之象。大泽淹没树木,喻示处境大为过甚。其意为阳刚过甚,阴柔极弱,失常也。”
嬴荡撇过头去,闭目无视。
大卜又道:“此卦兑巽相迭,中间四爻为阳爻,初、上为阴爻。阳盛而阴柔,中壮而端弱,兆示折毁之象。此卦喻人君人臣,行事大错,将有栋折粱摧之险……”
嬴荡还是不搭话。
一股冷气,从樗里疾脚底掠过,他暗念了一句“不好”,正欲说上几句,却不想大卜又接着道:“大过,大过也!”
只见嬴荡立时瞪大了虎目,斥喝道:“寡人上承天恩,下和兆民,何过之有?大卜出此妖言,其心可诛!”
嬴壮亦斥道:“今日我王破宜阳,残三川,天下惶恐,狂士亦不敢言;大秦壅阻神州,三周之疆因我而改,诸侯莫不敢动;秦师所向披靡,攻阳侯、取黄棘,韩楚之兵皆不敢进。如此盛世,何言过之?”
老大卜颤颤巍巍地走到嬴壮跟前,劈头盖脸就骂道:“卜筮本是天意,岂是人力可左右?老夫一生侍奉神鬼,从无二心,人神可鉴。尔等宵小,但有尺寸之功,便口出狂言,目无天地神鬼,实为大逆!”
“好一个人神可鉴!王师未出,便斥寡人大过。此岂为人臣所言?”嬴荡震怒道:“来人,拖下去砍了!”
旋即,两甲士便上前驾住大卜,拖将下去。
大卜向天咆哮道:“卦由天定,若王上一意孤行,必将险大秦于水火……天命不可违,天命不可违啊……”
“砍了,砍了!”嬴荡怒道。
大卜那歇斯底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巫姑在上,学生今日立下诅咒:无道之君,人神共愤;天地日月,必惩大秦。巫姑啊,学生先去也!”大卜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在“啊”的一声惨叫声中终结了。
砍完老头,刽子手楞了——他那柄削铁如泥、斩人无数的大刀,竟拦腰折断了。
忽然,又一记闪雷袭来,竟然将咸阳宫门的一尊石獬豸给击得粉碎。
众人皆惊。
嬴荡暴怒道:“巫门妖孽,挫骨扬灰!”
燕国武阳城郊外,砭时坊。当坊主姬寿讲到此处,秦谷这后背也一阵发凉,汩汩冷汗将衣衫浸透。虽惊魂未定,秦谷仍扮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冷道:“鬼神之说,原本虚无缥缈,还不是坊主老儿添油加醋故作惊险,以飨列位听客罢了。”
“不信也罢。”姬寿摇了摇头,继续道:“几乎与此同时,天子在周王畿也命人占了一筮。奇的是,亦是履卦。”
“哦?”秦谷冷笑道:“那就是说,秦与周殊途同归了?”
“非也。”姬寿道:“得此卦,大卜立马正冠一拜,大喜道:祖宗庇佑,天子无忧!”
“荒唐!这卦象都一样,岂有二解?”秦谷道。
“小子就少见多怪了。大卜曰:爻辞,履虎尾,不咥人,亨!”
“都踩到老虎尾巴了,还吉利?”秦谷不解。
姬寿捋了捋胡须,摇头晃脑道:“《彖》曰:履,柔履刚也。说而应乎乾,是以履虎尾,不咥人。‘亨’者,刚中正,履帝位而不疚,光明也。”
“死老头就别卖关子了,说通透些。”秦谷急道。
姬寿曰:“履卦,六三之爻居于九二之上,是为以柔履刚。兑处乾下,意为和悦以对强暴之人。所以卦辞说,‘踩着虎尾,虎不咬人’,故‘亨通’。卦象还示:上卦为乾,乾为天,九五居乾卦中位,即天位,如天子品德正大,自然心安理得、前途光明。”
“哦?”秦谷道。
“天子听罢,大喜道:大卜解得好,顺天意,慰朕心,安万民!赏……赏十金!世人皆感叹,同样履卦,竟不同象;同为大卜,其命殊途。根源何在?源在人,在王。秦王暴戾无道,秦人虎狼贪婪,自然不受上天庇佑。”姬寿道。
“彩!”众听客喝道。
秦谷冷哼一声,骂道:“狗屁理论,胡说八道。”
秦王荡三年暮春,秦军再度向周王畿洛邑进发。
途经宜阳,嬴荡与甘茂合兵一处。万乘之师,拥簇着铺天盖地的黑色大纛,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
不觉间已至初夏,杂花生树,飞鸟穿林。景色怡人淡复浓,此山花放彼山红;杨枝吹做千根线,唤倡黄鹂弄晓风。只见那百花深处,鹃雀成群,互为争鸣,好不旖旎!
在这片旖旎春光中,王畿仍是最妙之所在。王城呈灰褐色,凸显庄严;瀍水蜿蜒,尤其缠绵;瀍水两畔,皆种朱樱,绵延数十里;百年老树居多,大的需两人合抱之。朱樱可人,花如粉黛,叶如碧玉,果似烈唇,亭亭玉立,令人魂断。
后世有诗云:
河水上北邙,渠畔柳成行。
羊羔戏长坂,群鱼跃金塘。
沟里谷黍秀,北上花果香。
朱樱不少见,瀍壑尽阳光。
王畿分两城,以瀍水为界,水之西为王城,水之东为成周。王城南北长九里七十步,东西宽六里十步,城方正规整,内置街道纵横交错,呈方格网状。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庙右社,面朝后市;设城门十二座,其中比较有名的,便是南门“圉门”,北门“乾祭门”,以及东门“鼎门”。虽说这王畿比不上今日咸阳之阔,但王城之蕴味,也是咸阳比不了的。就连城墙上每一块砖,都铭刻着历史的厚重,讲述着逝去的盛世风华。
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气,从心底喷涌出来。嬴荡拍了拍马尻,奋蹄直奔太庙。
此时,天子姬延已率太师、太傅、太保、太宗、太史、太祝、太士、大卜等一众大员,以及五官六卿等在了太庙外。
太庙内,一字排开九口硕大的青铜大鼎。鼎上,分别刻着荆、梁、雍、豫、徐、青、扬、兖、冀九个大字。九鼎乃大禹所铸。鼎分阴阳,阳鼎五个,阴鼎四个,代表天下九州,鼎上绘有九州名山大川、珍奇之物。
至太庙外百步,嬴荡和众随从皆下马,依次鱼贯而入。
见天子,嬴荡屈身作揖,大唤:“嬴荡见过天子。”
一众随从也齐齐跪下,山呼:“拜见天子,天子万年无疆!”
本来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天子姬延却有些感动。他不曾想,这个虎狼之君,竟然如此客气?姬延赶紧碎步向前,想要把嬴荡扶起来。可还没等天子近身,嬴荡却拍了拍手,自个儿立起身来。
天子扑了个空。
天子的双手只得对着空气,佯装着扶了扶,又尴尬地补了句:“秦王多礼了。”
嬴荡也不和天子搭话,又向东西两位周公施了礼,然后直勾勾地望着太庙中的九鼎,挨个打量。
姬延道:“不知秦王此番觐见,意欲何为啊?”
“讨教天下。”嬴荡道。
“讨教天下?敢问秦王,如何一个讨教法?”西周公姬共之道。
“敢问:何为天下?”嬴荡问道。
“八荒之内有四海,四海之内有九州。四海九州,谓之天下。”姬共之应道。
“何谓八荒,何谓四海?”
“八荒,乃八方荒芜极远之地。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姬共之对答如流。
“如此,八荒四海之外,算不算天下?”嬴荡反问道。
“这个嘛……”姬共之迟疑道。
“皇天之下,无论东西,皆为天下;心之所往,天涯海角,皆属天下。寡人心思无限,则天下亦无限。”嬴荡说。
周室众臣都没有想到,这个蛮夷武夫,竟有如此见识,都暗暗为西周公捏了一把汗。
嬴荡又问:“世人皆云九鼎为天下。寡人不知,此鼎有几何?真有天下之重?”
姬共之略一迟疑,天子姬延却说话了:“九鼎太大,年代久远,其重几何,无法估算。”
“太大?无法估算?笑话!”嬴荡右手拉着姬延,左手指着面前的这众秦国将士道:“天子请看:只要我大秦将士将手中的刀兵卸下,放入铸炉之中,莫说是九鼎,就是铸十九鼎也不在话下!”
姬延大恼,斥道:“秦王觊觎天下,路人皆知。但秦王可自知?想要一统海内,在德,不在鼎。”
“天子这话,莫不是讥讽寡人无德?”嬴荡冷道。
姬延昂首矗立,也不搭话。
嬴荡又道:“也罢。寡人素闻周人讥我为虎狼,不识礼乐。疏不知这世道崩坏、人心不古,根底在谁?在共主,在天子!天子无德,自是纷争再起!”嬴荡一双鹰眼,看得姬延心乱。
嬴荡再道:“即便九鼎有千钧之重,也有度量之衡。虽说天下之重几何,无算;然寡人之心力几何,亦无算!”
姬延强压着怒火,斥道:“九鼎之重,重于江山。岂是秦王想度量就能度量的?”
“哈哈哈哈!天子一席话,倒是提醒了寡人。”嬴荡指着一名身高十尺,身宽五尺,身壮如牛的秦将道:“此乃我大秦第一猛士孟贲。不知孟将军,可否替寡人称称此鼎,可有千钧?”
“这就是天下闻名的大力士孟贲?”周室众人莫不惊愕。
有人窃语道:“在下尝闻孟贲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狼,发怒吐气,声响动天。”
又有人语:“正是正是!在下亦闻,野外两牛相斗,孟贲见之,从中以手分之,一牛伏地,一牛犹都。孟贲盛怒,按住牛头,以右手拔其角。角既拔出,野牛既死也……好生吓人。”
“愿与我王称鼎。”孟贲一把扯掉甲胄,露出一身腱子肉,大步朝太庙走去;每走一步,地上玉石板便为之一震,周室众人的心,也跟着震动一下。
“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周室老臣纷纷斥道。
忽然,一个纤薄的身影,从人群中飘出,径直向孟贲撞去,“贱人野种,岂可亵渎神器?”孟贲一收腹、一挺腹,一收一挺间,竟积蓄了千钧之力。孟贲大喝一声“走”,便将此人弹了出去,径直飞向雍州鼎。
“砰”的一声闷响,那人便脑袋开了花,灰白的脑浆溅出一丈开外,殷红的鲜血汩汩流下,将其花白的须发尽染。
此人,正是周王室太宰卫舟。
见卫舟惨死,周室众臣却不敢再咒骂,个个戚戚然也,声如蝇虫,悲唤着“太宰何苦,太宰何苦……”。
嬴荡自幼随父征伐,再壮烈的情景也是见过。但嬴荡有个毛病,就是见不得血,一见血就很难抑制内心的狂躁。此刻,嬴荡的脸色已是铁青,擎起手中金钺,往地上一杵,狂喝一声,“举鼎!”
鸦雀无声。
整个周王畿顿时定格。
孟贲微微蹲下,脚尖前转,进而蹲深,双脚大开,双手各持那尊染血的龙文赤鼎之一脚,暗暗发力,“起——”
秦室众臣开始紧张了,齐齐在心里默念,“一,二,三……”,一直数到数十,那大鼎竟也纹丝不动。
孟贲又大吼一声,“起——”
半晌,鼎依然顽固地杵在那里,仿似生了根一般。
此时的孟贲,后背青筋暴凸,硕大的背肌颤颤发抖;汗珠如注,把地面染湿了大片,“起,起——”
“噗!”
忽然,从前胸到后背,孟贲的身体忽然炸出了一个窟窿,鲜血喷涌而出。
随即,又听见“咔嚓”两声,两根胫骨竟刺穿膝盖,露出白的红的骨头来。
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孟贲气绝而倒。
秦国第一猛士倒下了。
孟贲倒下了,周室众人的心气又升起来了。
姬共之大喜过望,高声道:“太庙乃供奉历代先王之所,九鼎乃是至高王权,岂容凡人亵渎?冒犯神器,咎由自取!”
此时,又一猛将从嬴荡身后射出,奔向大鼎。
举之。
然力有不逮,双臂脱臼,拦腰折断……
任鄙、乌获二人气得是嗷嗷大叫,纷纷求战。
半柱香功夫,连折两员猛将,嬴荡内心的悲恸可想而知。但他却仍要强装镇定,不能失掉王者气度。嬴荡又气又急,气恼的是,孟贲是他朋友,没曾想就这么死了;急的是,自己以秦王之尊,千里赴戎机,如若无功而返,又有何颜面以对山东六国?又有何颜面以对秦国父老?
嬴荡慢慢向前走去。
他深知,他每跨出一步,就是离死亡近了一步。
但他每跨出一步,又代表着秦人往东近了一步。
走至鼎前,嬴荡用手轻轻的拭去鼎上的鲜血。而大鼎实在太冰,已将孟贲的热血冷却,变得黏稠。
嬴荡缓缓卸下甲胄,束紧腰带,扎稳马步,仰天猛吸一口气,然后又长喝道:“起——”
只见,大鼎缓缓离开地面,迎着朝阳,向天空升起。
当嬴荡醒来,已是黄昏。
残阳如血,勉力挂在王畿之上,摇摇欲坠。
嬴荡努力睁开眼睛,环视一周:他躺在天子塌上,天子、东西周公,左右丞相甘茂、樗里疾,以及他的王弟嬴奭,秦将任鄙、乌获等众人围作一圈……一只大手搭在嬴荡腕上,感受他微弱却坚毅的脉搏。
“王上醒了,王上醒了……”众人欢呼道。
“秦王啊,,你可吓死寡人啦。”因为焦急,天子姬延的脸被硬生生地憋成了紫褐色。此时见嬴荡苏醒,才稍有回圜,慢慢变成了他标志性的粉中偏红。
“神医,王上有救了,快,快……”甘茂道。
姬延忙不迭和道:“有救,有救!”
众人的焦点只有嬴荡一人,无人听清天子在说些什么。这让忙着“助威”的姬延,着实有点尴尬,脸色又红了许多。姬延支吾道:“秦王万金之躯,不远千里来我王畿赏游,本乃好事。倘若稍有闪失,你叫寡人如何是好啊?”
说罢,姬延竟呜呜地哭出声来。
“举……举起来了么?”嬴荡道。
“我王天生神力,那鼎,举起来了。”甘茂道。
“寡人……寡人要听实话。王叔,你说。”嬴荡道。
“着实是举起来了。”樗里疾略一迟疑,又道:“只不过,王上没有站住,给闪了腰。然后……然后那鼎砸……砸伤了左髌。倒也无大碍,养几天就好,就好。”
“嗯,举起来就好,就好。”说罢,嬴荡笑着眯上了眼。
“神医,王上究竟怎样?”甘茂道。
为嬴荡号脉的,正是有秦国神医、扁鹊馆掌门秦越人。虽然天气并不热,但秦越人额头满是汗。秦越人将嬴荡的手放下,又用被子盖好,提笔写了方子,交给甘茂。遂后,便拉着樗里疾向寝宫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交代。
樗里疾急道,“神医,王上可好?”
“严君,”秦越人正色道:“秦王到底不是凡人。他之坚韧,乃老夫平生仅见。”
“可救?”樗里疾又问。
“药石无用。”秦越人答。
“您乃神医,没有您想不到的法子啊。”樗里疾急道。
“秦王之伤,不在其表,而在其里。”秦越人摇了摇头,叹道:“表面上,他是伤了左髌,实则其内腑已碎、七窍皆伤、经脉寸断。能坚持到现在,全赖意念超凡。”
嬴荡是樗里疾看着长大的,少时嬴荡骑马,还是他抱上马背的;嬴荡学弈,还是他手把手教的。没想到,倏忽而已,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樗里疾想哭,哭不出声来;想说,又吐不出字来。
不多时,周王的内侍官便把煎好的草药端来。众人齐上前,想把嬴荡扶起来喂药。嬴荡却倔强的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寡人之伤,心知肚明。我自幼入行伍,见惯各种疗伤之方,想必神医也无非开了些川芎、乳香之类的药,止得一时之痛,然回天已无力。”
甘茂把方子拿出来,仔细端详。上面写着下一行字:川芎、乳香、没药、延胡索、郁金、姜黄,速煎。果然不出嬴荡所料!
嬴荡朝姬延等摆了摆手道,“王叔、甘丞相、王弟留下。其余的,都退了吧。”
姬延道了声“秦王保重”,便领众人退下。
史官于丈外,秉笔疾书。甘茂、樗里疾、嬴奭齐齐跪在塌前,个个垂泪。
众人皆明,嬴荡大限已至,此番是要交代大事了。
嬴荡干咳了许久,一口鲜血喷出。
樗里疾喝道:“王上!王上!来人,来神医!”
嬴荡气若游丝、声如蝇绕:“罢了,罢了。”又歇了歇,嬴荡问,“寡人尚武,好大喜功,却也忘了人伦欢喜,已致无后。倘若寡人殡天,我大秦可有承袭之人?”
塌下三人面面相觑,竟无人敢言。
樗里疾又道:“寡人时日无多,但说无妨,咳咳咳……”
樗里疾道:“我王无子,但有兄弟八人。八人中不乏贤良者,我王无忧。”
甘茂道:“公子壮乃八人中最长。公子壮若执神器,必承我王之德。”
“公子芾、公子悝也是有才之人,皆可堪大任。”嬴奭道。
甘茂道:“公子芾、公子悝尚且年幼,其德行如何,尚且未知。况历来主少国疑,将神器交之于弱冠小儿,秦国必有内患。”
甘茂和嬴奭素有罅隙,各说不一倒也在预料之中。倒是这个王叔樗里疾,素有智囊之名,缘何此时却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也没有明显的倾向?这让赢荡好生狐疑。如此万般,由不得我了,由不得我了……嬴荡心里念道。
争执仍在继续。他们都想趁王上且在,争出一个结果来。这个结果,不仅是大秦的将来,也是他们各自的将来。
此时,王畿暮色,凄美肃穆。日轮的光彩,渐次淡薄,徒有些许光辉;但就这一点淡淡的光,却铆足劲,想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窗纸,给嬴荡带来一丝慰藉。
已是龙游浅底之时。
周王畿,这个嬴荡日思夜想的地方,终也成了一代雄主的归天之所。
渐渐地,嬴荡已经听出清一点声音,也看不到一丝亮光了。但在心里,他是满足的、无憾的。他是第一个踏马王城的秦王,也是第一个举起大鼎的王。
当他拼力挤出最后一个字,便含笑而去了。
享年,二十仅三。
如果是一般的武士也就罢了,兴许还能落下个壮志未酬——至少不算难听的名声。可嬴荡却偏偏是王。所以,他的死就变得很微妙,甚至是荒唐、离谱。
这个世界上,关于王的死法很多。善终者十之六七,其他的,有被毒死的,有被佞臣害了的,甚至有被亲儿子弑了的,唯独他,是自己把自己给砸死了——这不是一个玩笑,却胜似一个玩笑。
“我王殡天了……”
“王啊,如何就去了哟……”
漫天的哭声,淹没了整个周王畿。
“住口!”甘茂沉声环视一周,对秦国诸臣正色道:“我王走马洛邑、问鼎王畿,如此壮举,亘古未有!”
甘茂这一番蹊跷言辞,让众人大为费解:王死国哀,天经地义。如何还谎称亘古壮举?岂不是大逆不道?
甘茂又道:“功成身退,当是洋洋洒洒、凯歌高奏!老夫不知,诸位如何戚戚然也?”
众臣止哭,却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右丞相樗里疾听懂了甘茂这番话的弦外之音,亦沉声道:“左相言之有理。再有哀号恸哭者,必截其舌!”
“啊……这?”众人更加不解。
“这甚这?”樗里疾斥道:“明日一早便返国,尔等这就去准备,金镯击鼓,短箫铙歌,不得有误!”
众臣踌躇片刻,又齐声抱拳道:“诺!”
收殓虽然匆忙,却也容不得丝毫马虎。
秦国一干人等旅居周王畿,没想到中途王给薨了。棺材、寿衣之类的东西,也非日常用品,谁也不会随身携带。好在周天子还算识趣,“慷慨”的将自己留用的王椁,“借”给了秦国。
这天子棺椁,乃上古乌木所制,里外皆漆成赤色,外嵌日、月、鸟、龟、龙、虎状美玉,可谓奢华至极。寺人将嬴荡抬入椁中,用金丝楠木雕成义肢给续接上,并将金玉置于其九窍,再以缀玉饰面,着金镂衣,方才算入殓完毕。
盖上椁盖,再将棺椁绑在两根两尺粗的木头上,由十八个健士合力,抬上王车。
甘茂方才松了一口气:“当下之要,便是赴告咸阳。”
“不知赴告范围多大?”嬴奭道:“宗室,抑或大夫以上?”
甘茂琢磨了一阵,问道:“严君以为,仅限咸阳宫如何?”
“仅限咸阳宫!”樗里疾点头道。
“呃……诺。”嬴奭道。
一骑白马,从周王畿射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打王畿出来,再到东周行营,已是丑时。但甘茂却不能歇下,他必须趁着片刻的静谧,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此行来王畿的路上,秦王嬴荡便已许诺,归国之后,给甘茂加赐爵位、封君拜侯。但嬴荡这么一死,甘茂久盼的荣耀便也泡了汤。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嬴荡之后,新立之王,还能继续恩宠于他吗?
不一定。
不仅不一定,而是有很大的可能是“不”。要么借故将之排挤、逐出秦国,甚至诛杀。从商鞅到张仪,没有一个外来之臣,可以在秦国二世为相。
虽然立储立君,乃天家私事,臣子插手是为大忌,但甘茂却也顾不了许多。甘茂想要立身于秦,必须拥立一个对自己有利的王。而在选出新王之前,和他素来亲近的惠文后,也就是嬴荡的母亲,便成了甘茂唯一的依靠。
甘茂将一张白绢平铺于案上。研好墨,却又将笔搁置,来回踱步。良久,他才写下了一行字,便速速卷好,递给左右。
“以八百里快马,星夜归国,送呈惠文后。”甘茂交代道。
“喏!”
少时,一骑白马,急奔咸阳而去。